《月不西沉》一朵青帝

18、群芳聚

　　莫樾宽大粗厚的手摩挲在乌黑的沉木镇纸上。那镇纸上了些岁月，积年累月，在莫樾粗糙的大手中，变得光滑润泽。
　　“你母亲已经同我说过了。我也相当满意何言喻这个后生。”
　　莫深听了父亲的话，想开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说。他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出个什么。
　　“我知道你想的。可这些年我们一直拘她在家中，难道拘她一辈子吗？”
　　“息地人杰地灵，解禁科举后，如今朝中已经有好几位息地的重臣了。莫沉如今长得越发像她圣母了。我怕有心人将她认出来。”
　　“这些我都想过。原先我想过把她远嫁了。可是又不忍心，还总觉得更危险。”莫樾将镇纸摆正了，“不过是长得像罢了，又没别的证据了。我们莫家没做过亏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还护不住一个女儿了。所以我还是要给小女儿挑个好夫婿的。”
　　莫深像是被父亲的话激励了，更觉以后要好好护着妹妹，沉声道：“儿子知道了。”

　　宁国侯五十整寿并没有怎么操办。但当日侯府的客人不可谓不多。莫沉莫漓随着嫂子沈月婉早早到了。宁国侯夫人卢氏今日打扮得颇为贵气，坐在上首位。两边是大女儿莫清和大侄媳妇沈月婉帮她应付一众女眷。

　　莫沉莫漓莫泠莫滢四个堂姐妹就在花房招待一众随大人同来的小娘子们。
　　现时还早，花房里也就莫家姐妹刘家姐妹和锦乡伯家的小姐和表小姐们。莫沉极讨厌锦乡伯一家。她幼时还住在宁国侯府未分出去时，依着老太太的亲妹妹嫁的就是锦乡伯，所以两家关系还不错，平日往来较多。莫沉幼时不受老太太喜欢，伯父伯母母亲都对自己淡淡的，父兄虽好可时常不在身边啊。锦乡伯方家的人本就是老太太的亲戚，自然姨婆表姨们也不太喜欢莫沉。至于同辈的众姊妹们也看得出大人们对她不上心，又加上她从小就长得可爱，小姑娘们更是不想和她站在一块。无独有偶的是锦乡伯府的四小姐方梅，是方三爷原配所出的嫡长女，可死了亲娘有了后娘，也甚是不得宠。莫沉和她，当时还很年幼，不懂何谓同病相怜，只觉得反正都不被大人们喜欢便很容易玩到一起去。再大些知道点所谓了，方梅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她，还叫她画画写字。后来伯父莫松承了爵位，莫樾一家也搬出去了，便也不太同方家来往。莫沉倒还与方梅联系，常派下人给对方送些小玩意儿。方梅比莫沉大三岁，前年继母王氏给她寻了门亲事，远山侯的庶子钟无戾，而且还是续弦。好好的伯府嫡女嫁给庶子续弦，是人都为方梅抱不平。莫沉当时也替她惋惜难过。定亲没多久之后，远山侯世子突然落水淹死了，那钟无戾就成了世子。王氏这下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又实在不甘心将来方梅就是侯夫人了。后来不知怎的，方梅就死了。最后方梅的妹妹方兰，也就是王氏的女儿在今年三月代替方菊嫁给了钟无戾。

　　莫沉始终认为方梅的死跟锦乡伯府的人有关。王氏嫌疑最大。之后她就恨上了锦乡伯府。

　　这会儿小娘子们正在讨论衣饰头饰。方六小姐瞧莫沉一身鹅黄色郁金裙，衬得整个人娇艳又贵气。腰上配了条金色宽腰带，镶了三块松绿石，煞是好看。小姑娘眼尖，这样的腰带做功好不说，光是这式样方竹就觉得好看极了。她就问了莫沉：“莫沉妹妹今儿穿的裙子真是好看。我家里的针线丫鬟都笨手笨脚的，可做不出来这么精致的衣裳。”
　　莫沉心里嘀咕，你家丫鬟做不出来关我什么事。嘴上还是笑道：“我家也没有这般手巧的针线娘子，方竹姐姐你仔细瞧瞧，这是仙袂居的衣裳啊。”
　　锦乡伯大房庶出的七小姐方菊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怪不得这样好看。说起来好久没见漓姐姐和沉姐姐了。沉姐姐可是越来越好看了，本就生得跟天仙似的，又会拾掇，更是把我们这些比的睁不开眼了。”她坐在莫漓身边，说罢还一把握住了莫漓的手，颇有安慰的样子。
　　是了。月娘每月都往家里头送衣裳，虽然也有莫漓的份，但莫沉收到的总是更好的。她越来越觉得这月娘对自己好得怪异，可她送来的衣裳又真真好看，小姑娘又哪有不爱美的。不说方家那几个心眼多得数不清的，就是刘媛刘念也一眼就瞧出莫沉这身衣服镇出彩。那方菊这么一说，把莫沉说得跟个什么似的，好似只知道装扮的花架子。又用安慰的口气亲近莫漓，这分明是在挑拨莫漓莫沉。这倒让莫沉想起来小时候莫漓和她很疏远，莫漓甚至有些厌她。想来和方家这几个表姐妹脱不了干系。莫沉又想到了方梅的死，内宅之斗真是夺人性命都不怪呼。
　　“你这泼猴说的什么话。准四皇子妃还在这儿呢，你要自怜自艾自己一边哭去。”莫泠嬉笑着朝刘媛怒了怒嘴。刘媛本就脸皮薄，一下子小脸憋个通红。众人见了不免又一番笑。
　　“哟。说什么呢？乐成这样。”说罢还跟着娇笑起来，声音洪亮，让花房里的小姑娘一下都停下来望向发声的女子。是秦大奶奶张秀儿。张秀儿嫁入秦府有几年了，可如今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人妇。她今儿穿了一身淡粉色烟纱裙，外头套了橘色的褙子，加上那嫩相的面孔，哪里有一丝人妇的味儿，要说起来也就是头上的圆髻有一丝。随她一起来的是她两个堂妹张钟儿和张敏儿。她本是嫁了人的，也没道理和一群小姑娘凑在花房里，引了两个堂妹过来后说了几句就走了。
　　英国公张家现在的老太爷张百祥和莫老太爷当时是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说起来莫家和张家算是世交。张家老太爷生了三个儿子，可孙辈却只有一个男丁，就张世子生了一个儿子，余下便是四个孙女儿：毓秀钟敏。
　　张钟儿和张敏儿这两个小姑娘脸上身上都是傲气，坐在那儿就显得张扬，开口说的话吧也都是锋芒毕露。张敏儿是琬公主之女，圣上亲封的永嘉显主；而张钟儿是英国公世子的嫡女，也是大皇子的正妃张毓儿的亲妹妹。这样的娇娇女，风头能不劲嘛。

　　不多久，莫沉莫漓的表妹苏雪晴也来了，再之后又来了几家莫沉不太认识的姑娘。人一多，叽叽喳喳就说开了。

　　莫漓见了苏雪晴进来之后，就开始变得恍惚。她太想见苏远了！自从赐婚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从前也喜欢苏远表哥，可哪里有这么想念啊。如今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在闺房里绣嫁，怎么能不愈发相思。

　　苏雪晴是个聪明的，她远远看着就把莫漓那简单的脑子看穿了。她不动声色地靠过去，低声对莫漓讲花房人太多想请莫漓陪她出去走走。说罢还对莫漓眨了眨眼。莫漓倒是马上明白过来了，可扭扭捏捏总觉得出嫁前见郎君这不合规矩。一旁的莫沉本就有些受不了花房这般人多热气重，早想出去透透气了，见莫漓在那一脸不想去的模样，她便拉了苏雪儿走了出去。
　　苏雪晴真是被这莫氏姐妹气死了。一个两个的都不会看脸色嘛。
　　“雪晴。你莫要管漓姐姐那头笨驴。她就是这样木的性子。而且苏远表哥要是想见她的话也有的是办法，你就勿要操心啦。”走到花房外面了，莫沉看苏雪晴还是一副郁闷的样子便觉好笑。
　　“苏雪儿听了这话看了莫沉一眼，艾玛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莫沉那张脸在太阳下头看起来真是好看得打眼。每个人心中都有很多种美。有的美让人心神荡漾如沐春风，可此时大太阳下的莫沉对于苏雪儿来说那就是刺眼睛。
　　“怎么啦雪晴？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吃茶把口脂吃花了？”莫沉见她皱着眉头瞧着自己以为脸上有什么不妥。
　　“我是觉得你又变漂亮了。才一个多月没见就感觉你又长变了。”
　　“是吗？你上回也这么说的。我倒是瞧不出有什么变化。你一定是哄我开心的吧。”说是这么说莫沉心里还是美的。
　　“不。”苏雪晴忽然转过身面对着莫沉，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你真是越长越好看。别人可能是嫉妒是奉承才这么跟你讲的。但是我觉得你真的是好看得打眼。秀木于林风必摧之。我看你要么和以前一样少出门要么就学学怎么扮丑吧。”
　　莫沉听了这话看向苏雪晴，眼中立即有了氤氲，感动得一塌糊涂。她这张脸，换来多少艳羡和嫉妒，别人见了都要夸弄一番，可只有苏雪晴真心道出了美丽背后的危险，真心关心她。
　　“雪晴……”莫沉娇滴滴的一叫唤本想说出自己内心的感激。苏雪晴赶紧挥停了她：“别别别，我受不住，一身鸡皮疙瘩。”

　　苏雪晴道反正出都出来了，她要去哥哥那里问一下有没有话要捎给莫漓的。
　　“那你去吧。我就不过去了。”近来越来越多人跟她讲她怎么怎么好看，又刚刚才被苏雪晴敲打一番她都不好意思见外男了，生怕一不小心被人惦记上了还要冠上狐狸精的称号。
　　苏雪晴走后她一个人在花园的长廊里随意走着。越想越恼怒，哼要真像大家说的那般好看，也不见得那苏瑾为自己说服赵贵妃呀，还不是认了赵贵妃给她挑的刘媛。
　　这人就是想不得，那头苏瑾就站在中院的门边望着她。
　　“小姐。”樱粉轻轻示意莫沉看向苏瑾那边。
　　苏瑾眼里那叫一个深情，恨不得用目光告诉她他有多喜欢她为她做了多少多少。可莫沉看了她一眼后很规矩地朝他施了个礼，便微笑着转身走了。
　　也许确实苏瑾有苦衷，情非得已，有着天大的理由，可这又能怎样。莫沉心里只觉得自己敌不过他心里的东西，只觉得他不够喜欢她。
　　莫沉这般冷淡，无疑让苏瑾心中滴血。

　　走近了花房，里头传来姑娘们的笑声，莫沉迈不开腿似的就是不想进去。这时候，方竹方菊出来了。见着莫沉方竹立马招呼了上来。
　　“方竹姐姐这是要去哪儿？”莫沉也曾算宁国侯府的小主子，素来把方竹她们当作客人来对待。
　　“兰姐姐也来了，她嫁人后好久没见着了。我们过去找她。”说着，拉上了莫沉，“你怕是一年都没见到兰姐姐了。小时候咱们可是天天腻在一起呢……”
　　莫沉心里腹诽，谁跟你腻在一起，小时候不都讨厌我嘛，跟我腻在一起的是方梅。
　　到了鹤峰居，里头已经坐了不少贵妇人了。卢氏正在和方兰寒暄。莫沉正想跨进门去，却发现方竹方梅两人没了动静，木楞楞地呆在那里。莫沉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往门边走来，那人身穿深蓝色蟒纹官服，却硬是好看得不行。莫沉将视线移到那人脸上时，心道真是张迷人的脸啊。
　　此时那人已经走到莫沉她们面前了。方梅方竹都屈膝向他行了礼，莫沉也跟着做了。
　　“姐夫这就走了？”方梅说道。
　　原来是来看姐夫的呀，莫沉心里鄙夷极了。怪不得王氏宁可背上虐待原配女儿的骂名也要把女儿嫁过去了。这钟无戾如此英俊，怕是梅兰竹菊看了都要争抢呢。
　　钟无戾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就出了鹤峰居。莫沉倒是惊讶了，他他他居然没有看自己一眼！就出去了！

　　长得好看的人真可恶。莫沉一边心里骂着一边进了门。
　　这时一屋子的贵夫人大半都望向她去。这才平复了莫沉刚刚被忽视的小受伤。
　　“哟这俊俏的小娘子是哪家的呀？”一个花信年华的妇人笑问道。
　　“这是我家小姑子，平时出门少。”沈月婉拉着莫沉笑眯眯地跟众人介绍道。
　　“原来是莫将军家的千金呀。都说莫将军爱女如命，我看是真的，把个女儿藏得这么好。”

　　几个没见过她的夫人像看到什么新鲜玩意似的，逮着她问了一遍平时有什么消遣，读些什么书之类的。莫沉机械地回答了一通。夫人们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了。她看着屋子里这些人，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再看看一同进来的方竹和方菊，和表姑说得很开心的样子。她忽然想到，那也是她的表姑。
　　莫夫人不热衷与亲戚交往，而那些亲戚们也不乐得不用看郡主的脸色，久而久之，也没什么情份了。到了莫沉莫漓这，连亲戚都要不认识了。

　　莫沉觉得好失落。她本来就是个混吃等死的懒散性子。在家里，有父兄的爱护，自己得过且过不问世事觉得快活极了。可身置热闹之中，她突然觉得好落寞。

　　沈月婉看她神色有些怪异，便拉了她过来小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莫沉想了想又说，“嫂嫂你还没逛过宁国侯府吧。我带你去我小时候住的院子瞧瞧吧。”

　　“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啊。”沈月婉笑得很开心的样子。这时她们已经出了松鹤居了。

　　莫沉果真就带了沈月婉去他们以前住的溪鸣院。
　　很普通。院子里还有一个秋千。沈月婉似乎可以看到莫沉坐在上面，而兄长们在一旁推着。

　　两人还没来得及沉湎，就听得一阵异动传来。
　　“听着像是落水了。”沈月婉说道。
　　“那就是了。刚刚我们沿着荷塘走来的。应该是那里有人落水了。”
　　莫沉和沈月婉匆匆赶过去时看见荷塘中确有人在扑腾，迅速吩咐了丫鬟去喊人。樱粉很快便找来一个会水的婆子将人救了上来。是锦乡伯家的表小姐柳奕雯。

　　沈月婉吩咐丫鬟带柳奕雯去就近的屋子里换洗，又吩咐婆子去厨房准备压惊的茶汤来，很快就处理好了这件事。

　　随机沈月婉和莫沉相视一笑。
　　刚刚她们感到荷塘边时只看到了柳奕雯的一个贴身丫鬟，而且看上去也是从附近跑来的。她一个姑娘家，甩掉丫鬟一个人跑来荷塘边，这里头定是有些不可道人的缘由。
　　“你刚来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一种香味？”沈月婉对熏香非常敏感，“好像是远山侯世子夫人身上的熏香。兰草香气。”
　　“嗯嗯。方兰一直对兰草熏香情有独钟。可是方兰不是一直在鹤峰居嘛。”莫沉说完便想起了那个刚刚与她在鹤峰居擦肩而过的钟无戾。是他？
　　“我方才在鹤峰居遇到了远山侯世子。兰草香气很容易沾染，所以钟世子身上也有这个香味。”
　　沈月婉若有所思地笑了笑。两人心里都有了想法，问题大概就在柳奕雯身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