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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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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耽搁了不少时间,铭戌一路不敢怠慢,与段霜施展轻功日行夜行,终于在二月十五日这天赶到庐州,在城里找了家上好的客栈,段霜好好大吃了一番,直到第二天十六日晌午才睡醒下客房,一脸满足地来到客栈大厅,而铭戌早已衣衫整洁地等着了,
“雨相,”这么些天,他把雨相这个名字叫得比谁都顺口,“听说这里前些日子来了唱书的爷孙,人人都喜欢,我们正好可以赶上听一段了呢。”
段霜对吃更感兴趣些,等塞了几个虾糕下肚子后才道,“如果好听,就天天听呗。”
铭戌忙道,“你忘了我们今晚就要去澜廷大哥家,而且还要住上些日子。这爷孙可是走江湖混饭吃,最多就停留个五六天吧。”
“哇,唱什么那么精彩?”段霜奇怪地问。
铭戌傻傻一笑,“我也不太清楚,但小二一直向我说……”
段霜放下手里的筷子,揉着额头,比谁都无奈,“我就知道……”
正这时,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响起——“漫天霜来霜漫天。”
于是客栈里一下安静了下来,饶是段霜也不由得抬起眼皮,往中间看去,“咦,这算唱得哪出戏?”
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身红花袄,头扎红绳结,透亮的眼睛,圆圆的脸,浑身上下透着机灵劲。她身边的是六十开外的老人家,头发全白,闪着亮光。脸上看不到皱纹,眼睛还有神,弹着木弦,一看就还老当益壮。这样面目讨喜的爷孙,怎么能不受欢迎?
这时,小二来送茶,段霜就问,“这爷孙唱什么段子?”
小二笑嘻嘻道,“姑娘问得好。这爷孙来我们这里三天了,什么段子都不唱。就只唱‘漫天霜’有人说是真事,有人说是故事,可不管怎样,人人都爱听,听不厌。”
“漫,天,霜?”铭戌也觉得奇怪,不由去看段霜,而段霜的兴致也起来了,喝上一口茶,她对他道,“听听,听听,听听是怎样的一个‘漫天霜’吧。”
弦声起——“漫天霜,霜漫天,
十五四戏少林门,
大雄宝殿透血红!”
字字清楚,韵味足,一段唱毕,爷孙俩一个敲着小鼓,一个合着弦,几乎没把铭戌惊得站起来,“雨,雨,雨相,他们唱得……”
段霜伸手就扣住他的手腕,给他送上茶,笑着道,“我就想呢……继续听,多好听啊。”
“父母功,朝天誓,
丹士一诺护天骄,
从此天下只一人!”
偏这时,在段霜他们附近的一桌突然‘砰’一声,所有人一吓,纷纷扭头去看。就见一五十开外的红脸老者脚边一地碎酒杯渣,而他自己正气得眼睛通红,小二慌忙走过来,忙不迭抹桌子,“客官,客官,您消消气,这,这是谁惹到您了。”
不说还好,这老者拍案而起,直冲着那卖唱爷孙道,“胡某早就听说近年来有人四处唱那妖女的事,不想今天就在这里遇上了!我看你们爷孙是非不分,黑白不明,那妖女所行所为,世间难容,你们还唱在嘴边,速速离开,不许再唱,否则休怪胡某不客气!”
段霜就知道铭戌坐不住,一把就拉住他正要起身的身形,铭戌一下挣脱不了,只好仍坐在椅子上,却见段霜一付事不关己的模样,正好兴致看那爷孙呢。
而那小姑娘连眼皮也没多动一下,笑盈盈道,“这位客官为什么要为难我们爷孙呢。我们出来讨生活不容易,难道大唐法典,连唱个段子都不可以?”
“唱什么都可以,就不许唱这个!”
小姑娘一笑,眼里是不很难察觉的不屑,“那可由不得客官,我们爷孙卖唱多年,连官府都没有说个不字。而且小女子只是唱唱段子,客官又何必颇多忌讳……”
“你唱这个存心要搅人心惶惶,江湖不平,你这小丫头可知道那段……”正当这胡老人家还要说,他身边一个四十出头,两撇胡子的中年人一下拦住了他,俯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
小姑娘不依不饶,还问,“什么,客官想说什么?”
那人的话起了作用,胡老先生平复了气焰,“胡某不屑与你这无知的丫头多言,哼!”说完,他放下银两,带着一行人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段霜这时对铭戌道,“他们是给司徒老头贺寿的吧。”
铭戌点头,这时小姑娘又开始唱了起来,
“急急等,切切寻,
莫道天涯无觅处,
霜起大寒江湖路!”
鼓急弦促,一段‘漫天霜’唱毕,大家无不大声叫好。段霜也点着头,拍着手,不过心里念着:莫道天涯无觅处,霜起大寒江湖路……霜起大寒江湖路……
铭戌也拍手,不过一直端详着段霜的神情,不太明白她的无动于衷,忽然就见她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通常铭戌总觉得这样笑是意味深长……
“小妹妹唱得真是好,”段霜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叫着好来到那爷孙面前,从怀里拿出银子,递到她面前,“不过还是改改唱的好,识时务,才有饭吃。吊死在一棵树上的死脑筋是可笑的。来来来,不如改唱蔡文姬,或者曹操与杨修也行。”
送掉了银两,段霜扭身,忽然小声对那老先生道,“意图太明显,反倒没有用。”说完,她就穿过大堂,回客房去了,铭戌只得跟了上去。
而那爷孙一时面面相觑。
回到客房,铭戌跟着进来问,“是哪里有不妥吗?”
段霜拿起晚上要去司徒家穿的衣服往身上比,头也不回,“怎么不妥了?”
铭戌坐下,认真想着那卖唱的爷孙,“雨相你不是看出些什么,才与他们说那话?不过,我见了那爷孙也觉得……对了,那个小姑娘竟十分像当年的你呢,那样子,那神情,像足六、七成?”
段霜一付意外的样子,来到他面前,很用力拍他的肩头,笑着道,“小和尚不简单,才跟了我几个月就聪明多了!不过,管她像谁,唱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现在是雨相,春风化雨的雨,司马相如的相。”说完,她拿起根发带,比划着自己的发髻,问道,“帮我看看,什么颜色好,扎这里好吗?”
铭戌想了想,也做罢,现在的情形才让他更不明白呢,“好是好,但是这样的打扮是女侍的样子。我们要和澜廷大哥相见,你这样怕是他认不出来的!”
谁知,段霜听了竟很满意,很快挑定了衣衫、发带,板出很严肃的样子对铭戌道,“我现在呢是雨相,是你林公子的侍女,就算是小呆也不许告诉!我就要看他什么时候能认出我。”
铭戌只得苦笑,六年没有相见,不知澜廷大哥有多想念她,可是偏偏她仍要作弄一番。叹口气,铭戌起身离开,“申时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去?”
段霜点了点头,说实话,她对于晚上能和澜廷见面也是十分雀跃,毕竟六年了,自己的模样是变了,不知那小呆变成什么样?最好别像小和尚,精神都要受不了。
酉时,司徒家的大门已经挂上一排灯笼,晃眼的寿字,红彤彤的。虽然才十六日,但不少贺寿的人马早好几天就赶到了。铭戌来得已经算晚,门口的小厮远远看见了他,就迎了过来,“这不是林公子,怎么才来?”
铭戌连忙歉意地道,“路上耽搁了,澜廷大哥可好?”
小厮点着头,“大少爷在内院,不过老爷吩咐,见林公子来了,一定要到大厅招呼。公子里面请,老爷一会儿就出来了。”
段霜跟在一边,等到了大厅才真正纳闷怎么小和尚这样受器重,人长得漂亮就这么厉害吗?只见大厅上已经坐上了好些人,各个腰板挺直,哪个不是小有名气的人物,可是一见了铭戌进来,纷纷停下手边的东西,站起来就迎了过来,其中清宗派的张、李两位大侠,段霜见过了。
铭戌不厌其烦,一一抱拳招呼,最后被簇拥到上首的一把椅子上,这时司徒宏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哎呀是林公子!怎么林公子这么迟才来!”
铭戌忙站起,这时司徒宏一步跨到他面前,握着他的臂膀,上下打量,不由感慨道,“放眼武林,这样的人品,这样的修为,除了林公子,谁还担得起这第一公子的名号?”
段霜在边看着他,除了头发变成了灰色,但身板、脸色都是壮年的模样,看来六年里他还是要风得风的司徒大侠。
李大侠第一个道,“这武林第一公子非林公子莫属!想这年轻辈里谁还有林公子的功力修为,光谦逊闲淡的品性就已经难能可贵。我道天下除了穆先生,已经不会再有这般的人物,谁知还能再看到林公子……”
铭戌被说得脸孔通红,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不停道,“铭戌不敢当。前辈们盛赞了,铭戌自问没有做什么……”
话都不给说完,立刻有人打断,说话的是四十来岁的道士,他对铭戌慈祥地一笑,然后同司徒宏道,“江湖多事,那魔道邪门死灰不灭。多年来一直滋事挑衅,我与司徒大侠也亲自遇到好几回,虽然能缉克来犯……”
司徒宏听着也跟着苦笑。
“可是我们终究敌暗我明,不少门派吃亏不浅,幸而林公子仗义出手,绝顶的武功力退了邪门,虽然林公子行走江湖才两年多,可是所到之处,邪门不敢再兴浪……”
这时段霜才终于明白了些,她看了看铭戌,不由心道:他这种好管闲事、见不得不平事的性格,就算没有好武功,也会强出头。也亏得好武功,否则被欺个落花流水,看这些前辈还拿他当宝?不过,现在江湖还有什么邪派?
正当她想着,铭戌还是道,“我只是路过遇到,实在,实在不是……”
司徒宏见铭戌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得要澄清的样子,哈哈大笑,对所有人道,“我们还是不要这样对待林公子了,林公子生性淳良,已经经受不起了。”
于是所有人跟着笑,铭戌也松了口气,跟着不好意思地笑。
这时司徒宏招呼着大家去偏厅用过晚膳,待安置好了客房,众人这才散去。
铭戌和段霜也整理好自己的房间后,就拐拱门往内院去,一路段霜问,“你跟小呆有再见过吗?怎么你来了,他都不出来的呢?”
铭戌边走边道,“见的不多,我两年前刚回到中原,是约了澜廷大哥在城外的小亭,那时他才成亲了半年多……”
“啊?”段霜一愣,脸上的神情都看不出是被惊到了,还是吓到了,“他,他都成亲要两年多,该不会他现在抱个孩子,脸上长肉,肚子突出,变成……爹了?”
铭戌不由得笑,“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啊。不知道澜廷大哥的孩子是男是女,一定很可爱……”
可是段霜没有听进他的兴奋,低着头,不知想什么。这时一座拱门前站了个婢女模样的人,铭戌上前问,“请问澜廷大哥在吗?”
侍女一看铭戌,忙道,“您要找大少爷?在,在,我这就带您过去。”
其实也不用带,等他们跨进拱门,不远就看见一个的背影,那人做在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依稀放了许多旧瓶。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庭院,这样的身影竟让人感觉到的是落寞与萧瑟。
铭戌和段霜互看了一眼,有些不确定,慢慢走了上去,这时侍女就对着那人道,“大少爷,有客人来找。”
那人一愣,慢慢转过头,迷蒙眸子看了铭戌一会儿,才不经意得亮了起来,笑意浮上眼角,“小师父,你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声唤,铭戌竟心头一热,哽咽得一下说不出话来。眼前的男子清瘦,下颏泛着胡扎,眼窝有些深陷,越发显得眉骨分明,连睫毛都清晰得好似眼前的帘子,将本就有些微湿茫忪的眼眸称得更迷离。二十三岁的司徒澜廷竟然不合时宜得沧桑着,透着寂寥的美,让人触目惊心,可是六年前的他分明是个玉面红唇、金冠锦带的锦绣少年啊!
“澜廷大哥……你的样子。”铭戌不由坐到他的身边,无法相信,“我上次见你,不是这样的。”
澜廷又一笑,问铭戌,“上次我对你说,行走江湖不要与人说你曾是少林的和尚,你做到了?”
铭戌点头,“是,我已经不是少林子弟,又是被逐出寺门,我又怎么好再说往事。”
澜廷又想倒杯酒,不过看了看铭戌,还是放下了,他只是用手一抚脸颊,似对自己道,“样子的变化只不过是张皮囊。这些年酒喝得多,反而越清醒。眼睛看到的都做不了真,可惜没有人知道……”
段霜的眼睛没有离开过澜廷,却不动声色,偏这时有个人很小心地来到他们面前,段霜抬眼,竟看到一双更悲哀的眼眸。
许诺在小亭里就看到了有人来找澜廷。成亲那么久以来,她竟第一次看到自己相公的朋友,一个容貌俊美得无法形容的公子,却没有拒人千里的神韵,于是她小心地走过来,只是想作为妻子的身份,认识一下自己相公的朋友。
铭戌抬头,见眼前是个端庄而娴静的少妇,不由站起身,“这位一定是大嫂吧。在下林铭戌,与澜廷大哥相交多年了。”
许诺也想还礼,但澜廷忽然道,“夜深了,你回去吧。我要和铭戌把酒言欢。”
月光下,许诺的脸煞白,但这么久,她已经学会承受。许诺对着铭戌行礼后,由侍女陪着,慢慢走出了庭院。
铭戌去看段霜,却发现她和自己一样的迷茫,于是他坐下,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澜廷给自己和铭戌倒上一杯酒,忽抬眼看段霜,却是不认得——“铭戌,要不让这位姑娘也下去休息?”
铭戌再去看段霜,段霜道,“我陪公子,少爷喝酒。”
澜廷看着段霜,却依然没有认出来,但是他点了点头,给段霜也倒上了一杯酒,“我一直想着能这样三个人一起喝酒,不过现在也算如愿。”
铭戌与段霜互望,但段霜没让铭戌作声。
一杯下肚,澜廷反而清醒,月光投射在他的脸上,眼窝的阴影最深,铭戌想打破这样的沉默,问,“大哥……大哥和大嫂过得好吗?”
段霜瞪了他一眼,但澜廷却笑了,他让铭戌看四周,“看到笼子了没有?怕一只会飞走,就以为再放一只可以做个窝……可是笼子里的窝又怎么会是窝呢?没有人懂……鹏程万里,哈哈,什么时候才能飞得开?”
铭戌担忧地问,“大哥,你不快乐为什么不离开?”
澜廷只笑不答,又喝了三杯,只有他才知道他看到,他知道的是什么,“笼里笼外,又有多大的分别?”
铭戌不十分明白,而段霜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下,对铭戌道,“有些人自己不愿离开,却诸多借口。下不了决心,没有这个勇气,怯懦得只会缩在个角落里,用酒淹死自己!仿佛比谁都可怜,比谁都无辜,其实就是不肯面对现实的胆小鬼!”
铭戌吓得一把拉住段霜的手,眼看着她的脾气发出来,“段……雨相!大哥喝醉了,你别和他计较……”
但澜廷却拍起手来,举着酒杯对段霜道,“五年里我就是这样骂自己,今天由姑娘骂出来,澜廷心里不知多畅快……可是姑娘能否告诉澜廷,这个决心怎么才能下?”
段霜看着他……
“那个是我的生生父亲,那个是结发妻子。我无法选择父亲,我也没能力阻止陌生人做妻子;一个是执迷不悟的父亲,一个是误其一生的妻子,然后还有这一个家……我拼足了全身力气都决不了心,怎么办?怎么办?谁能让我绝情绝义……让我头也不回……司徒澜廷……胆小鬼……”
澜廷醉倒了,这梦中的祈语,让段霜和铭戌措手不及。他们一心期望着同当年的澜廷见面,但谁都没有料到澜廷却将自己困在了一个死结里!段霜再回来,已抱着游戏的心态;铭戌也放下了少林子弟的执着,凭自己在武林立足;只有澜廷……三人中,最心高气傲的是澜廷,最重情重义的是澜廷,于是最无法自我解脱的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