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后》北音清越

1、第一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谁说过的一句话？对了，好象是庄子老爷爷。那么，这位爷爷一定没有真正的爱过一个人。

　　如果真的爱了，是怎样的一翻情景呢？

　　情到深处情转薄。一想起他，纪羽尘心中就轻吟起这句词。这已经成了她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自然到就像早上刷牙必须用牙膏，而晚上卸装必须用卸装乳液一样。对于她这个神经兮兮的偏执习惯，同学兼死党的林微微一直想找出个所以然来。

　　而每次纪羽尘都先淡淡瞟一眼林微微吸引每个路人的新发型，之后忽然异常感兴趣异常热心的凑到她鼻子跟面，用十二分肉麻的语气夸赞：“微微，你的发型好酷好惹眼好配你哦，你怎么想到做这么独特美丽的style？”明知道是“恶意”“奉承”，林微微还是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里受用得不得了脸上却拼命摆出一副受不了你的谦虚表情：“我也不知道喽，一换就换成这么赞的啦。”嘴角的笑噙不住的流溢出来。三、二、……纪羽尘在心里默默倒数，果然一字刚落，林微微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比秋风扫落叶的速度还快，严厉而凶狠地望向纪羽尘：“纪羽尘！问你话呢！不要以为讨好我就可以岔开话题！”

　　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呵，纪羽尘在心里轻叹，这个固执的女子啊。

　　慢慢地把微微眼前放大的一张脸拉回，听到自己不咸不淡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喽，一想就想到这么赞的诗啦。”

　　听到只不过改了几个字的话原封不动从纪羽尘嘴里淡淡地飘出来，林微微感觉想要抓狂：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冥顽不化的女人咧！

　　狠命瞪一眼将眼光移到别处看风景的纪羽尘，嘴里大声嚷嚷：“从来不把我当好朋友，对你关心你全当无所谓，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字未出，抬腿作势要走，却偷眼看纪羽尘斜侧的表情，正对上纪羽尘回望过来的黑白分明的眼，里面满满亮亮的盛着十分的了解八分的无奈与三分的笑意。

　　仿佛做了贼被当场捉住，林微微有些气急败坏：“哼！纪羽尘，你别得意！就因为我对你好你对我才这么恶劣，要是换了程……”

　　虽然早料到以林微微的个性，不让她提想提的人是不可能的，可是微微会以这样的方式说出来，不知怎的，纪羽尘的心没来由的轻轻一拧。

　　疼。如细丝抽过伤口。

　　为什么，竟还会疼呢？那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倒不是伤口已经愈合长好，而是，她苦笑了一下，以微微那样高的频率不停的拨弄检视伤口，她早已习惯而麻木了。

　　习惯被打破，麻木变成了敏感。林微微的潜台词是什么，纪羽尘没有心情去一探究竟，她只顾下意识地掐断要从林微微口中蹦出的人名：“微微，那么久了，我不想提了。何况早已经过去了，结束了。”

　　“真的过去了？”林微微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纪羽尘，想从她的表情举动中衡量出话的真实性，“过去当然好，就恐怕，”顿一顿，终于一口气讲出来，“过去的是程泽而不是你吧。” 死盯住纪羽尘的眼睛，林微微想从里面看出慌乱或者逃避，然而，没有，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存在。坦然的回视，是一片澄澈的平静，波澜不兴。

　　不可能！林微微大为惊奇，益发把脸靠近纪羽尘，没理由羽尘对这个名字一点反映也没有啊！难道这个死心眼不会转弯的羽尘终于想通了，看开了？还是不可能！凑近，凑近，再凑近一点……

　　秋日的下午，斜穿闹市区的一条小巷子，静静的阳光透过一排粗壮的梧桐树，歪歪斜斜的涂在地上。偶尔有沾满灰尘的自行车轮胎从班驳的亮点上碾过，间歇传来车子吱呀吱呀远去的声音。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站在一株高大挺拔的梧桐树下面。宛如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一双浅棕色麂皮靴，苏格兰黑白格子裙的裙摆覆在膝盖上，大红大红的毛衣是那种红到要烧起来的温暖色泽，随着呼吸，红色的火焰一起一伏，一个俏丽的女孩，踮着脚尖，身子前倾了45度角，目不转睛的盯住对面的另一个，大约高难度的姿势站久了，呼哧呼哧的呼吸声粗重起来，甚至，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但她还是坚持着，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着，倔强的维持那个姿势。对面的一个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伸出手把僵直的身子按回原处，转过身，大踏步的走出几步，回过头，冲兀自活动筋骨的林微微大声喊：“笨微微，小心这么倔原优健会受不了你的哦！”

　　林微微捶肩顿腿的动作一僵，天！这个无耻的死羽尘，居然喊那么大声，害她脸都红到脖子根啦。哼！看她抓住她怎么好好修整那个死丫头！咬牙切齿的握拳。

　　站在三四米远的地方看到林微微的恶形恶状，纪羽尘嘴角扬了上去，大大咧咧疯惯了的微微也有让她羞怯在意的人呵。看那丫头气愤脸红状，恨不能拿住她剥掉她的一层皮啦。

　　三十六计，跑为上计！纪羽尘扭头就跑。

　　凉凉的秋风抚过她的脸颊，拨弄着她长耳朵三寸短肩膀两寸的头发，班驳的光影在脚下跳跃。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真是好啊！真想，就在这条窄窄的巷子里永远的跑下去呢。身后传来林微微气急败坏的声音：“纪羽尘！你敢跑！”，然后是凶狠的命令：“纪羽尘，你给我站住！”，最后成了带着商量的软化：“羽尘！等等我啊！”

　　这丫头，纪羽尘微笑，还真懂得软硬兼施啊，怪不得连原优健这等的人物也要拜倒在她脚下了。伸手接住一片优哉游哉向下飘的树叶，回头一笑：“丫头！有本事追上来啊！原优健上得你当我可不上！”

　　天！林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敢情纪羽尘今天是发了疯，一再提起她不准在公共场合提到的名字！

　　君子报仇，一秒钟不能等！撒开腿，林微微边跑边把两只手拢到嘴边，喇叭一样地高歌：“程泽！程泽！程泽！程泽！程泽啊！……”

　　火红的身影夹裹着秋风，一路的狂奔，一路的高喊，迂迂回回，抑扬起伏的语调在秋风中悠然荡漾，惊起梧桐树上几只灰毛肥喜鹊扑棱棱扇着翅膀冲向水洗似的蓝天。

　　“程泽，程泽，程泽呵……”纪羽尘摩挲着手中宽大粗糙似手掌的梧桐叶，吟诗一般轻声低喃。何时。何时她也能有勇气像微微一般把这个名字大声的念出来，叫出来，喊出来。

　　不！泽于微微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那两个字念出口，恐怕就如“米饭”一样稀松平常，可是于自己呢？

　　程于自己？纪羽尘忽然有些怔忪，那么久，从小到大，爱泽至斯却从未曾想过泽于自己究竟算什么，是同学，是朋友，是爱人，是暗恋对象？心神有些恍惚，一个低低沉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他根本是你一手创造的幻象！”

　　那是谁的声音？是了，原优健。

　　微微那个大嘴巴，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去教化她，让她放弃对泽的感情，所以当微微又一次在妄图教导她的时候，微微身边的原优健忽地插了这样一句，也是不奇怪的了。记得自己当时的第一反映激烈得却像要与微微绝交。泽的事情，朋友之中只有微微一人知道，再三地郑重告诉她，不要说与第三人听，谁料在微微认识了原优健仅仅三个月，自己和原优健见的第二面，那个原优健竟然像个心理医生般来了这么一句，无怪羽尘当场要吐血。

　　“他是我男朋友耶！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的好朋友心理有问题，我男朋友帮忙疏导，有什么问题？！”就在羽尘脸色发白，又羞又怒地轰然起身要诘问为什么把程的事情透露给原优健的时候微微理直气壮的来了这么一句。

　　是的，他是她最亲密的男友，学心理出生，而她的状况在微微看来怕也要看看医生才行，正是现成的医生与病人啊！需要“疏导”的不是吗？

　　羽尘能说什么呢？只有坐下，深呼吸，冷静，向原优健笑一笑，说：“Sorry,原先生。刚刚有些失态。”端起Lemon Tea喝了一口，坏笑着把头转向微微，眼睛却对着原某人：“原先生不知道，微微才是那种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女孩子呢，很会让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哦。”魅惑而轻佻的声音吹过微微的发梢，说不出的暧昧，弄得微微红着脸哇哇乱叫：“死羽尘，肉麻死了，你当我是lesbian啊！”

　　“怎么可能？你现在和原先生是lover，以后是couple，永远也不会是lesbian啦。”一本正经的说完她就再不搭理微微的手舞足蹈，把头扭回来，声音带笑眼睛冰冷的看着原优健：“你说是不是啊，原先生？”

　　她纪羽尘的私事岂容别人来说三道四妄加评论？他当他是谁，好朋友的男朋友就可以做评判了吗？学心理出生又怎样？别说他只是个转念MBA的商人，即使他真是有执照的心理医生，泽的事也一万年轮不到他插嘴！

　　原优健嘴角淡淡带笑，他不是笨蛋，怎么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眼光一闪，笔直地向纪羽尘望去：“当然是，因为我不是什么幻象！”成功地发现纪羽尘脸色转青，嘴角的笑意扩大：“微微是个常常冲动的人哪，而像你这样一贯冷静的人会激动起来，”顿一顿，眼睛眯缝了一下，探究般的放慢了说话速度，“通常是因为被戳到痛处了吧。”那个“吧”字被他含在嘴里弄得疑疑惑惑，仿佛真是在做什么不确定的推理。只有纪羽尘从他锐利深黯的眸光和那抹玩味的微笑中看出他恶质的威胁。

　　纪羽尘不由得心惊!原来，从来只有程泽会让她失去平静的心啊。有关泽的一切，理了又乱，纷繁纠缠，欲断还休的一切啊，丝丝缕缕，那样的舍不得，割不断，放不下，却只敢让他沉在最不见阳光的角落，怕只怕轻轻一挑，就乱了整个心湖。

　　只是原优健,竟然一眼便看透!

　　危险的男人啊！

　　纪羽尘望着听了原优健的话红了脸颊的微微，不知道啊，微微那样外表坚强内心柔弱的女子会不会因这样的男人而受伤呢……

　　就像微微给人的感觉从来是个坚强独立的都市女子一样，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一直是那样柔弱婉约的传统古典派代表。只有与两人相交至深的朋友才明白，纪羽尘的倔强是强在骨子里，原则上的主见与决断，而林微微呢则是表面上的倔强，说穿了是小孩子的任性罢了。只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嘴上不说罢了。

　　把看微微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向原优健。原优健笑笑：“我不会吃了微微的。”

　　他又看出来了？纪羽尘轻轻抽气，天，和太聪明的人在一起果然不爽！赶紧把头低下，埋首于茶。微微啊，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要吃亏的。

　　良久，低低的一声叹息，在黑夜的空气里弥散开去，“你想太多，爱不是较量，只要对方合适自己便好。”

　　不是吧！自己刚刚低着头，难不成他有透视眼？纪羽尘又是心惊，一口茶呛在了气管里猛的咳嗽起来。

　　林微微见状赶紧扑上前啪啪啪的“好心”用力猛打她的后背，无比关切的询问：“羽尘，慢点喝，真是不小心。”这丫头，故意的，不就为了自己笑她的一句话。刚刚和她爱人你来我往拆了几招，脑子就够大的了，这会又来受她的拳脚欺凌，老天爷，这一对真是男狠女毒哦。

　　轰轰轰，林微微还在拍被子一般“认真”捶打，纪羽尘龇牙咧嘴惨叫连连，原优健握着一杯Mocha，笑容让帮她们添水的小姐目不斜视。

　　是可忍，孰不可忍！“出人命啦！微微啊，你住手啦！原先生，你管管你女朋友啊！”大声疾呼，唉，真是形象扫地，还开口去求原某人了。

　　暗哑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你称呼我太生分了，以后叫我原好了，纪羽。”

　　“原”？“纪羽”？

　　纪羽尘林微微同时愣住。“微微叫我健，你就叫我原吧，比较好区别。”宠溺的搂过微微，含笑看她一眼：“你以为男人通常喜欢包着棉花的石头呢还是带壳的煮鸡蛋？”

　　GOD！这男人居然用包着棉花的石头比喻她，而且恶毒到棉花后面一般都加上的糖字都舍不得给她，形容微微则是外表只有一层薄薄的壳子保护的软心鸡蛋！

　　用打击她来奉承微微！

　　实、在、可、怕！——居然看穿了她俩的实质！

　　她只有笑。有点傻的笑——为了陪衬林微微把脸藏在原优健怀里小女人不得了的娇羞。

　　遇到的厉害角色，纪羽尘的做法向来都是按兵不动以求自保，而原优健本是个不相干的人。所以那个晚上，往后的时间都是微微唧唧喳喳的发挥，原优健与微微的低语呢哝。她静静的端了一杯茶，思绪飘到很远的一个人身上。

　　程泽，也是再聪明不过的人，自己的特质他不会不明白。爱不是较量。难道，自己给泽的感觉是个对手？难道，真的像原优健说的，爱情中的胜利者都是微微一般外刚内柔的小女子？纪羽尘抬头看原优健，却只看见他与微微缠绵的眉眼。这才是恋人吧，而她与泽，她与泽……纠纠缠缠，纠纠缠缠了那么多年，究竟她在泽的心中是什么样子呢？

　　而泽于她，又是怎样的定义呢？

　　好疼好疼，心真的好疼！

　　情到深处情转薄！不是她不告诉林微微这习惯的由来，而是叫她怎样形容这深情的苦！
　　与泽的爱情就像生养一个小孩子，初生的甜蜜惊喜与懵懂无措，呵护一生一世的决心，用笑与泪累计的日子慢慢的喂养它。等他长成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再也留他不住，离别的那天却发现早已经习惯了与这孩子相守，哭着喊着却也不能唤他回头，小孩子越走越远，远得背影渐渐的模糊，渐渐的消失，可是他每个远去的脚步却似薄薄的刀锋凌迟她的心脏。这一个孩子耗尽了她的心力，即使，再有多可爱的孩子她也没了多余的气力去看一眼抱一下。

　　也许就像原优健评价的一样，她已经变成了一块外面裹着棉花的凉薄的石头。

　　张开手掌看手中的梧桐叶，大片的黄色中夹杂着未褪去的绿与些许染了风霜的灰褐，手一扬，叶子摇头晃脑的往下落，最后安逸的覆在地上。这就叫随遇而安吧。

　　背后是蹑手蹑脚的脚步声，而后肩头被重重一拍，纪羽尘眼前一厘米处恐怖地出现了林微微放大的脸：“呵呵，被我逮着了吧，还嘴强，说什么结束，听到程泽的名字就腿软得跑不动了，我看你啊，还是……”看着林微微跑得红扑扑的脸，微微气喘着还一张一合的聒噪不停的嘴巴，感到微微浑身散发出过度运动的热气。

　　佛说，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纪羽尘忽然变得心情充满了阳光，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高远的蓝天，直到肩膀又被重重拍了一下，林微微气愤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臭丫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啊？！”

　　“当然没有。”纪羽尘开心的看着林微微发绿的脸，冲着蓝天大叫道：“程泽！再见了！再见了，程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