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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我的赛博室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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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赛博室友》
1
周日晚上,我从单身公寓的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身边躺着一个人。
2
这是一个没有休息的周末。
和上一个七天一样,在一周的最后一天,晚上十点,我加完班,给甲方提交了修改稿件,喝牛奶,刷牙,洗澡,带上蒸汽眼罩,平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八小时后,我将睁眼,准备开始新的工作一周。
深夜,根本睡不着,我的大脑思绪疯狂运转,从原始人的刀耕火种思考到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为什么还需要打工,纠结明天早饭是左转去包子铺玉米还是右转去便利店买咖啡,然后突然想起过年要回孤儿院给院长奶奶报平安。
皱眉,侧身,忍住刷手机查成年人究竟需要几个小时睡眠的冲动,试图重新入睡。
下一秒我又想起给甲方的稿件没有标2.0的字样。
终于我忍无可忍地睁眼准备改稿。
然后我发现床靠着的墙壁消失不见。
和我的席梦思床垫并排的,是一个锈迹斑驳的钢筋床架,铺着木板和破棉絮,而此时我的床垫上正躺着一个人,她翻了个身,碰到了我身下的钢筋床架,警觉睁眼。
我和她同时捂住对方嘴巴,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小刀,抵上对方小腹。
我迟钝地意识到两件事:
一是我们都没有尖叫。
二是她居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或许这才是我们能安心接受对方成为室友的原因。
3
“你是谁?”我们俩异口同声。
周日夜晚,距离上班八点起床还有六小时零七分又十八秒,我的大脑异常清醒,甚至能感受到小腹刀尖传来的冰凉感。
“你为什么会躺在我的床上?”又是异口同声。
两个问题,相同动作,让我们看起来像怪谈里的连体婴儿,得益于看过的无数科幻小说,我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和她对穿了。
灵魂对穿,所以对方长着我的模样,躺在我的床上,手里还拿着我独居用来防身的水果刀。
不过很明显,她的防身刀具更专业点,因为我手中匕首还有锯齿和血槽。
为什么我知道那是血槽呢?因为这把匕首切实沾满了血迹。
温热的,黏腻的,还在散发热气,顺着凹槽滴滴答答,和铁锈粘在一起。
她开口了。
——看到“自己”开口说话是个很新奇的体验。
和照镜子不同,她拥有和我相似又不同的神态,拥有全新的灵魂,就连语气都带着与007生活截然不同的新奇和刺激。
她说:“我没有名字。”
4
我们花了十分钟的时间交换了彼此境况。
和许多烂俗小说一样,我和她出于某种原因,交换了时空。
她来到了我的世界,现实,和平,充满了996的福报。
我来到了她的世界,未来,动荡,流淌着科技与金钱的肮脏。
我们这个世界有个专属名词来形容这个既定未来:赛博朋克。
公司统治一切,人工义体横飞,道德法律不再,人类在狭小的格子间为生存奔波,又花大价钱沉溺在虚拟世界中迷醉自我。
“会换回来吗?”室友问。
姑且称她为室友,毕竟她没有名字。
“也许能,也许不能。”我说,“也许这只是一场梦,睡一觉,什么也没有了。”
真的很奇怪,我们碰到了如此诡异的事情,却还能刀对刀地躺在床上聊天。
或者我疯了,或者我在做梦。
“也许。”她说,“如果睡一觉醒来还是这样呢?”
“那我们暂时过对方的人生,迟早有一天会换回来的。”我毫不迟疑地回道。
这笔交易对她只赚不亏,毕竟同为孤儿,她从小流落街头,连公民身份也没有,靠抢劫为生,随时可能在帮派斗争中丧命,就连睡觉都得防备有人随时可能杀了她剥夺脏器。
而我自从加入公司以来,已经获得不少干股,存款足以支撑我在一线城市衣食无忧。有身份,有财产,更重要的是,有和平。
她怎么可能不同意?
“可以。”她点点头,同意了我的提案。
闭眼,睁眼,闹铃响了。
我下意识伸手去按手机,但却摸了个空。
天亮了,我还在她的身体里。
“喂,高铭。”我推了她一把,冲她喊了我的名字,“该上班了。”
此刻的我很想上某论坛回答“论叫自己起床上班是什么体验?”之类的问题。
就一个字,爽。
我的赛博室友倒是睡得安稳,睡眼惺忪地问我:“你一夜没睡?”
我点点头,虽然感到这具身体非常疲惫,但我的神经极度紧张。
我听到我的心脏——或者说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我分不清是恐慌还是兴奋。
但我清楚,我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5
所幸这并非梦一场。
在新世界,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份,也不用扮演任何社会角色。
所以我不再是任何人。
6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我在新的一天决定用空白身份拥抱新世界时,推开房门,我就被人拿棍子狠狠敲了后脑勺。
外面天阴沉沉的,空气里弥漫着废旧机油和灰尘的味道,大雨滂沱。
“破烂玩意儿,你果然躲在这里!说!偷拿的公司义体放哪儿了?一晚上都没现身,想私吞——?门都没有!”
那一瞬间,我立刻明白了:
我亲爱的赛博室友,是赛博公司的反叛者,地下义体界的汉尼拔,做小买卖勉强糊口的强盗商人……的小跟班。
我被直系“老板”推到墙上,油污混着雨水流入后背伤口,火辣辣地疼。
刀尖抵在我的喉咙,生命垂危之际,我满脑子想的是:
——她竟然什么都没告诉我!?
——不过我也没告诉她今天我会陪领导会见一个大客户,需要进行将近两个小时的汇报演讲。
身死和社死,我一时说不出哪个更灾难。
“聋了吗?让你把义体交出来!否则我切了你的肾脏做交换!”
“老板”吐沫横飞,刀尖正对我的腹部。
很吵。
和我疯狂跳动的心脏一样吵。
我浑身发热,出于某种隐秘的刺激,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的刀柄夺下。
刀刃深深嵌入我的手心,我能听见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活着的声音。
我分不清这是这具身体本身的格斗技巧,还是我对生命过于热切的渴望,我握住刀尖,膝盖踢中壮汉的腹部,灵巧挣脱束缚。
我跑了起来。
雨钻入我的伤口,风撕裂我的喉咙,我的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反复撕扯,铁锈腥甜的味道涌入口鼻,我的思绪随风飘散,随即想起上次这么跑还是在800米的时候。
有多久了呢?
距离上次感觉到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究竟有多久了呢?
我以惊人的体力和毅力摆脱了“老板”的追赶。
好不容易跑到安全的地方,我靠着墙角大口从雨帘中吸取新鲜空气,混在没有身份的黑户区,正大光明看着自助巴士进站发出“滴”的一声进站铃声,无数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赶早高峰的精英人士鱼贯而入,突然在思考一个问题:
仿生人上班需要打卡吗?
我突然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
直到伤口麻木,我才缓过神来,我上下摸索,从口袋里发现一张碎电子屏,钢板上拿刀歪歪斜斜刻着一个地址。
义体存放的地址。
我拿了义体,随机进了一家义体二手店,将义体扔到老板面前:“全新的货,收多少钱?”
仿佛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似的,鬼使神差地,我补充道:“价格公道,我就能有稳定货源。”
管它有没有稳定货源,能赚多少是多少。
反正这又不是我的人生。
让我的赛博室友操心去吧。
我毫无负担地笑着,压根没想换不回来的情况。
也许换不回来更好。
刺激。
7
我的塞博室友混了这么多年都还只是个打工仔,而我,在和她对穿的第一天,就替她自创了一个义体转让公司。
100%控股,自给自足,甚至口头协议了销货渠道。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进步。
晚上,回家,躺在钢筋床上,我闭眼,睁眼,果然又见到了我的赛博室友。
当看清床头柜还没交还的工作牌,我很诧异,和她异口同声:
“你竟然没死?”
“你竟然没被开除?”
好嘛。
原来我们都抱着对方搞砸的念头,所以对真正危险的处境避而不谈。
“你会打架?”
“你演讲没搞砸?”
在诡异的沉默后,我率先张开我的手,露出手心里深深的刀痕:“还行,不过求生欲是人类的本能,我之前也不知道我这么能打。”
室友指了指嗓子:“我说我生病了,嗓子说不了话,所以是老板对接的。不过他说你PPT做得不错,他说这几年你都没休过年假,还主动给我放了几天假。”
我目瞪口呆:“这也行?”
“你为什么不休年假?”室友问。
我喃喃道:“很多事情要做啊,总结,汇报,催进度,而且就算放假了也不知道作什么,感觉闲着也很焦虑。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工作很痛苦,休息也很痛苦,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在活着……”
我说着说着就打住了。
她这个赛博世界的无业游民自然不曾体会到这种彷徨。
但以后不会了。
出于连轴转的职业习惯,我已经替她发展了一份营生。
当我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她,她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我不要,要做你自己做。”
“这不比你跟着那什么大哥混要好?”我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不是正经营生,但至少可以勉强糊口。”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既然你觉得工作很痛苦,为什么在新世界也要主动找事做呢?”她只是那样静静看着我,“如果没换回来呢?那样做事的不就是你了吗?”
我哑口无言,喃喃道:“可是人总得找份……”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上学,工作,结婚,生子,老去。
就算不结婚,至少也得找份工作挣钱养活自己。
要活着只能这么做。
哪怕世界变成了这样子,要活着也只能这么做。
可在她的世界,如此糟糕的世界,她也能找到废弃厂房,从垃圾桶翻出商店处理剩下的干净食物和衣服。
要活着其实只用这么做。
“而且。”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没告诉你我正被人追杀吗?”
我哑口无言。
她只是嗤笑了一声,转身睡去,没有告诉我答案。
9
第三天,我们换了回来。
回到公司,领导同事们十分诧异:
“感冒好了?”
“不是让你多休息一会儿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打哈哈:“明天不是还有个客户要稿子吗?挺急的,干脆来公司做了。”
“那个啊。”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小张帮你做了。你就安心在家休息吧。”
我无所适从。
——为什么不休假呢?
我突然想起室友的问题。
——或许是因为我除了工作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吧。
我以为我的位置不可替代,所以我从来不敢松懈,但心中又隐隐期待某天能够迎来某个契机打破着死寂般的平衡。
我果然不是不可替代的。
但下一秒,领导又塞给我一块优盘:“既然你闲不住,那就把这个项目看看吧。慢慢做,病好了跟我说说你的想法。”
一股烦躁和愤怒油然而生。
我居然还是不可替代的。
10
不过我无需为此多虑,因为我仍能看见我的赛博室友。
就让室友替代掉我吧。
我觉得室友也有此意。
当晚,我问室友:“感觉如何?”
室友只是掀了掀眼皮,她身上的伤口比上次遇到的还要多:“没死。你呢?”
我“嗯”了一声,突然问:“你想换过来吗?”
室友睁开眼睛,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我的倒影。
“好啊。”她懒洋洋地说,瞳孔里闪烁着某种火光。
生命的火光。
然后,我们再度交换人生。
11
我逐渐习惯了和室友交换不定期交换人生。
可能是一天,可能是一周,有时候在路上走着走着就能从格子间钻入一条阴雨连绵的黑色小巷。
开始,我和她约定特地准备一本随身日记,将每一个重要节点记下来。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她用着我的身体,正在网上看微课,听到我的建议,暂停屏幕,半开玩笑似地用了我的世界的流行语。
我竟觉得没有丝毫违和。
“写吧,万一耽误事了不太好。”
“不要影响别人”。
这是我从小到大听到的规训。
很可笑,虽然我们都互换了身体,对彼此的影响远超旁人,但我还是本能地不想影响她。
这是我的世界刻在身体里的烙印。
“行啊。”她点开视频,“随你。我无所谓。”
我看着她手边的无数本教材困惑不已:“为什么你对学习这么敢兴趣?”
她只是说:“你们这个年代很幸运,还有纸张,从垃圾桶里还能捡到废弃书本。可我们不是。垃圾桶里从来捡不到这些东西。我时常想,如果我投了个好胎,是不是就不用过这种生活。”
想要改变都无从下手,所以一辈子只能在泥淖和被嫌弃的人生里挣扎。
她的语气有点冷酷,哪怕用着我的身体,眼神里都透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冷漠。
12
其实我隐隐猜得到。
她不愿意告诉我危险,是想我死在那个世界。
这样她就能永远待在我的身体里了。
我能猜到,或许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
13
我们交换的时间越来越长,频次越来越短。
日记只在刚开始时写了一点,基本都是我在写,她只是潦草画几笔涂鸦,到后来,我也没写了。
起初是因为她的人生没什么好写的,而我的人生主就是工作,这个问问同事就都清楚——而她比我更擅长表达自己。询问也好,争辩也罢,她天然适合和人打交道。
后来我也不再坚持了。因为我也爱上了这种随时面对未知的刺激。
人类是喜欢挑战的。我想。人类只有在危机面前才会感到活着。
我逐渐发现我的赛博室友总能把工作糊弄过去,开始的装病也好,后来随着学习逐渐跟上,她对工作内容和人际关系似乎有天然的天赋。
而我也习惯了每天睁眼都在新的生死追逐中度过。
我开始将这种错乱当成放松的方法。
我不再失眠,焦虑时脑内想的不是工作,而是想着如果换过去了,第二天早上我该如何活下去。
我的思绪在义体和PPT反复切换,有次我做PPT时,发现我在演讲者模式下敲下了“逃跑路线一二三”的提示。
上台时,我想的是,管他呢,反正有室友能帮我收拾烂摊子。
于是我更加放松,反而滔滔不绝,接到了比之前更多的单子。
14
有次我们足足一个月才恢复原样。
那时我刚从仓库翻出来,一落地,就发现自己夹着文件走在公司的走廊里,多少有些恍惚。
领导在一旁边走边说:“这次多亏了你,考虑清楚了吗?A区的负责人位置,我想让你去试试。累是累了点,但对年轻人而言是个很好的锻炼。”
‘谢谢,不要,我好累,想休息。’
如果是以前的我恐怕只会客套笑两声,掩盖内心的无可奈何——大家都是这样,我能怎么办呢?
但或许是在生死边缘游走久了,我下意识就将想法脱口而出。
“谢谢——”
我刚张开嘴,视野再次运转,我跳到了仓库外面,身后传来安保人员的追赶喊声。
刚才和领导的交流就像一个会呼吸的梦。
14
当晚,我和我的赛博室友并排躺在床上。
“你会混淆两个世界吗?”我冷不丁问。
她问:“怎么这么问?”
我说:“今天换的那次……太短了,那一瞬我有点恍惚。”
她想了许久,突然问我:“这边和那边,你喜欢哪边?”
“我喜欢这边。”她明确地说,“哪怕我醒来是在自己的身体,支撑我活下去的也是想着某天可以过上安稳和平的生活。”
“你呢?”
我没有回答。
15
第二天我们再次交换。
一个月后,三个月后,半年后……
我们始终没有换回来。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并不痛苦,甚至暗藏喜悦——我终于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16
我统一了我们那片所有的“供货商”,通过贩卖义体赚了第一桶金,但我厌倦了雇佣与被雇佣的生活方式,于是我拿这笔钱捐了个孤儿院,多的全都散在了贫民窟,并想方设法给孤儿院配置了大公司禁止流通的电子书芯片。
我再次一无所有,我再次可以去往任何地方。
我走遍了许多地方,身法和技巧日渐娴熟,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公司的黑名单都有我的影子。
可是人总会有失手的时候。
我打听到公司准备制作一个全新的义体,技术精妙,绝对机密,安保严丝合缝,我毫不犹豫锁定了目标。
被安保强摁在地上束手就擒的时候,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是你?”领导十分震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比起思考“我的赛博室友背着我做了什么”,我的脑子窜出来的想法竟然是“怎么换回来了呢?”
我被“窃取公司机密”的罪名关入羁押室。
可我的室友没有写日记,所以我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我隐隐听见审问人的交流:
“问出什么了吗?”
“没有。她似乎认为一切都是另一个人做的,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不理解,她什么都拥有了,财富,地位,名望,深得老板信任,身为公司的二把手,一直都以公司利益至上,从不休假,为什么会无数次化名窃取商业机密——还不分敌我地窃取。”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这种精英总有些怪癖,她不是认为是另一个人做的吗?也许早就疯了……”
17
怎么可能疯了呢?
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塞博室友的脸。
她拥有我羡慕已久却迟迟不敢行动的干练短发,我还记得她的眼睛,像把锈迹斑驳的刀,偶尔折射出被迟钝包裹的锋利,一举一动虽然充斥着漫不经心的厌世,但浑身的伤口却流淌着真实的生机。
她研究的乱七八糟的课本还堆在我的床头呢!
金融的,计算机的,工程学的,就连破译电子锁这种黑客类的杂书都有——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很多都破损卷边了,还送到专门铺子修了好多。
但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说辞。
可这太天方夜谭,精神鉴定也说我没问题,我还是被判了死刑。
毕竟触犯了公司的利益。
这个年头,违反公司就是死罪,不过领导还念了几分旧情,给了我一晚的缓冲时间。
缓冲什么?缓冲自己马上就要死的刺激吗?
他不该给我这一晚的。
18
人生的最后一晚,半夜,我从单人监狱的床上醒来,发现墙空了一块,身边躺着一个人。
“晚上好。”
我冲我的赛博室友打了声招呼。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