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一半山川

4、《倒数三十分钟》

　　《倒数三十分钟》

　　1
　　“这写的什么东西？”

　　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小王，桌子上还躺着他刚交上来的策划案，竭力忍住怒火：“小王啊，你知不知道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你就给我交这种策划案？后半截呢？这后面好几页全都是白的，你让我怎么给资方交差？”

　　也不知道人事部怎么招的人，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一点我们这辈人精益求精的精神都没有。

　　你看，策划案做成这个样子，还敢拿那种眼神瞧着我，好像是我倒欠公司钱了一样。

　　“可是老板……”小王小心翼翼开了我一眼，视线在我脸上和窗外游移。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没有。”小王立马否认，旧话重提，“可是老板，刚刚新闻不是报了么？今天可是地球的最后一天，距离小行星撞地球已经不到六个小时了呀，您现在还要方案……”

　　——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我就知道这小子要拿小行星做借口，冷笑一声：“所以呢？这就是你不上班的理由？”

　　我点开手机，屏幕上正挂着三十分钟前推送的“紧急新闻”通知，在“灭世级小行星”几个字眼上明晃晃挂着“17:12”的字样。

　　我把手机往他面前一扔：“公司八点才下班，我的要求是六点前把方案写好，你还有四十八分钟。”

　　小王听了我的话，眼镜瞪得大大的，叫嚷着：“你疯了吧？”

　　我冷哼一声：“公司零点上市，就算天王老子黑白无常来索命了，你都最好把方案交给我。”

　　“你这黑心资本家！不！可！理！喻！”

　　“如果你做不到，那么你明天别来上班了。”

　　“想钱想疯了吧你？我看明天——哦不，我看今天谁跟你加这个班！”

　　小王说着，重重把办公室门一摔，徜徉而去。

　　一股无名怒火在体内乱窜，太阳穴突突直跳，我连忙打开抽屉吃了片降压药。

　　办公室的门被大力反弹开，我面色铁青地看着外面空荡荡的办公室，心在滴血。

　　现在的年轻人啊……不仅一点苦都吃不了，还一点定力都没有。

　　新闻嘛，都是这样的，看着危险，实际却是机遇。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学校就在倡导什么快乐教育，不仅连平时课程不让提前学，甚至连考试都取消了，美名其曰不要给我们太大压力。还好我爸花大价钱把我塞进了一个什么补习班——结果怎样？现在整个班上不就我混得最好？

　　克里斯朵维怎么说来着……？很多时候危机既是转机，天无绝人之路，不管什么困难，只要肯坚持，总能看到彩虹的。

　　我捡起散落一地的策划案，整齐叠放工整，心中暗想，我奋斗了大半辈子，眼看就要出人头地了，绝不能让上市毁在区区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大石头上！

　　就在这时，手机嗡嗡的震动声又传来了。

　　我打开一看，是妻子发来的：
　　“今天是小宝的十岁生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2
　　我想起来了。

　　我之所以把上市定在这一天，是因为今天是女儿的生日。

　　我原计划在下班前将企划案赶出来发给企划方，八点准点下班，吃完晚饭再带妻女去游乐园看跨年烟花秀，然后准时送给她一份上市礼物，可谁叫小王这么不靠谱？区区一个小行星撞地球的新闻就能让他没了定力。

　　哎。

　　我叹了口气。

　　还没回消息，妻子的夺命连环call就紧追而来。

　　我只能划开：
　　“嗯……我知道。”
　　“当然回来……没忘……就是公司里有点事情耽误了。”
　　“等着我，马上。”

　　我深吸一口气，原本打算在公司加班写完企划案的，现在看来不得不回家了。

　　我把公文包收拾好，走出办公楼——这群没良心的，整个办公室空无一人，早就做鸟兽散。

　　刚出办公楼，还没站稳，就被一个街上狂奔的年轻人撞到了公文包。

　　文件差点散了一地，手里的手机也没拿稳，摔得七零八碎！

　　我忍不住骂出声：“谁家的混小子？走路看不看路！？”
　　谁知那小子回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大叔！都世界末日了你还加班呐？牛！真牛！”

　　切。
　　世界末日……
　　少见多怪！
　　谁能知道世界会不会真的就此毁灭呢？

　　这事我可见得多了。

　　我高考前半小时有专家预言一场大地震，说什么整个城市都会沦陷，逃也逃不了，大家纷纷不学习了，我也信了那些鬼话，结果怎么着？假的！什么都没发生！白瞎我一年的复习！害得我还重读了个高四。

　　考研那会儿，突然一场瘟疫席卷全球。这次倒是真的，但那又怎么样？疫情期间很多人都放弃努力，选择活在当下，把积蓄花了个精光，毕竟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到来。可我学乖了，在他们躺平时我偷偷努力，疫情结束后我第一时间投入工作，后来攒了波资金，才把自己的公司开起来。

　　这次……区区小行星而已，落不落得下来还另说呢！

　　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伙子，少见多怪！还笑话我！被时代抛下的可是你们！

　　我冷哼一声，准备开车回家，但街上到处都是末日狂欢的人们，游行的，放纵的，还有神经病到处泼油漆——差点泼在我身上！

　　一群疯子！

　　地铁也停运了，司机早就跑得没影。

　　我只能步行回家，足足比预计时间多花了两个小时！

　　奇怪，怎么家里没亮灯？

　　3
　　“我回来了。”我在玄关换鞋子，顺手把灯打开了，“孩子不是说要去游乐园吗？我今晚可能去不了了，上市的有些材料得现在重新理一遍，我……”

　　出乎意料的，没有回声。

　　我换好鞋子，回头，直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吓我一跳！”我错愕，看着空荡荡的家里，“爸，说了多少遍了，天黑了记得开灯，不要吝啬那点电费钱。对了，英华和小囡呢？”

　　我爸有点老年痴呆，接在家里平时方便照顾。他直勾勾看着我，不声不响，显然又陷入了他的魂游状态。

　　我只好把老人家安顿在沙发上，又拿出平板准备给妻子英华发消息。

　　然后我就看到了英华在半小时前给我留的言：

　　“给你打那么多电话都没接，你什么意思？”
　　“今天可是小囡十岁生日！前几年你都借口创业忙错过了，今天你又想用什么借口？”
　　“你看新闻了吗？你知道小囡都哭成什么样子了吗？地球的最后一天你还在公司玩失踪？”
　　“你好样的，我带小囡过生日去了，你就跟你的公司葬在一起吧！”

　　打过去，电话未接。
　　“……”

　　我盯着屏幕愣了一秒，心想，算了，不接就不接吧。英华气我也是应该的，但是公司上市就这一天，通稿都准备好了，可不能出任何差子。小囡的生日……人总归会长大的，明年还有十一岁生日呢。

　　“志强啊……”这时候，我爸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应了声，回头看他，有些欣喜。

　　我爸已经很久没这样叫我了，自从我妈死后他变得不爱说话，叫我都是“你啊”“你啊”的，哪怕我刚毕业那会儿，完成了第一个大项目那次，他也只是冲我说了句：“你啊，勉强也算完成了你母亲的愿望，出人头地了。”

　　我知道他对我不满。

　　毕竟我为了完成那单项目，好几个月没回家，母亲病重，临终了都没见上我一面。

　　但这不是他们的愿望吗？

　　“您又认得我了？”我小心翼翼蹲在我爸跟前，老人家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不吭声。

　　我心酸又无奈，只能用力抓住我爸的手：“爸你放心，你儿子我啊，马上就能真正出人头地了。”

　　我爸只是抬眼瞥了我一眼，又很快将视线移开。

　　我不太确定那眼神是否包含讽刺和无奈。

　　或许是错觉吧。我安慰自己。

　　你能指望从一个得了老年痴呆的老人眼中读出什么情感呢？

　　“今晚我就让您和母亲知道，您们的儿子有多么优秀。”

　　我说完，镇定站起，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起身朝书房走去。

　　4
　　毕竟是从一线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我很快就把小王未完成的策划修改完善。

　　就是太久没碰，手有点生疏，稍微多花了点时间。等到结束时，距离零点只有半小时了。

　　我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疑，向资方爸爸发了过去。

　　对方在国外，这会儿正白天，果不其然秒回。

　　“？”

　　他发来一个孤零零的问号。

　　我不解，正准备问什么意思，他又发：“你……没看新闻？”

　　看什么新闻？

　　我下意识想拿手机刷网页，却又反应过来。

　　“您说的小行星撞地球？我看了啊，还有半小时。”我谨慎地回复道，“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发来一长串省略号，我确信我冷场了。

　　“麻烦您抽空看看。”不过我经验丰富，丝毫不觉得尴尬，主动说道，“有问题我可以随时改。”

　　消息已读，对方发了个大拇指。

　　这是过了的意思？

　　十分钟后，我等得有些焦急，咖啡已经是第四杯了。

　　我的心在砰砰直跳。

　　我不确定问了过去，他起初有些没回应，问第三遍的时候他才回答“你小子真是我见过最执着的人”，然后马上给我回了个ok。
　　过了！

　　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手抖得不像话，甚至把浑身没来得及脱下的西服打湿。

　　“英华，帮我把外套洗一下……”

　　我下意识地喊妻子的名字，但屋子里空荡荡的，无人回应。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对了，英华把小囡带去游乐园了，她不在家。

　　但是过了今晚，她会回来的。

　　我扯了扯领带，觉得有点热，笃定地想，之前我也和英华吵过架，每次她都会在第二天回来的。

　　我的视线下意识移到电子屏上，23：57。

　　马上就要到公司上市的时间了。

　　我把直播链接转发到公司群里，等着公司上市的倒计时。

　　还有半分钟，我打了杯咖啡，把链接发给来英华——对话框却传来了一个惊叹号。

　　我没加英华的微信吗？

　　还有十五秒，我疑惑地点了根烟，下意识退出微信确认这是我的账号。

　　倒数第十秒，我发现公司群里这次无人回应。
　　倒数第三秒，我再次点入和英华的对话框。

　　二，这次我看到了“你和对方不是微信好友”，以及最近的那句“我们离婚吧”。

　　一。

　　零点降临，直播上系统自动弹出公司上市的消息，但屏幕上除了虚拟主持人和录制好的各位老总的视频祝福，一个活人也没有。

　　微信里许多定时祝福叮当弹出，一时间满满当当，塞满了我的整个屏幕。

　　我却下意识朝书桌上放的照片望去——那是我小时候，我妈牵着我的手拍的旅游照片。

　　“志强啊……”

　　我爸突然出现在门后，叫着我的名字。

　　“爸？”我不确定他是否还清醒，但在这种时候，我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或许是喜悦总想分享吧，我连忙起身，让开面前的屏幕，却根本没注意到公司上市的报道被联邦紧急弹出的新闻报道遮得严严实实。

　　“全球的各位同胞们，我们很遗憾地通知大家，距离小行星坠入地球只有倒数三十秒了……”

　　我看着我爸，问道：“我这算，出人头地了吗？”

　　烟燃到尽头，在我手心烫了个疤。

　　不知过了多久，我爸只是颤颤巍巍地叫着我名字：“志强啊……”

　　然后我在我爸眼里看到了万千流星陨落。

　　他似乎还在张嘴说着什么，我却不合时宜地走神了。

　　我在想，小囡在游乐园里看的烟火，也像这样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