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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要回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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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回头》/奇幻
1
“你知道俄尔甫斯吗?”
深夜,红灯,灯光一闪一闪的,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百无聊赖地刷手机,副驾上妻子在看书,冷不丁出声
我吓了一跳,手机在手里滑了一圈才拿稳,又确认不是不小心点开了短视频后才扭头看向妻子:“什么?”
听到我的疑问,妻子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俄尔甫斯的回头,你听过吗?”
我回头正视前方,松开离合器随着车流往前跟:“没有。”
我用眼角余光瞥了眼书封,英文烫金边的,勉强可以辨认出这是本希腊神话。
妻子似乎早就猜到我的答案,我话音刚落,她就看向我,眼里闪闪发光:“想听听吗?”
又是这种眼神。
尽管不愿承认,但这种眼神和七年前让我心动的眼神一模一样。
一股烦躁无端涌上心头,但被我很快压下,我深吸一口气,手指若有似无敲着方向盘:“好啊。”
2
妻子清了清嗓子,试图概括前情提要:
“俄尔普斯是希雅神话里的著名诗人与歌手。传说他有一位情投意合的妻子,叫欧律狄克,但因为意外不幸去世。俄尔甫斯听到噩耗痛不欲生,来到冥王与冥后面前,以自己的性命作保,请求冥王把妻子还给他。他的诚心打动冥王与冥后,他们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提出一个条件:在他领着妻子走出地府之前决不能回头看她,否则他的妻子将永远不能回到人间……”
我不由想起与妻子的初遇。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七年前的一个下午。她正在图书馆楼下看一本《神曲》,虽然我是理工科的,对这些文学艺术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影响我花了好几个晚上与困倦作斗争把它读完,然后来到她旁边,故作偶然地翻出一本《但丁全集》,然后果不其然接到旁边女生细弱游丝的询问:“你也喜欢但丁吗?”
妻子的声音很好听,她语调平和,声音清脆,带着点小女生般的活泼,就像平原上跃动的小溪。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我的眼睛,神采奕奕,就像小溪折射的太阳微光。
说来奇怪,那时候无论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还是夏目漱石笔下含蓄的月色美我都听得津津有味,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逐渐无法集中注意力,经常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直到妻子用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我,问我“觉得怎么样”时才猛然回神。
……就像现在这样,回过神来,妻子的讲述已经接近尾声:
“他们走上坡的路,穿越死寂,在层墨叠黑中爬上陡峭的幽冥道,已经来到临近上界的边区,他担心她也许跟不上,急于看她,心怀爱怜一回头,她转眼滑落深渊。他向她伸出手臂,试图抓住他唯一的希望。不幸的是,指间只剩下空气,虚无缥缈。历经二次死亡,她对丈夫没有半句怨言。又如何能怨?皆因爱人用情至深。她最后一次说出的“珍重再见”几乎传不到丈夫的耳朵,就掉落到来时地。”
说完后,妻子望向我,我能感觉到她炽热又纯真的目光,那目光在等待一个答案:“你说他为什么还要回头呢?”
“不是说了吗?因为他担心她跟不上,所以想回头确认。”
“可他明明知道一旦回头爱人就无法醒来。”
“谁知道呢。”我耸耸肩,“比起这个,能帮我看看我们还有多久到吗?”
也许感到了我的敷衍,妻子不再追问,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快零点了,不过快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海滩,近几年很火的情侣度假盛地,听说这里能看到城市难得的星空,所以每逢节假日都会车水马龙。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行了,为此我还特意请了一周的年假。
临近目的地,妻子执着问我:“如果是你呢?”
“嗯?”
“如果是你,你会回头吗?”
我长舒一口气。
如果在七年前,我还会跟妻子玩这种“我爱你”“你爱我”的问答游戏。
但这种无聊对话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而且一路遇到了好几个红灯,我的耐心所剩无几。
不过考虑到此行的目的,我还是强压着突突的太阳穴,认真看向妻子:“我会。”
妻子显然没料到我是这个答案,显然,这与她的答案并不相符。
“又如何能怨?皆因爱人用情至深。”我学着妻子朗读的腔调笑道,“在那一刻,我真的会的担心你跟不上而回头。毕竟我怎么知道冥王冥后不会骗我?”
妻子耳尖泛起一阵薄红,她别开脸,拿起提包仓皇下车,像只仓皇逃窜的兔子:“我去登记入住。”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想叫住她,让她小心些,不要摔跤。
“嗯?”妻子回头的那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已经脱口而出喊了她的名字。
我笑了起来,不管我“深情告白”多少次,妻子听到后都会害羞。
哪怕我在骗她。
“……没事,只是想知道你的答案。”我最终选择闭嘴,转移话题。
偶尔,只是极个别时刻的偶尔,我仍会觉得这样的妻子是可爱的。
像七年前那个夏日,空气里漂浮着榕树的绒絮,让人心痒痒的。
妻子没有回答,她只是冲我笑,你会知道的。
我直视她离去的背影,逐渐敛去笑意,皱起眉头。
这个样子放在七年前是很可爱的。
但现在是七年后。
我需要的是一个足够理性,可以与我分担工作压力的太太,而不是一个毕业七年了还会沉溺在希腊爱情故事里的感性小女生。
3
妻子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我决定将这次海滩之旅当作修补我们关系的重要一环。
听说如果足够幸运,漫步在星光下的海滩,即将分手的情侣有概率重修旧好。
“就跟换了个人一样。”都市传说的论坛对此的描述大红置顶,吸引了无数试图修补关系的小情侣们,“就好像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了全新的伴侣,很新鲜。”
如果可以,我希望都市传说也能发生在妻子身上。
如果不行,我想,毕竟我们没有孩子,也该好聚好散了。
“如果是你,你会回头吗?”
我再次想起妻子的问题。
怎么可能会回头呢?
也许俄尔甫斯早就不爱了,临近出口,后悔了,所以他才故意回头,这样他就与妻子可以永远不再相见。
只不过他和我一样,需要一段旅途来坚定自己的决心。
4
我制定了非常完美的旅行计划。
漫步,帆船,篝火,在潮汐退却的时候捉螃蟹。
也许上天听到了我的心声,第二天一早,当我接到公司紧急召唤时,我明显感到妻子的变化。
“很急吗?”她问。
我为难点头:“有个客户指名道姓要见我,要不我们……”
还没说完,妻子就说:“要不你先回去?”
我:“?”
妻子说:“你先回去,我一个人在这里也可以。”
她说得太过理所当然,让我那句“我们下次再来”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应该啊?
妻子向来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七年前不管我去哪儿都要跟着,就算临时有事,也都是同进同出,怎么可能说出来“你先回去,我一个人玩也可以”这种鬼话?
被附身了?
许是看清我的困惑,妻子莞尔一笑:“我可以的。之前你出差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自由行,你放心去吧。”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压下心中疑虑,问道:“怎么不叫上我?”
妻子却说:“知道你忙,就不打扰你了。”
“……”
我一时语塞。
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许是这样的妻子太过陌生,也许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我头脑发热:“没事,我请了年假,也不是非我不可。”
妻子瞪大双眼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真的不要紧吗?”
我答:“也不止我一个负责人,让其他人见就好。”
说来奇怪,我觉得妻子眼神没有昨天讲希腊神话时那么亮。
我心中甚至腾起一股荒唐的念头——也许她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希望我留下。
5
但这股异样感稍纵即逝。
我全然无视了公司的召唤,按照计划,跟妻子完成了长达一周的短期旅行。
我们在海滩漫步,在浪上滑行,试图围着篝火心平气和地聊几句。
妻子仍旧用那种依恋的目光看着我,但我却无法说下去了。
七年前的学生记忆已经相当模糊,我只能捡离得比较近的事情随便说说,可是我在脑子里搜寻了许久,发现除了项目还是项目。
她和我聊诗歌,聊旅行,聊对未来的浪漫幻想,但我兴致缺缺。
我试图跟她聊工作上的人际关系,关于领导的提携,关于项目遇到的难关,关于客户的难缠,但越说我越能从她眼里看到走神与茫然。
——又怎么能指望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沉溺在想象中的小女生会对世俗感兴趣呢?
唯一的不同是,过去她还会假装感兴趣听我讲讲,但现在她却说:“难得来了,不如沿着海岸线走到对面去。”
6
果然,都市传说是假的。
只不过是在放松的环境里大家更容易释放原本的自己,所以妻子索性连假装都不愿意,愈发暴露出我俩已经对彼此兴致缺缺的事实。
我站起身,说:“好啊。”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7
深夜,凌晨,天上星光黯淡。
但海边还有篝火余温,沿岸有条人行道,道上灯光一闪一闪的,飞蛾在底下无头打转。
不知走了多久,街道上只能听到我俩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我从一块阴影处跨到明亮的区域,在打了无数次腹稿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前迈出一步,叫住了妻子。
——我不敢和她小鹿般的眼睛对视,所以选择错开视线。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束阴影从身后蔓延开来,在这一瞬,灯光与阴影交织在一起,我仿佛听到背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都市传说还有个帖子,说,零点走在路上,如果感到有人在背后呼唤你,那么它是幻觉。
——不要回头。
这是帖子给出的忠告。
至于回头会发生什么?帖子语焉不详。
但我向来不信这些,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在街上,人们总会出现一些对恐惧不切实际的幻觉,这没什么的。
更何况我似乎的确听到有人在背后叫我。
影子被灯光拖拽到我脚下,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恐慌和冲动,下意识地担心妻子是否会感到害怕,于是我本能地回头试图拽妻子的手。
8
我成为了影子。
9
都市传说是真的。
在零点的海滩,会有被困的灵魂栖息在阴影里徘徊,试图为受困的自己寻找一个躯壳。
如果有人回应了他们的呼唤,他们会霸占新的躯壳,而原本的灵魂则会代替他们受困于此。
霸占躯壳的灵魂会接受原主人的记忆,遗忘这条“规则”,并发自内心认为自己就是原主,但行事风格还带着残存的本能,这种本能也许和原主三观大相径庭,所以才会引发同行人“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的惊呼。
这些知识在我停滞在原地时便莫名植入我的认知,原灵魂的呼唤也变得清晰可闻。
她在喊我的名字,并且说,不要回头。
10
我突然想起抵达海滩时也是零点。
那时我想叫住妻子,让她小心些,不要摔跤。
她回了头。
11
我眼睁睁看着妻子栖息在我的躯壳里,和身边的“妻子”身体对上话。
真奇妙,明明内在的人都变了,但对话却按照剧本预演了。
“妻子”问:“有事吗?”
“我”说:“我们分手吧。”
12
我听到这段对话后,嫉妒和背叛的情绪在胸中疯长,我想揪着妻子狠狠质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我没有身体,只能愤怒叫嚷。
声音扭曲成呼唤变成一条长长的阴影。
可妻子没有回头。
13
我仍在此处徘徊,时常思索促使妻子没有回头的,到底是“我”的记忆影响,还是妻子残留的处事方式。
我想,我也许知道了妻子的答案。
离开的是我又不是我。
只是我们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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