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一半山川

1、《蟑螂》

　　《蟑螂》
　　末日纪年109年，人口锐减，社会崩坏。
　　与之相对的，在平原中心耸立起一座巨大的光城。听说，无数蟑螂昼夜不息再里面爬来爬去。

　　“我爷爷说，这些蟑螂可厉害啦！过去帮人类做了好多好多事！还发明了很多东西呢，像什么AI啦，机器人啦……和人类可像啦！”
　　【经扫描，名叫“蟑螂”的物种不属于我的同类产品……对比资料库，你和蟑螂相似度高达99.99%。】
　　“我……？”
　　【没错，那是，人。】

　　末日纪年109年，人口锐减，社会崩坏，中心城区的人工太阳永不熄灭。
　　——序

　　1
　　“啊啊啊啊啊别掉别掉求求你我不容易搭好的——”房子。
　　伴随一声哀嚎，游戏机里的搭房子积木散落一地。

　　李小苇懊恼放下手柄，摘下眼镜，眼睛腿上绑着两根废弃柔软铜线，线头裹着布，金边眼镜在胸前吱呀呀乱晃。
　　折射从玻璃窗透进来的太阳，照得李小苇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阳光晒在头上很舒服，好像要把她的脑细胞融化一样。

　　“咯咯哒，咯咯哒！”
　　厨房里的蒸蛋机自动报时，李小苇赶忙跑去关了电源。

　　凌晨五点，李小苇已经打扫完房间，并煮好了十八人份的早饭。
　　早饭很简单，稀饭，馒头，鸡蛋，咸菜。
　　都是光城扔出来的预制菜，说是“煮饭”，其实只用李小苇把料理包扔进热水里回个温就好。

　　李小苇把饭菜装在回收的一次性饭盒里，分装好，从灶台柜子下摸出一大包榨菜，举起镜片眯着眼缝瞧了瞧日期：
　　生产日期：3017年2月18日。
　　保质期：50年。

　　嗯，只过期了一年半，问题不大，还算能吃。

　　拿剪子剪开，挑一筷子落在饭盒角落，盖好盖子，装好塑料袋，拎上出门。

　　“是小苇呀，快来快来！”张奶奶坐在轮椅上冲她笑眯眯地招手，“你看我今早下楼发现了什么？”
　　张奶奶快九十岁了，虽然坐了三十年的轮椅，但精神头却硬朗得狠，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床出门遛弯。

　　“张奶奶早！”李小苇冲她展开一个甜甜的笑。
　　随即她注意到张奶奶背后藏起来的一瓶花，小小“呀”了一声，一瘸一拐靠近，眼睛都亮了起来：“哪儿采的花！
　　”
　　自从光城建立，所有的东西全被吸走，土地上很难看到生命，城外也只有零零散散团聚着少数流浪者报团取暖。

　　李小苇是这个据点最年轻的，负责每天的大锅饭。

　　其实直到一年前她也什么都不用做，那时候家用机器人的做饭功能还没坏，后来做饭功能坏了，李小苇才自告奋勇承担了做饭任务。

　　李小苇已经很多年没看到这么大一丛花了。

　　“废小学的操场上，塑料草皮都被这东西顶开了。”

　　张奶奶得意回道，她找了个破瓦罐当花瓶，把黄色的小野花连根带土种了进去。

　　李小苇羡慕地看了好几眼，才想起她手上拎的早饭给出去。

　　“给您，今天早饭。”李小苇边把饭盒拿出来边问：“赵叔他们呢？没和你一起吗？”

　　张奶奶听了有些诧异：“我还想问你呢？今天怎么这么早？往常不是六点开饭吗？”

　　咦？
　　是六点吗？

　　李小苇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天，天色灰蒙蒙的，只有亮着和黑着两种状态，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子。

　　她摇摇头：“可能我看错时间了吧。”

　　李小苇把早饭摆好，珍重叮嘱：“那麻烦张奶奶把早饭交给赵叔他们，我今天要出趟远门。”

　　“出远门？你要去哪儿？”
　　“光城。”
　　“光城？去哪儿做什么？小心你的灵魂被吸走变成蟑螂哩！”张奶奶诧异，恐吓她，“你说你，从小因为瘸腿躲过一劫，哪有自己主动往光城里走的道理！”

　　所有东西都会被光城吸走，包括人。
　　听说光城里有变异辐射，人一旦被吸进去，就会变成蟑螂。

　　但也有例外。
　　比如李小苇。

　　早些年，光城是不会吸天生的残疾人的。

　　李小苇卡了壳，有点懊恼。

　　她好像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光城找什么东西了。

　　“我就想看一眼……”

　　想了会儿，李小苇安慰自己和张奶奶，“没关系！我等会回家问阿草就好啦！她一定记得的！”

　　阿草是她的陪伴机器人，除了不会做饭，无论是干家务还是陪聊都是一把好手。

　　阿草一定会记得她要去光城做什么！

　　李小苇心很大，她冲张奶奶摆摆手道别，慢腾腾拖着跛了的脚回家，迎面碰上洗完衣服的阿草。

　　“阿草阿草，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阿草是款型号很老旧的机器人，被淘汰的残次品，内存装了太多东西，运行起来慢腾腾的。

　　李小苇却觉得阿草说话很有沉稳的气质。

　　阿草很是“沉稳”地点了点头，一板一眼回答：【六点，给大人送早餐；七点，和张奶奶打牌；十一点，做午饭，今天的午饭菜谱是合成肉流食……】

　　李小苇打断她：“不是这个！我想问，我有跟你说过去光城的计划吗？”

　　阿草卡顿片刻：【有。】

　　李小苇拍拍自己胸脯，十分得意：“我就知道我跟你说过！”

　　【一年前，你曾说过要去光城找你的宝贝。】

　　一年前？

　　李小苇想起来了。

　　一年前，她的宝贝年满六岁，被光城吸走。

　　她好像说过，如果她的宝贝没有回来的话，她会亲自去光城找她。

　　“原来我要找我的宝贝呀。”

　　李小苇满意地笑了。

　　她哼着歌，催促小草带上随身行李，一起去光城找她的宝贝。

　　出门，锁门，踏上去光城寻宝的征程。

　　迈出左脚，又迈出右脚，李小苇扭头问机器人：

　　“可是，我的宝贝是什么呀？你知道我的宝贝是什么吗？”

　　2
　　面对李小苇的疑惑，机器人阿草只是闪烁着它的机械音：“宝贝……就是宝贝呀。你从来都只叫她宝宝、宝贝、小宝，也没叫过别的呀。”

　　李小苇气鼓鼓地瞪了它一眼，抓耳挠腮，却又无可奈何。

　　她说：“好吧，到了光城就知道了。”

　　李小苇待的据点距离光城路程有好几天。

　　在过去，光城的辐射还没像现在这么严重的时候，外头的人也不像如今这么少。光城和外头来往还算频繁，人进去也未必会变成蟑螂，听说光城和外头之间由无人驾驶的轨道、地铁和大巴联在一起，一天就能往返光城。

　　但现在不同啦！

　　李小苇小时候曾经听爷爷说过：

　　末日后光城辐射越来越多，吸力也越来越大，不被吸走的只剩据点里的老弱病残，被吸走的人很少能从光城里出来，听说都变成了蟑螂，要么不敢出来，要么不能出来——总之，现在据点里的大家只想远远离开这个地方。

　　轨道车起初还有机器人管理，但后来机器人也坏了。

　　轨道车由机器修，机器由人来修。可随着留在据点里的人越来越少，机器人出了故障也找不到人修。渐渐的，据点这边的轨道全都生了锈，得靠步行往光城走好几天才能看到锃亮的轨道哩！

　　李小苇沿着长长的生锈铁轨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头顶突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但机器人体贴地伸展出一只折叠的手，它把胳膊展开，拉的好长好长，又在空中展成一片薄薄的圆形平面，伸在李小苇头顶上，做成一张“伞面”。

　　雨噼里啪啦落在伞面上，发出清脆的响。

　　作为李小苇出生就被分配的全能陪伴型机器人，阿草当然自带出家旅行遮风避雨基本功效。

　　“哎呀，我不要你给我打伞啦。”李小苇急急忙忙说，“你都这么老啦，现在又不像小时候，小心你的胳膊变得和我的脚一样瘸！”

　　李小苇去拉机器人的手臂：“那儿有个站台，我们去那儿等雨停。”

　　她步子迈得太急切，一只脚尖尖露出“伞面”的遮蔽空间，“啪嗒”一声，雨滴落在鞋面上，在鞋面上融下一圈小小的，泛着白色泡沫的印痕。

　　阿草这才慢吞吞计算起空气中的酸碱度含量：【今天ph值4.3，出门请打伞，或穿好雨衣。】

　　“哎呀。这里浓度怎么这么高？”李小苇后怕地拍了拍胸脯，舒了口气，拳心捏出一把冷汗。

　　这年头空中时不时下酸雨，土里很难长出生命，而且越临近光城，酸雨浓度就越高。

　　李小苇小时候很喜欢下雨天，只要一下雨，她就会拉着机器人和爷爷去踩水圈，后来爷爷走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机器人的天气预报开始多了ph值，它身上的漆也慢慢剥落，只剩冷冷的合金外壳，而李小苇也再没有赤脚踩过水坑了。

　　李小苇一路小跑进了站台。

　　意外的，她在站台座椅上看到一个五彩斑斓的机器人。

　　说是“五彩斑斓”，是因为它浑身都由不同型号的肢体构成，大的，小的，白的，黄的，造型各异，仿佛垃圾堆里最廉价的肢体拼凑成的一个活物。

　　它安静地坐在破损的座位下，避雨。

　　看到有人来，它也震惊了，连忙从座位上颤颤巍巍站起，因为它的腿一长一短，不小心绊倒了椅子腿，差点摔倒。

　　“呀！小心！”

　　李小苇手忙脚乱和小草把它扶起，坐在座位上，废了好大的劲。

　　凑近一看，李小苇才发现这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

　　除了四肢和躯干由五彩斑斓的机械组成外，她的脑袋还有半块残留着人的痕迹。

　　李小苇局促搓了搓手，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你是人呀。”

　　她小心翼翼又仔细端详，发现那人唇边已经起了一圈浮皮，甚至都有皲裂的痕迹，连忙招呼小草递上干净的水，试图掩饰尴尬：“你嘴巴……”

　　李小苇指了指嘴唇，问：“喝点水吗？”

　　那人迟疑看向李小苇，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

　　“没有毒的，也没有酸性。”李小苇知道这年头不同据点的人警惕性都很高，她拿水沾了沾唇，当着她的面喝了一小口又递给她，“看，能喝。”

　　那人这才接过水，小心说了声：“谢谢。”

　　随即饥渴难耐，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等她喝完，却对上李小苇闪亮亮的眼睛：“你是哪个街道的？我在南13号，怎么没见过你？”

　　光城之外，寸草难生。

　　人们在日渐废弃的街道上过活，听说过去不同街道还有居委会这样的管理人员，现在方圆百里能有一个有活人的街道就算幸运，而还活着的人所剩无几，人人都是居委会成员。

　　“南13？我是从光城出来的。”那人把杯子还给李小苇，眼里困惑，但还是小心翼翼问，“还有水么？”

　　话音刚落，她肚子就发出一串叫声。

　　李小苇恍然大悟：“你饿了吧？我给你点吃的？”

　　她给了她一袋流食：“还要吗？我这儿还有。”

　　“够了够了。”那人感激不尽，“如果不是你，我恐怕从光城出来第三天就得饿死。”

　　“你不会三天没吃东西了吧？”李小苇倒吸一口凉气，上下打量她，“你看上去和我一样大，居然能从光城逃出来？而且还没变成蟑螂，可真厉害。”

　　这是李小苇头一回见从光城里出来的人。

　　也有生物会从光城里出来。

　　譬如总有那么两只蟑螂特地从光城里出来看她。

　　有时候一年来好几次，有时候隔两三年才来。

　　据点都是些老面孔，李小苇太缺乏新鲜感了，所以哪怕是两只蟑螂，她都会在屋子里做好一大桌菜招待它们。
　　而每次，来的两只都会带点吃的喝的来交换。

　　虽然在李小苇眼里都是预制菜换预制菜，但光城里好像习俗都是这样，听蟑螂们说，它们带来的都是它们在光城里看到的宝贝。

　　对了，李小苇想起来了，她的宝贝就是这两只蟑螂带走的。

　　“你不知道吗？”那人疑狐看李小苇，“能以人形从光城里出来的，都是被光城放弃的人。”

　　那人苦笑一声：“你瞧瞧现在我这样，内脏，躯体，全部都换成了机械，只剩这半边脑袋外壳还是原装的，早就和你身边的机器人没有区别了。光城只要血肉之躯，像我这样的老家伙，一到年龄就会被驱逐。”

　　“啊……”李小苇反驳，“可是街道里的张奶奶也是二十年前被驱逐出来的，那会儿她都好好的呀。”
　　那人自嘲：“光城政策一天一变，二十年前都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浑浊的玻璃眼里闪着艳羡的光：“如果可以，我倒是想早出生二十年，如果五十岁离开光城，还能到处晃晃，不像现在，七十多岁一把年纪了，带着浑身废铜烂铁，关节都生锈了，走三步摔一步的，如果不是碰到你，恐怕我走到乱葬岗都碰不到一个活口。”

　　“乱葬岗？”李小苇疑惑。

　　那人冷笑，金属做的胳膊像拄着的拐的，敲得座椅震震狂响：“评估完寿命，觉得我们老了，不中用了，活不了几天，再把我们丢出来，让我们随便挑个自生自灭的街道，可不就是让我们自个儿去乱葬岗么？”

　　李小苇一把握住她，用力否认：“不是的，你去南13——那儿还有人，是一个很大的据点，大家都活得好好的，赵奶奶说她要活到一百岁呢！你也一定能活下去！”

　　说完，李小苇不等她回答，自顾自拿了根废弃塑料长条在地上画起了坐标：“你沿着这条路往前走，半天路程，很快就到啦。”

　　李小苇画完简笔画，满意抬头，对撞进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神。

　　“怎、怎么了？”

　　李小苇看不懂这人的意思。

　　那人眼里诧异又无奈。

　　“没什么。”她摇摇头，“谢谢你的地图，等雨停了我会去的。”

　　“那太好啦！赵奶奶一定会喜欢你，她肯定会说牌友又多了一个，嘿嘿。”

　　在躲雨的期间，李小苇又和被光城驱逐出来的人聊了会儿天，得知前往光城沿着轨道走两天就能看到还在运转的人工站台，信心大振。

　　“对了，我还没问你要去光城做什么呢？”临走前，那人终于忍不住问。

　　“我要去找我的宝贝。”李小苇兴奋描述，“她六岁就被光城吸走，我说过要去找她的。”

　　说着说着，李小苇有些发愁，垂头丧气：“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光城可以发寻人启示吗？或者哪里有失物招领？她说过她会回来的呀，一定是走丢了，才一年都没回来。”

　　那人目光动容：“我知道你的宝贝在哪儿。”

　　她捡起李小苇之前扔的塑料条，在李小苇手心写了个地点：“进去后，你去这里，一定能找到她。”
　　“真的吗？”李小苇很快振作，“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就当谢礼了。因为那里面曾经也寄存了我的宝贝。”那人只是笑，神色晦暗。
　　“啊……那你找到你的宝贝了吗？”

　　“她和我在一起呢。”那人晃了晃明显短了一截的胳膊，“希望你能顺利把你的宝贝带回来。”
　　李小苇用力点点头，然后和她分别。

　　那人目送李小苇离开视线，很久，她轻笑一声。

　　她的机械胳膊投影出一副详尽的虚拟地图，将地图和李小苇画的简笔画重合，上面显示目的地的红光在李小苇标注的南13上闪烁。

　　——南区13号公民自助养老服务中心。

　　这是她此行的目的地。

　　而另一边，李小苇沿着轨道走了两天，终于看到有机器人巡逻的站台。

　　她“滴”的一下刷了身份，机械嗡嗡传来“免费卡”的声音，然后挑了个空位置安安静静坐下来。

　　【您好，请问您要去哪里？】

　　有乘务机器人来到她面前，露出程式化的笑。

　　李小苇紧张报出陌生人给的坐标，得到乘务机器人的确认反问：“是去‘学校’，对吗？”

　　李小苇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学校藏了那么多人的宝贝呀。

　　3
　　进入光城的阻碍比李小苇想象中的少。

　　列车高速行驶，穿越郊外的废砖深草，哪怕在白天，灯光也从星星点点逐渐变得丰富，光怪又陆离。

　　驶进光城，好像闯进了一场五光十色的怪梦。

　　【您的呼吸频率过快，需要为您叫紧急医疗服务吗？】

　　乘务机器人再度出现。

　　“谢谢谢谢，不过不需要！我身体特别好！”李小苇连忙摇头，她打量着面前这个身形协调的机器人，发现她其实只换了一张机械背和半边胳膊，继而想起路上遇到的那个四肢全部都被换成机械制品的流浪汉，惊叹道，“你好年轻！”

　　乘务员只是笑笑：“多些夸奖。”

　　“而且你好厉害！我来时遇到一个人，她身体几乎全都换成机械的了！”

　　乘务员若有所思：“那可能您遇到了一个人类原教旨主义者。毕竟避免受辐射影响变成蟑螂的办法，只能是提前换掉肉身躯壳了。只有她们才会为了保持人形，提前把身体所有零件换上一通。”

　　“……那你也？”李小苇指了指她的半边机械胳膊。

　　乘务员先是不解，随即反应过来，失笑：“我？我倒是不介意变成蟑螂啦！毕竟在光城里这是早晚的事，但我先前手臂协调很慢，毕竟只是肉体凡胎，但不管是变异成蟑螂的人还是替换机械身体的人速度总会特别快，所以我工作时总是让人家等，为了不耽误工作进度，我就主动换了。”

　　她伸手让李小苇看手臂旁刻的型号：“还是最新款的呢。”

　　李小苇伸手：“我能摸摸它吗？”

　　乘务员：“当然。”

　　指腹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

　　乘务员感叹道：“有时候我还羡慕那些早早被辐射过度变成蟑螂的人呢！我换机械臂花了我三个月的工资！它们不用花一分钱，就能跟上光城的生活节奏！”

　　李小苇瞪大双眼：“这、这样吗？我还以为……”

　　“以为我们都不想当蟑螂吗？”乘务员坦荡笑道，“没办法，进了光城变异是早晚的事，大伙都想得挺开的，而且辐射只增不减，您不是要去学校吗？过去辐射量弱，大伙大学毕业才逐渐发病，现在小学部都开始了！我在城际内跟车，能见到不少小蟑螂呢！”

　　“……”

　　李小苇大为震撼，无言以对。

　　“不是有那句话吗？当你看见了一只蟑螂，就意味着背后有无数个蟑螂生活在屋子里。蟑螂繁衍能力强，生命力旺盛，要我说，这对光城来说是件好事，毕竟这么大的城，总得要源源不断打不死的小强来维持运转吧？”

　　李小苇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她没读过书，只听爷爷跟她讲过很多故事，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却感到乘务员说得好有道理。
　　‘可能这就是城里人吧。’李小苇心想。

　　“那你加油。”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拍拍乘务员的肩膀，鼓励她早日向蟑螂看齐。

　　就在这时，广播播报：“学校站，到了。”

　　李小苇望着窗外急剧变化的景色，心脏砰砰跳，直到列车到站，她都觉得灵魂要被拖拽抛向下一个站台。
　　脚底踩到地面，李小苇冲列车机器人挥手道别。

　　李小苇让阿草调出地图，发现从站台走到学校还要一段距离：“原来还要走十三分钟呀。”

　　这个距离不算远，但李小苇刚出站台肚子就发出咕咕叫声。

　　她饿了。

　　【距离上次进食只过了两个小时零三分钟。】阿草面无表情开着玩笑，【你的消化系统功能出乎意料地返老还童了。】

　　李小苇听不出其中的讽刺，她只是疑惑：“这么快吗？那我们可以先找个地方吃饭。”

　　李小苇是个行动派。她下定决心，看中了临近站台的一个橱窗光明干净的小店。

　　【我需要提醒您的是，自从您下了站台，您的平均步速也比在郊外平均快了0.35步，这会对您的呼吸和供血产生影响，请放慢脚步。】

　　李小苇歪了歪脑袋，她不明白，自己只是一如既往跟着下车人群的脚步在走，她都没有觉得异常，怎么在光城的步速和郊外不一样。

　　难怪乘务员要换机械胳膊。

　　咦，她怎么不换机械腿？

　　李小苇有些懊恼，刚刚光顾着看她的机械胳膊了，都没注意到她的大腿有没有变成蟑螂的模样。
　　应该变了吧？

　　要不然跟不上光城运转的步伐。

　　李小苇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乐了，阿草问她为什么突然发笑，李小苇只是在店里找了个空位坐下：“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走快了所以饿得快。”

　　【您的食欲在增加。】

　　“我突然还想把我的宝贝带回家，诶，你说学校会让我把她带回家玩儿一天吗？”

　　【更正，您的欲望在增加。】

　　小店充斥着光城特有的自动化气息，就连服务生的自动化气息都比在城际车里服务的人员要高上许多。

　　和路上遇到的被光城驱逐的那个老奶奶一样。

　　“您好，请问您要吃点什么？”

　　服务生走过来，递上一份菜单，脸上露着标准的八齿微笑。

　　李小苇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眼镜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还是点了常吃的黑芝麻糊糊。

　　服务员上菜上得很快。

　　和在家里冲调的糊糊一个味道。

　　“但我觉得比家里好吃一点点。”李小苇中肯评价。

　　阿草扫描了包装袋，将日常饮食记录在案，冷淡吐槽：【因为这个没有过最佳赏味期。】

　　李小苇觉得很有道理，随即想到回家吃的又是过期预制糊糊，又加了一小碗。

　　奇怪的是，就算吃了两碗，她也一点都不觉得撑。

　　难道阿草说的是真的？

　　进入了光城后，步伐也好，吃饭也好，所有的活动都按了加速键？

　　这就是辐射带来的副作用？

　　李小苇摇摇脑袋，这些东西她想不明白，决定不仔细想。

　　她离开小饭馆，沿着地图慢慢悠悠走在小道上，前往学校。

　　越远离站台，就越靠近城市的主干道，街上行走的辐射变异人就越多。

　　李小苇正看一只长着蟑螂触须的人在便利店运货稍稍出神，忽然被人猛地一推，一个踉跄，差点没摔倒在地上。还好阿草及时把她扶了起来。

　　定睛一看，一只体型巨大的蟑螂从她身边蹿过去，它身上穿的深色西装像是覆盖在它身上的又一层壳，油光水滑。

　　李小苇刚站稳，又见一只半人半蟑螂跟着把她扶了扶，它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拎着公文包，速度比前面那只慢一点，双手还保持人类形态，它冲李小苇浅浅躬身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忙着赶去开会，他不是故意的。”

　　他递给李小苇一张名片，又鞠了个躬：“老人家您要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请随时联系我，别去警局。拜托拜托。”

　　李小苇愣愣“啊”了声，那半只蟑螂以为她答应了，又双手合十表达感激，随后，他就挪着巨大的甲壳费力离开。

　　兴许是变异没完全，他的速度比老板慢了不少，被这么一耽误，两人的差距拉得更开了。

　　老板蟑螂不得不稍微放慢步伐等他跟上。

　　“怎么这么慢？”老板蟑螂不满地训斥。

　　助理蟑螂往后指了指李小苇：“老太太，万一上了新闻，对公司声誉不好。”

　　他推了推眼镜，嘀咕道：“您说也是，这老太太能保持人形还走路慢，说明她零件早都老化了，要我是她，早就去修理厂换换了，省得在街上碍事。”

　　李小苇依稀听到前头两只蟑螂说她“老化”、“碍事”，莫名心里头堵得慌。而且她心脏本来就不好，刚刚被那么一推，她心慌得厉害，甚至还紧急找阿草要了点降压药，好一会儿才平息过来。

　　【好点儿了吗？】阿草问。

　　李小苇捏着药瓶，撅着嘴摇头。

　　【可是你的心律已经恢复了正常。】

　　李小苇捂着胸口：“但是这里还是不好受。”

　　她悄悄看了眼已经消失在路口的两只蟑螂，小声委屈：“可是明明就是他们走太快了，在据点时从来没人说我走得慢！”

　　【……】

　　阿草瞬间领悟，这是人类特有的矫情。

　　她拍拍李小苇的肩膀，履行贴身管家和朋友的安慰义务：【毕竟这是光城嘛。】

　　“难道光城的就可以这样随便说人坏话吗！”

　　【规则不一样。】

　　“那谁规定得按他们的规则来？为什么不按我的规则来？”

　　【这就是光城嘛。】阿草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他们人多势众，你觉得不公平，要么多找点人去吵架，要么实在不定，就想办法把自己的速度提起来嘛。】

　　李小苇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因为她在街上没找到被欺负的同龄人，随即她又想到被光城赶出来的那个老奶奶，觉得光城这样做实在太欺负人了，明明是光城把他们这些脚步慢的赶出来，还让他们自己找原因。

　　“我偏不！”李小苇气鼓鼓说，“我就是要在这里慢慢地走！谁也赶不了我！”

　　阿草摊手：【请便。】

　　李小苇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感觉畅快多了，低落情绪很快消散，重新坚定地走在前往目的地的道路上。
　　只是阿草跟在她身后看得分明。

　　李小苇在说完那句话后，身后薄薄反着一丝亮光。

　　她的背后正在受辐射影响，长出一层薄薄的壳甲。

　　4
　　在李小苇前往学校短短的十几分钟的时间，她的软甲变硬了，步伐也变快了，她甚至还在校门口买了两串糖葫芦。

　　一串给她的宝贝，一串给她自己。

　　砰砰砰。
　　她敲响门卫的窗户：“你好，我来找我的宝贝。”

　　门卫是个中年大叔，异化程度不深，身后长着薄薄的翅膀，但断了半截，李小苇敲门时他正对着视频傻乐。

　　察觉到有人在敲窗户，他拉开窗，不耐烦地问：“你找谁？”

　　“我找……”李小苇被他吓了一跳，“宝贝”两个字喃喃说出口。

　　莫名的，她觉得有点难堪。

　　“……我找人。”

　　“找人得有名字吧？几年几班的？叫什么？”

　　“嗯？”

　　门卫以为李小苇没有听清，他指着自己胸口的铭牌，大声一字一顿，“名字——叫什么？”

　　李小苇看到铭牌上写着门卫的身份信息。

　　王旭阳。
　　37岁。
　　门卫实习岗。

　　“你是学生家长吧？”门卫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掏出登记册，“先登个记。”

　　见李小苇还没动作，门卫叹了口气，他拿着扫描仪从上到下把她扫描了一遍，原本看视频的屏幕立即扫描出人物肖像。

　　“等等啊。”门卫双手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敲了一通，黑进联网公民系统后台，找到她的消息，“李小苇，女，74岁，患有老年失忆症，女儿陶哲睿的联系方式xxxxxxx。”

　　门卫拿起电话，拨通陶哲睿的联系方式：“喂，这里是学校门卫处，您家老人走失了，请速来认领。”

　　“您先在这儿坐会儿，已经跟您家人联系了，他们马上来接您。”门卫挂了电话，拉开门卫房的小门，让李小苇先进来坐。
　　李小苇看他不开学校大门，急了：“可是，可是我是来进学校的呀！我不要在这里坐着！”

　　“您又说不清自己的小孩的班级，那也没法帮您联系，您还是先坐着休息。”

　　门卫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祈祷随便来个人赶紧解救他。

　　说的也巧，他心里刚这么一念，远处黑压压来了好几个人。

　　一位蟑螂女士抓着三个小孩匆匆赶来：“大哥，不好意思，今天家里小五在闹，路上耽误了一下，所以迟到了。麻烦您开下门。”

　　她把三个已经长了触须的小孩推到校门口：“愣着干什么呀？给叔叔说声上午好！赶紧进去！”

　　门卫可不敢就这样把三个小孩放进去，他又问了老师电话，打电话问清楚了才敢开个小口。
　　“谢谢谢谢！”

　　“下次注意啊！”
　　“哎，我也不想的呀，这不辐射吗？我也控制不了。”

　　女士千恩万谢冲门卫道谢，门卫刚送走大姐，直觉眼前少了点东西。

　　……什么东西呢？

　　他嘀咕着，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下意识切回了监控。

　　十六倍速快进，很快发现了盲点。

　　——那老太太！

　　李小苇趁那位蟑螂女士和门卫道谢的时候偷偷跟着迟到小孩混了进去，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门卫的喊声：“喂！”
　　‘不能被他抓到。’

　　李小苇十分固执地跑了起来。

　　‘否则就要被关进小黑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阿草阿草，快一点！快一点！”李小苇催促牢牢跟在身边的机器人。

　　阿草本想提醒她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快速的奔跑，但发现李小苇的步速居然比刚刚又快了一点——在巨大的欲望下，李小苇爆发了惊人的潜能！

　　门卫从小房间里匆匆跑出来，但常年面对电脑的生活让他的身体负担很重，他的腿还没有受辐射变异，根本跑不快。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叮叮的下课铃响遍学校。

　　甜美的系统音在空旷的操场上提醒：【同学们，课间十分钟，请小心活动。】

　　普遍迟滞了一分钟，校园内才响起喧哗。

　　“有人在操场上玩儿警察捉人的游戏！”

　　两个人一前一后，像流星赶月似地引起了不少学生围观。

　　走廊有不少学生探着脑袋在议论，李小苇却根本顾不上，她跑到一楼，沿着教室一间一间地找，嘴里念念有词：“阿草！阿草！奶奶来接你回家啦！”

　　李小苇喊着喊着，突然想起来了！

　　阿草，星星草，是据点里罕见还在生长的植物，是她在操场里小心摘下侍弄的野花和小草。

　　但她六岁的时候被偷走啦！

　　在六岁那年被光城里那些自称是她的“监护人们”偷走啦！

　　他们说她这辈子因为瘸腿没有资格进入光城，但阿草是不一样的，她是健康的，活泼的，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为光城做贡献的。

　　“光城需要阿草。李奶奶，你就让我们把她们带走吧！我们保证，明年等她放了寒暑假，一定会带她回来看你。”

　　监护人们是这样说的。
　　他们把她的宝贝带走了。
　　但再也没有带回来。

　　……

　　“李星草？外面是不是有人叫你小名呢？”

　　一年三班，班长听到外面的动静，回头冲教室里还在埋头刷提的李星草喊了声。

　　李星草推了推脸上厚厚的眼镜，她留着一层厚厚的刘海，从题海里茫然地望了眼窗外，视野因突然直视太阳而感到模糊，大脑随机眩晕。

　　“好像你奶奶来找你了。”
　　“奶奶？”

　　李星草放下手里的笔，一边困惑，一边从椅子上起身，浑身骨骼嘎吱嘎吱地响。

　　她走出教室。

　　因为直视太阳而生理性流泪。

　　李小苇远远看见她出来，一把跑到她跟前，紧紧抱住她，又想多看她一眼，不舍地松了点力量，上下打量，“高了，瘦了，眼睛受辐射影响得厉害，我可怜的孩子，你身体怎么已经变成节肢了呀！”

　　李星草说不出话来，她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喉咙干涩。

　　但现实也没给她机会说话，因为门卫赶来了。

　　“老太太，这是您的孙女吗？您可不能这样直闯学校，要登记，还要获取监护人的许可，您……”

　　“我找我自己的宝贝！不需要得到你们允许！都走开！”李小苇气鼓鼓地教训门卫。

　　“老太太，可没您这么说话的，您这样突然闯进来也影响教学呀，这样，您先跟我离开这儿，咱们等您女儿来，然后再把孩子接走，好吗？”

　　“走！现在就走！”李小苇点头，又摇头，执拗去抓李星草的胳膊，“乖阿草，和奶奶一起走，好吗？咱们一起回家去！”
　　李星草还无法理解这一切闹剧，就在这时，上课预备铃打响，老师已经进班，冲她喊：“李星草同学，进来上课了。”

　　“别去。”李小苇拽住阿草，哄人，“和奶奶回家，好不好？”

　　老师朝她招手：“快来。”

　　李小苇期待地看着她：“走吧。”

　　“来。”
　　“走。”

　　李星草抿着嘴，看看老师，又看了看面前的李小苇，那教室入口像是有黑洞般的吸引力，让她谨慎地摇了摇头，挣脱了李小苇的束缚，选择走进教室。

　　“……阿草？”

　　李小苇的心脏砰的一下，漏了一拍。

　　没来由的，李小苇又困惑，又生气，她困惑的是阿草为什么不愿意和她回家？生气的是她抱着这么大的期待来到学校阿草居然不愿意和她回家！

　　她千辛万苦找到的……究竟是她的宝贝吗？

　　李小苇想不明白，一股闷气堵在心口越来越沉重，刚才快跑带来的身体负担也终于现了作用，李小苇又急又气，倏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老太太？老太太！……”

　　剩下的事情李小苇就不知道了。

　　门卫连忙联系了监护人陶哲睿匆忙赶来，随即将李小苇直接送入医院。

　　医生连连称奇：“很多年没看到过这么完整、健康的一具人类尸体了，这对我们研究早期人类很有帮助，你确定要捐献给光城吗？陶女士？”

　　“我确定。”

　　“感谢您和家人为光城做出的贡献，光城不会忘记你们的，请在遗体捐献上签字，非常感谢。”

　　“好了，大家聚拢一点。”医生送走家属，带着实习生聚在这具难得一见未受辐射变异、未被按照义体的成年尸体旁，围成一圈，开始了讲解，“很久，很久以前，所有的人都只是自然人……”

　　尾声

　　李小苇从一片昏沉中醒来。

　　她被手机铃从床上惊醒，半身坐起，看着窗外已经沉了半截的夕阳，发呆。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下午了。

　　手机还在不停地响，李小苇不耐烦地从枕旁捞起手机，看到亮屏：“周日18:37，来电人：妈妈。”
　　‘原来已经睡了一天了啊……’

　　她挠头，思绪滑到了天外，按下接听键。

　　“李小苇！你奶奶刚刚打电话说从乡下坐车看我们来了，别睡了，赶紧回来，晚上一起吃饭！”

　　“奶奶？”

　　李小苇有些迷茫，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她周六加班到第二天凌晨，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还没开始拥有自己的周末假期，就得应付爸爸那头的亲戚。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种时候来。

　　真是烦人。

　　但毕竟是奶奶。

　　她尝尝舒了口气，嘴里随口应着“马上马上”，一边磨磨蹭蹭起床，刷牙，穿衣。

　　不过她的出租屋很小，从床到洗手台的距离五步就能走到的，就算她再磨蹭，十分钟后还是出门了。

　　打开门，一群蟑螂见了鬼似的消失在走廊的水泥缝里。

　　门口躺着一只蟑螂的尸体。

　　出租屋就这样，李小苇已经见怪不怪。

　　她从兜里掏出张用过的擦手巾，伸手捏起这只蟑螂尸体，顺手扔进门开的垃圾袋里，拎走，下楼。

　　她把这只蟑螂连同垃圾袋扔进了垃圾桶。

　　手机屏幕亮起，李小苇走向地铁站，给手机连上耳机，刚戴上蓝牙，就被一个提着公文包的青年撞上，他满头大汗，连连给她双手合十鞠躬，手里也拿着手机，对着那头急急忙忙：

　　“诶，就来，马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