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山有妖怪》字道卿

14、兄弟

　　白有福从小耍浑到大，惯会的欺软怕硬惹是生非，也最爱在爹娘面前踩压别人，包括自己的兄长。每每家里买回的新布只给娘和自己做衣裳，兄长和爹都是捡破旧的缝补缝补，他就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只是，若爹娘不在身边，只有他兄弟二人时，他从来不敢招惹大哥，因为白有禄真的会揍他。
　　白有禄自小很听话，孝顺懂事，谦让勤勉。从来不曾驳过爹娘的吩咐，对于家里的活计也素来任劳任怨。他自小生活便是如此，便以为家家都是如此。可自打弟弟出生后，他才逐渐发现，他早已习惯的日子仿佛有什么不一样。弟弟总是被娘抱在怀里，亲昵的唤他乳名；弟弟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一年两身新衣服；弟弟每逢生辰家里都会炖肉，从来不跟着他捡柴烧火洗衣服；弟弟六岁后一直没有下地干活……白有禄心想，这也算不得什么，他年长多干一些也就是了，弟弟那么可爱，他也舍不得的，等他再大一点再接手也不碍的。
　　可出乎白老大意料的是，这一等便是半辈子。当年粉嫩可爱的小孩越长越残，这性子也被惯得比脸还残，一路直追着他亲娘的基因而去，偷鸡摸狗赌牌喝酒，一醉了便跟几个流氓蹲在暗角处摸姑娘，长久下去难免挨揍，每次鼻青脸肿的回到家便滚到亲娘怀里哭，吕氏心疼的不行，娘俩催着白有禄去替他报仇。白老大蹲在墙角纹丝不动，脑袋越骂越低，心里也越来越沉。
　　在娘的心里，第一要紧是她自己，第二要紧是弟弟。这一点白有禄心里清清楚楚，但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日子越过越心寒。爹的老寒腿越来越疼了，舍不得费银子，夜里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娘非但不心疼，还嫌他总翻身闹腾，逼着他去睡西屋。白有禄忧心不已，西屋里又阴又湿，被子都是潮的。爹腊月里去睡一冬，来年这腿不就废了？他不顾家里的反对，执意背着爹去了城里瞧最有名望的医骨大夫。这家的药很有效，一剂下去爹的痛楚就减了大半。只是药太贵，白有禄借来的五两银子只买了二十剂药便不够了，爹哆嗦着手扶着他的肩膀，叹气道：“回吧。”
　　回到家里，发现厨房里一片狼藉，之前晒好的所有肉干菌干都被吃空了，家里的地也一直荒着，娘和弟弟则不晓得去了哪里。白有禄眼神沉了沉，没多说什么，现劈柴烧火，又从邻居家借了一碗米，给爹熬了碗粥，便头也不回的扛起锄头下地了。
　　傍晚回到家时，屋里灯火都点起来了，白老大饿着肚子累了一天，没心思进屋去跟那两个米虫说话，只是闷头进了厨房，想给自己盛碗剩粥垫垫。可灶里只有一只只凌乱待洗的碗碟，锅里的白粥被刮得一干二净，只剩着边缘的粘稠还昭示着曾经的芬芳。白有禄黑着脸进了屋，白有福正在翻着爹带回来没整理的包袱，一边嘟囔：“大哥也真是的，好容易进城一回，也不晓得带些好安居的酱肘子回来！你们这一走几天，也没备下什么吃食，我和娘啃那咸肉也不知多辛苦……”一包袱的药被丢的凌乱，一袋一袋都是白有禄的心头血！
　　白有禄陡然之间怒了，他第一次在家里说了重话，咆哮了白有福一通，可是他的怒火还未及宣泄一半，娘的尖叫声已经掀翻了屋顶……
　　那一夜是怎样过的，白有禄已经快记不清了。只是他从此更深刻的了解到，自己在家里再辛苦，在娘心里也提鞋都不配。一切都是他应当做的。兄弟俩的隔阂从那天起，在亲娘的偏心下彻底撕破脸。日复一日，谁也不服谁，白有福热衷在爹娘面前给大哥使绊子，大哥则越来越想揍弟弟。后来真的动手了，感觉还不错，尽管时候弟弟告状，会被娘打骂一顿，但是也挺值得，只要下次揍弟弟时手再重些，就找补回来了。
　　岁月就这样不清不楚的过去了，那一年初秋，爹的病不好了。他的身子一直拖拖拉拉没好利索过，每次诊金超过二两，娘就要尖叫一番，有一次甚至跟医馆大夫厮打了一顿。白有禄赔尽了好话人家也再不愿给他家瞧病。没法子只能从邻村去请大夫，诊金加路费又要多出许多。爹是个实诚人，舍不得给自己掏钱使银子，便随着吕氏的拖拉含糊过去了。最终，熬到了头。
　　白有禄很是伤心，只是他的难过还未来得及平缓下去，便被爹的临终遗言给惊到了。爹竟然亲口告诉他，和他娘商议好了，家里的五亩地都留给老二，他还没娶媳妇，得有个门面。但也知道他不是干农活的人，做大哥的自然要帮扶一把，替他把地种了，也不白种，卖了粮后给他四成！家里的房子，现在白有禄夫妇住的西厢房，也可以暂时住着，等老二娶了媳妇生孩子还要几年，等孩子们长大需要独住的时候，老大估摸着也攒了不少私房，到时候在外面盖个新房，两家人也算一直帮扶着。
　　白有禄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他爹亲口说出来的话！他以为这个家虽然有些霸道，但起码爹还是心疼他的！这是还要让他再替老二卖命十几年，攒够了钱自己老了再一脚踢开？他们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
　　白有禄紧闭着嘴不言语，他能感觉到英子已经气得浑身发抖了。爹说这番话时一句话要喘三喘，语气却很坚定。这份临终交代，他不能驳，但也不能认。看他良久不出声，吕氏的怒气有些控不住，先是骂英子，后来又骂到了他头上，白有福在一旁帮腔，娘最后指天哭着大骂他不孝，不让老爷子安心的走，白有禄塌着肩膀，咬死了牙没答应。
　　白老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颤巍巍的抬起来扶着他的肩膀，白有禄抬起头，看到了爹仓瘦的双颊，一双浑浊的眼。爹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儿啊，爹知道，你这几年，难。可爹，也没法子啊……爹放不下你娘，你答应爹，爹就这么最后一个心愿了，好好善待你娘，把地给你弟弟。你，你能挣出地来，可，可你弟他不成啊……爹，没法子了，你答应我，答应我我就闭眼了……”
　　白有禄深深闭上眼，感觉一座大山压在了头顶上，他沉重的点了点头。感觉这口气喘上来时越发的艰难。
　　爹走了。办完丧事后，白有禄火速的分了家。吕氏指着他破口大骂，在他脸上抓出了一道道血痕，白有禄面色不改，赡养亲娘，不争田产，他最后答应爹的是这两条，他做到了便再也不欠什么了。为了尽快脱离，白有禄带着妻女几乎是连夜净身出户，在村中好友的帮衬下，住在了村头一个偏僻的小窝棚里。夫妻俩虽苦窑寒窗但心里却是甜的，男的去城里找活干，女的替人缝补浆洗赚银钱。两年后，白有禄攒够了钱盖起了一座小房子，为了避开白有福，他特意选了离老宅最远的房址。夫妇俩都是付得起辛苦的，小日子很快就红火了起来。半年后，吕氏托人捎过话来，要跟着大儿子过。
　　吕氏小脚，村里土路走百步便累，白有禄记着爹的遗嘱，亲自过去将老娘背了过来。
　　他就知道，在娘的心里，她自己才是第一位，弟弟永远是第二位。
　　白有福对自己兄长的感情很是微妙。从他记事起，在家里他就是一直享福的，而兄长是没日没夜干活的命。她娘理直气壮，他爹不言不语，他也理所应当的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他白有福是家里的宝，是娘的心肝，是能让爹眉开眼笑的好儿子。而兄长呢，嘴又笨人又闷，只有手底下活还算勤快，那自然是要多做些弥补的。从来都是他穿旧的衣衫改一改兄长穿，他不爱吃的饭囫囵扔给兄长吃，多少年成了习惯，这些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在骨髓里，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改变。
　　他是弟弟，长兄如父，多关照他一些，多让着他一些，不应当吗？
　　可自打爹走了后，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个从来闷声闷语的大哥，着了魔一般犟着非要分家，娘日夜叫嚷，在他脸上狠狠的扇了几巴掌，甚至捧着爹的牌位叫他跪下也没用。大哥只扔下一句话，娘若想跟着他过，他应，但这个家，非分不可！
　　这是为的什么？就差明着说不要他白有福了！
　　白有福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是家里的宝，村子里跟他一起耍的弟兄们，平日里也都是以他为首。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尤其是家人，狠狠一巴掌扇在了脸上，嫌弃的不能再明显！
　　他凭什么？他白有禄样样比不上自己，就空有一把力气，凭什么敢瞧不起自己？
　　最后，兄长带着妻小净身出了户，没有银钱没有房子，就蜷缩在一个窝棚里。吕氏恨得牙根痒，指着房梁连骂了三个月。他白有福也对天发誓，他早晚会叫白有禄后悔，自己有房有地，日子这么好，赶明儿娶个好媳妇，三年抱俩大小子！等白有禄在外面过不下去了，哭着回来求自己收留时，他白有福一定趾高气扬的嫌弃他！
　　可岁月却并不如他设想的那般美好。娘俩很快发现，家里的饭没人做，地没人种，就连那柴刀卷了刃，都没人会磨。吕氏从来没碰过，也一直护着白有福不叫他碰，此时还真有些傻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饭总是要吃的。白有福试着进了厨房，拿出一颗白菘放在案上，举着刀比划半天不知怎么切。吕氏在外面心疼不已，可终究还是没拦着。白有福不禁烦躁起来，索性什么都不管，拿刀横竖的来回剁，一个不留神，刀切在了板子边缘，还在自己拇指上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饭是做不成了，娘俩蹲在炕上，大眼瞪小眼，沉沉的都不说话。不一会儿，邻家炒菜的香味飘了进来，俩人都狠狠地咽了咽口水。最后，这顿午饭，以吕氏在邻居家撒泼半个时辰作为代价，捧回来了两碗粥，一小碗菜。
　　隔日，再去隔壁敲门，怎么敲都没人开，门栓锁得死死的。吕氏无奈，只得翻出白老爷子留下的银钱，在村子烧饼铺买了几张饼并一碗猪头肉。
　　三年之后，风水轮流转，白有禄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不但盖起了宅子，还成了全村交口称赞的能干人。白有福呢，则成了远近有名的混无赖。
　　白有福想不通，他娘明明说他才是最好的，他像自己的外祖父，身上带着吕家的血，早晚会跟外祖父一样，创出偌大一片家业，买下百十亩地，养着三五十个佃农，做成远近闻名的大财主。他处处比兄长强出一百倍，为何这日子却过得不如他家？越想越烦闷，越烦就越喜欢喝酒。只有醉了，这心里才痛快，日子才舒坦，设想的那些好日子才能实现。这一日，他喝的醉醺醺回来，发现他娘已经搬去兄长家住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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