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灯亮》尽黑白

1、耀邬大陆的策远近

　　“早安，大陆。”
　　细长烟杆竹管里规矩流淌着清凉白丝，抵达末端红唇时被忽然亲吻，害羞着变得淡薄，游荡躲进策远近的口齿之间。
　　靠在自家小店二楼的窗棂旁向灰蒙蒙的耀邬大陆道早好午好，已是她七八年的习惯。最近学着隔壁章老太爷抽起烟斗，这个动作便被她适时加进了习惯里。
　　瞧着浓雾里拼命挤出的一小丝淡黄色，策远近直起身子轻拍黑底白花纹的缎面旗袍，扶正束发的茶花银簪，估摸着是时候整理整理下楼开店了。
　　凌晨五点半熬着黑眼圈缩紧脖子半梦半醒晃悠到店门前，呼啦啦抬起铁制防盗隔离，掏出手袋里一串叮当碰撞的繁重钥匙，开了门闪身进去趴在柜台后头补上惯例的回笼觉。
　　嵌水鲸每早都要在各种挣扎里一次次考验自己的意志力，春夏秋冬走着必须执行的流程，算下来大概已经有两年多了。
　　她在迷糊中摇摇头感叹这是没办法的事，当年同情心一时泛滥的美女老板收留十七岁的她，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在店里帮忙打工，自己为报大恩大德又怎会糊弄度日。
　　山岷岚都的雾气一向散得很晚，尤其是这雾化街，往往过了早晨十点才能瞧见冲破障碍的冷淡阳光，嵌水鲸苦着脸揉揉胸，可怜自己的肺里尽吸入些乱七八糟不干净的微小粒子，干咳几声企图将其排出体外。
　　“又睡觉呢啊？”柜台后的青纱帘子被一双纤白玉手缓慢对半掀起，飘忽传送过来的淡香和薄如空气的女人声音似乎有着撩拨人心的特殊力量，嵌水鲸一下子苏醒过来。
　　“不不没有的，远近姐姐！”她不自觉舔了舔湿润的嘴角，半边脸上还是袖子褶皱的印痕。
　　策远近抿嘴笑笑，拨弄两下她的额前碎发：“想睡就睡一下吧，今儿个应该没有多少客人。”
　　说罢便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红木桌上，哄了两句后绕过柜台整理起货物架上各类奇奇怪怪用来占卜的小玩意儿。
　　这是她们的日常。
　　每天在耀邬大陆上发生的小小的日常。
　　对于人们来说，广阔的耀邬大陆和包裹着大陆的无边甚海就是世界的全部。被分割成天岷荣都、商岷夏都、山岷岚都三大领域的土地，便是他们所生活的大陆的全部。
　　策远近的深浅小店就开在这里，做的是算命的买卖，偶尔业余接一些快递运送的杂活。
　　是的，店的名字就叫“深浅小店”。嵌水鲸曾刨根问底打探过名字由来，策远近都从未正面回答。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秘密。
　　天岷荣都的五十五街道三十六号，商岷夏都的樊氏路八号，以及这山岷岚都的雾化街十七号，都悬挂着“深浅小店”的招牌，当然嵌水鲸并不知还有别的店面，只疑惑老板娘为何一周总有那么两三天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策远近多数时候还是更喜欢待在雾化街。
　　三大都有各自特色，坐居北方的荣都主张权利，高楼大厦浮华多梦；位于南方的夏都主张金钱，奢侈浮躁车水马龙；落位中央的岚都顺应自然，古色古香雾色环绕。她生性一年比一年淡漠，自然偏爱清净的地方。
　　也不知是谁打磨养出了她如今的样子。
　　占满两面墙壁的木架其实摆得不算满当，打落了灰尘就没别的可收拾，正对柜台用来待客的长面红木桌也擦得亮洁如新，推拉木门敞亮打开，策远近闲了下来。
　　身后隐约传来浅浅鼾声，似乎是被传染的，意识不由涣散起来。
　　今年她二十七，深浅小店开了将近十个年头。
　　于策远近而言这十个年头太过漫长，却不足以漫长到让她淡忘一个梦。
　　总是同一个梦，量燊时远时近、时隐时现，真实或不真实，都是握着她的手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百个夜里是他，剩下的夜是不眠或宿醉。
　　人人都说年轻的爱情是水中金鱼，可供观赏的美丽活不长久，也不会深刻到为它的死而流泪。策远近却为这条忽明忽暗闪烁着的金鱼日日难受，十七岁时要死要活，二十七岁魂牵梦萦。
　　“良燊。”她很久不叫他的“名字”，这是半年来第一次，她一度以为自己就可以这样刻意忘记，结果功亏一篑。
　　目光所及出门满布的厚雾，好像可以就这样穿透它们，穿透重山，穿透边境，到达北方荣都最高大楼楼顶的大堂之上，那里是荣都领袖的位置，那里是量燊即将所在的位置。
　　只要策远近想，有去往那里的念头，随时随地、随心所欲，她都可以站在重重把守的厅堂上。先不论方式方法，从前有过一次抑制不住，但也就那么一次，回来后便静如死水，再无所望了。
　　“良燊。”再一次。策远近固执地叫他良燊，那是初次见面时他自我介绍的名字。
　　所以良燊本不叫良燊。
　　其实策远近也本不叫“策远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