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上部》周七

13、旧影

　　13 旧影
　　早上九点多，小枫打电话给郁莹，问她昨晚睡得好不好，威逼利诱要她去行山。
　　郁莹心情靓得像今早的太阳，电话里由着好友软磨硬泡一阵，最后祝小枫好好享受并且“利用”这大好一天。
　　但是意外的，出宿舍门时郁莹竟然碰见了钱志宇。
　　“你没有跟他们去行山？”
　　郁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劈头就问。
　　“没有啊，”钱志宇像是在装糊涂，“你听谁说我要去行山？”
　　郁莹不响，心里觉得古怪。
　　“去办公室？”钱志宇问她。
　　“唔……”
　　两个人都往去学校的天桥走。
　　“志宇，”郁莹还是忍不住要问，“小枫他们没有叫你？”
　　她知道这不可能，昨晚的聚会里不可能没有他。
　　“叫了。我不想去，手上还有点儿事没做完。”
　　“哦。”
　　郁莹放下心。这就很正常了，钱志宇是出了名的用功，放弃休假玩乐也不止这一次两次了。她笑自己多心。还不都是给小枫搞的，所谓关心则乱。郁莹想，现在倒是个好时机，可以适当探问一下钱对好友的感觉。
　　正思忖着如何措辞才不突兀，钱志宇忽然问：“那个……法国摄影展……”他侧首迅速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转了去。
　　“你什么时候去看？我也有兴趣。”
　　“嗯？”郁莹反应了一下才从自己思路里出来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笑起来：“你不是有事情要做么？”
　　“你等我一下，很快就能做完。”他看一下表，“十点四十行么？看完我们一起去吃中饭？”
　　说到“我们”两字，他耳根有点发热。昨晚把事情说得那样重要一天时间也抽不出来，惹得大家扫兴。现在走在她身侧，心情愈发忐忑。
　　郁莹今天也不正常，青天白日也如在梦里，迟钝得过分。她只当这个同事随口说说，到底是什么话全没往心里去想。看见天桥走完了，进了学校，就指指右手一座大厦。
　　“我今天要在图书馆查一些资料，可能不去看展览了。”
　　“呃……”钱志宇心落一落，“那么，改天？”
　　“唔，再说吧。”郁莹脚步不停回头摆摆手，“再见志宇。”
　　“……”
　　他举起手她已回过头去。那明媚笑靥今日有些和往常不一样的神采。到底哪里不同，他却说不出。
　　“再见，郁莹。”
　　他晓得她听不见。

　　在图书馆门口走过，郁莹自然不会进去。扯这样的谎她也感到难为情，但兴奋愉悦的感觉太浓烈，那一点点不安和歉疚很容易被覆盖下去。
　　落地玻璃窗那侧，一排排长长书桌上挤满埋头苦读的学生，学期将尽，压迫也解放学生的期末考迫在眉睫。
　　郁莹还能清楚的记起自己大学时在那些书桌上复习迎考的情形。一本本砖头厚的书一字字刻进脑里，那时心思纯正，学什么都记得住。虽然有时也觉得辛苦，但除苦读外再没有其他的烦恼，而况成绩单上一个个A就是最大的补偿和幸福。
　　现在是不行了。郁莹轻轻叹了口气。她甚至有些羡慕关在玻璃窗里愁眉苦脸绞尽脑汁的学生们。人长大了，念头就多了、乱了，再想过那样简单的生活，去感觉那样简单的快乐，都是不可能的了。
　　学校的正门离博物馆不足十分钟步行路。
　　远远的看过去，高而缓的宽长台阶下面站着一个人。
　　是背影。
　　然后他慢慢转过脸来，巧得很，与迎面而来的她目光相接。
　　阳光很好，两个人的发顶都反射出金色光芒，脸庞却是实在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彼此望着，都要愣一愣，确实，还是陌生人。
　　白天的侯靖扬不带一丝忧郁气质，白棉长袖衫，牛仔裤，休闲鞋，浓眉下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跟阳光一起耀人双目。
　　侯靖扬似乎也在打量郁莹，打量着似乎也有些迷茫，黑夜换作白天，留着深刻印象的那个人似乎也变了模样。
　　两人同时的笑一笑，算是开场的招呼。
　　那笑容是熟悉的，但也仿佛隔着千年万代，是上辈子残存的记忆，不足以为相识的凭据。
　　同时的偏了偏目光。侯靖扬向台阶上望望，这样开口：“今天看展览的人似乎不少。”
　　“周日嘛，平常多半是冷清的。”
　　郁莹接口。
　　“可能也是第一天的缘故，庞比度的名声也响。”
　　他找话来说。
　　“是啊，不过也比不上好莱坞，博物馆是从来不排队的。”
　　两个人都笑一笑。觉得这样说了几句气氛该缓和下来。
　　但不。还是无措，紧张，不自然。
　　气氛尴尬到极点。
　　郁莹只得向上望望。
　　“先去看展览？”
　　“好。”
　　于是向台阶上去。
　　长长的台阶，长长的沉默。
　　台阶尽头是一个大平台，平台两侧各被两座雄伟的建筑物压着。左面的一座正中门楣上挂着篆书匾额：香港历史博物馆。它的对面却是叫做香港科学馆的地方。
　　不知当初是谁的奇思妙想，用历史陈迹去与现代高科技比照辉映，这一古一今风格迥异的两座建筑，却也就能协调一致、错落成趣，组合而成完美的博物馆群。说它们完美，那是因为不管谁到此，又是如何选择，总会找到自己喜欢的去处，访古探幽或畅想未来。
　　今天走上台阶的人多半往左边走。
　　进门来，人是比平日多一些，大堂是明亮宽敞的，只有透过玻璃窗洒射进来的阳光占据它每个角落，那些零星的走在其间的人们便显得寥落而微不足道了。
　　“这边。”
　　郁莹犹在几个展厅的介绍前搜索，侯靖扬走快一步，领着她到最东面的一个专题展览厅。
　　花都旧影。
　　厅门前的展览牌上是这四个字。
　　郁莹见他手里拿出两张票，不由看他一眼。
　　“我到得早，上来看过顺便就买了票。”
　　郁莹停了一停。票倒不贵，博物馆从来不做盈利生意，周三更是免费开放。只是，她不愿意欠一个陌生人的情。
　　蓝莓蛋糕不算，那时她发疯，现在却清醒。她在想等下是否应该请侯靖扬吃饭算作蛋糕的回礼。但是这样去吃饭岂非更要尴尬死人……
　　胡思乱想没完，侯靖扬走去检票，管理人员叠着两张纸票撕下右角，郁莹只得先跟了进去。
　　眼前一暗，仿佛换了一个天地。音乐柔和舒缓，恰到好处得烘托出闲适雅致氛围。室内灯光朦胧幽暗，空气中似有一股晕黄色潜流氤氲流转，如梦如幻。
　　四壁墙上挂满散发往日情怀的旧相片，人在梦幻中游荡，仿佛要被这些故去人的眼吸进去，到另一个时空去寻梦。
　　郁莹先看第一壁墙上的简介。
　　法国庞比度中心（Centre Pompidou）的珍藏照片展，名为：花都旧影。说是旧影，果然大部分都是黑白照，时间跨度从上个世纪20年代到90年代，取材全是巴黎，来自30多位摄影大师的杰出佳作。
　　她微微侧目，余光里瞥着侯靖扬，他也只管盯着墙上看，她猜测他也同她一样，为脱离无话可说的窘境松一大口气。
　　这里满墙壁的照片挂着，注意力尽可放在眼睛上，不用说话。
　　不幸中的大幸，是约了来看展览。
　　郁莹开始为自己的冲动后悔。
　　她转到第一壁墙后，此时此地，只有顺着次序一张张把照片看过去。
　　牛嚼牡丹。记得小枫如此打趣她自己不懂看这些纯艺术的东西。
　　郁莹也不懂，都是工科出身的人，即便有兴趣，看过一两本书，也只是图个热闹，难窥堂奥。今天尤其的无法一心一意沉浸下去。郁莹甚至在想，这些黑与白的单调的影像，如果添了色彩去表达，岂不更生动丰富？
　　侯靖扬也一张张的看，速度却比她慢不少，不知道是被照片吸引，抑或躲着碰面的尴尬。
　　郁莹也不好意思太快，她就算不懂装懂两眼发呆脑袋空白也不能干十分钟扫完全场照片这种侮辱艺术大师的事儿。
　　郁莹更加后悔，一路无所事事，直到碰到一对来看摄影展的父子。
　　那个爸爸指着面前一张照片问儿子：“看出什么来没有？”
　　郁莹正走到他们身侧，就向照片仔细去看。
　　照片的镜头对着镜子，镜子的对面墙上挂着壁钟和镜框裱起的精致结婚照，墙前面一张圆桌子，桌上摆着一台座钟，两边则坐着一对中年夫妇，脸色漠然。
　　父亲告诉儿子：“看，照片里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摄影师就是要对比这个。”
　　郁莹转过脸去对他们笑了笑，指着时钟和壁钟说：“很奇怪啊，这两个钟的时间不一样呢。”
　　父亲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微笑着点点头：“可不是吗，相差了将近一个小时！”
　　“怎么会这样呢？”小儿子问爸爸，又歪歪脑袋去看郁莹。
　　“你猜呢。”郁莹蹲下身子问他。
　　男孩灵活的大眼滴溜溜的转了转。
　　“是这个钟停了吗？”他指指墙上那个钟。
　　“为什么不是桌上那个停了？它看上去更旧呢。”
　　男孩想了想。
　　“也许两个都停了，或者都没停，就是一个走慢了，我的表有时候也会走慢几分钟的。”
　　他的父亲和郁莹都笑了。
　　“聪明。”
　　郁莹翘起大拇指。小儿子得了夸奖不好意思的去拉住爸爸手。他父亲向郁莹微笑致意。
　　“你猜是为什么呢？”小男孩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郁莹。
　　郁莹目光回到照片上。圆桌边，丈夫呆滞的眼神望着壁炉里灰白的火苗。结婚照上窈窕的妻子撑着臃肿的身体瘫坐在摇椅上。
　　“也许不同的钟属于不同的人罢。”
　　她说这话时，没发觉自己唇边已没了笑意。
　　父亲拉着儿子的手转到另一面墙去继续看旧照片。小男孩回过头来向郁莹招招手。郁莹微笑着也招招手。
　　看他们的背影，郁莹想，以后她孩子的父亲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耐心。
　　“你们认识？”
　　闻声郁莹转回头。
　　侯靖扬站在那张旧照片前面，柔和的黄光投射在他脸上，那轮廓分明的影子映上身后雪白的墙。
　　“不。”郁莹说。
　　“是吗？”侯靖扬一笑，“我看到你们聊了很久。”
　　原来他一直在注意她。
　　这个发现使她怦然心动。
　　也许是自己太敏感呢？或许是恋爱臆想症。简称“YY”，是未经恋爱磨练的女孩子最易得的病症，遇到帅哥时发病率极高。
　　郁莹莫名其妙脸红心跳，好在室内光线昏暗。
　　“我们在讨论这张奇怪的照片。”她转移他的视线。
　　“哦？奇怪在哪里？”
　　“那要你自己看。”郁莹扬一扬眉，颇带挑衅似的冲他一笑。
　　侯靖扬饶有兴趣的去看照片。郁莹则把目光停在他微侧的脸孔上。
　　为什么一而再的约会一个陌生人？
　　第一次为了那把深情的声音，第二次为了这张英俊的面庞？
　　郁莹用身为博士而最擅长的逻辑思维去想这个问题，答案也许是NP-problem——不可解。
　　侯靖扬研究完照片，转脸来时郁莹才发觉自己失态，忙微微低首。
　　“我曾看过一本小说，是本城一位极出名的女作家写的。那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本言情小说。”
　　侯靖扬微微笑着说，像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味的事情。
　　“那小说什么情节，看的时候就不大记得，但有一句话印象却极深刻。”
　　可恨他说到这里就停住，郁莹不由抬头看向他。
　　“什么话？”她忍不住催促。
　　侯靖扬看着她微笑。
　　“是女主角对婚姻的总结，她的职业很特别，是一个给婚姻遇到问题的夫妇提供帮助和资讯辅导的辅导员。”
　　“有这样的职业？”郁莹有点怀疑这话的可信度。
　　“现实中也许没有，小说里却没什么不可以有。”
　　郁莹扁扁嘴。
　　“这婚姻辅导员说了什么让你记到今天？”
　　他笑，知道她还是疑心。
　　“这婚姻辅导员说，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夫妻都过着有时差的日子，婚姻之所以能持续，靠的，不是爱情，而是忍耐。”
　　郁莹惊讶，微微张开了嘴。
　　侯靖扬又说：“忍耐度的高低决定婚姻的美满程度和和睦持续的长度，这就是一个看惯了婚姻中悲欢离合的女子一句话的总结。”
　　昏黄灯光里，他那双阳光下灿烂闪烁的笑眸，此刻深邃悠远，意味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