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上部》周七

12、约会

　　12 约会
　　从K房出来已近十点。
　　大家都想陪徐奕奕聊聊天，说说心事。
　　王丽提议去离湾仔最近的潘艳家里，她和人合租的房子三室一厅，有一个室友出差房间空着，正好容纳她们几个夜谈，聊困了睡一晚也不妨。
　　徐奕奕劝郁莹早点回去休息，其他几人也看出她神情疲惫，声音虚虚的没了力气。
　　郁莹是真的累，而且心里有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她想自己确实也不能再看那些伤心的眼泪，于是和大家告辞，又拉着徐奕奕的手说，“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打电话来找我。”
　　徐奕奕握着她冰冷的手却觉一股暖流涌向心底，点头说：“今天真的很谢谢你，郁。”
　　郁莹用微笑回答了她。
　　上了巴士才发现，自己把方向坐反了。
　　从上层的玻璃窗看下去，皇后像广场一侧已经立起了高高的圣诞树，树顶一颗硕大的红心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巴士的电子屏幕上显示：下一站，兰桂坊。
　　郁莹一瞬间心惊肉跳。
　　难道潜意识里就是要坐去这个方向？
　　她一下跳起来，按钟，下车，冲到马路对面，进地铁站，过海，再一路疾走，穿过周六晚上熙熙攘攘的热闹街道。
　　终于，回到了宿舍。
　　郁莹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地好笑起来，跑这么快，怕什么？
　　丢开手袋，向床内一躺，心里乱糟糟的，仿佛有很多念头，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好半天，只是盯着天花板发呆。
　　楼道里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开门声，成群结队的说笑声。窗外是繁华闹市的霓虹，流彩眩目的，从帘子的缝隙漏进点点朦胧的红、绿、蓝、紫。
　　除去这些，她这间房是宁静的、暗沉的。四壁墙围起了自成一体的小小时空，在里面，便获自由，不受干扰。
　　郁莹想，以后也都是一个人住罢。
　　电话铃突然的响了。
　　郁莹呆一下，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望去壁上电子钟。
　　十一点十八分。
　　不是十二点，不是他。
　　拿起电话的手依旧颤抖了。
　　“死人！”小枫在那头叫，“找你整个晚上了，手机又不接，宿舍也没人！”
　　郁莹掏出手机，原来早没电。
　　“刚回来。有事？”
　　小枫愣一下：“郁，很累？”
　　“嗯。”
　　彼此太熟悉，不必多加解释。
　　郁莹只说：“心情不好，也累。”
　　“我过来陪你？”
　　“不用。”郁莹听到那头很吵，估计她房里聚了许多人在玩闹，“洗洗澡去睡了，明天就好。”
　　小枫听这口气更不放心，端着电话到另一间安静的房。
　　“怎么了？是徐那边……”
　　“感情问题。明天有空再慢慢说罢。”郁莹叹口气，“你找我什么事？”
　　“大家商量明天行山。”小枫问，“城门水塘，你去过没？”
　　“没。听说行路难度不大，风景却好。”
　　香港九十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天清气爽，最适宜户外活动。
　　“明早九点半校门口集合，你也来？”
　　郁莹想了一下：“不了。我明天去看摄影展。”
　　小枫晓得她这时不时犯的离群索居的陋习，不由皱眉。
　　“不要一个人嘛，出去散散心不好？”
　　“懒得动，今天太累了。”
　　小枫叹口气。这人拿定主意，谁能改得了？都说她随和朋友多，几年的闺中密友却晓得，那清高固执的底子，不是一般泛泛之交可以识得破，探得深的。
　　“好吧。那我们明天回来晚饭找你一起吃。”
　　“唔……再说吧，电话联系。”
　　看来又要去过她的单身周末了。
　　小枫想不通郁莹一个人呆上一天也不觉得气闷，她往往电脑也不开，只是闷在屋里看书听音乐，那样别说一天就是一个晚上，小枫自己就要疯掉。
　　人和人真是太不一样。
　　郁莹挂断电话，绝没有想到小枫会有这样的感叹。
　　一个人在宿舍里清静的过上一天，在她，绝对是享受。
　　寂寞，也许，但充实。
　　不知何时，她养成独自默思的习惯。许多顿悟来源于此。思考使人自己做自己的先哲，拨开迷雾，引领前航；更使人有一双智慧之眸，审视过往，查找错漏，再将自己一点一点打磨、雕琢，趋向成熟和完美。
　　小枫批得一点儿不错，她郁莹是从骨子里心高气傲，时不时去想生命意义，心灵充实，来慰藉自己与众不同。
　　殊不知，人生识字烦恼始。
　　白马过隙，沉思的眼前流走了最无情的时光和最简单的快乐。那些流走的、逝去的，有哪些能用沧桑深刻的几句隽语概括？又有哪些成了遗憾，追悔莫及？
　　水柱哗哗自头顶淋下，郁莹把整个身体都浸到水里，仰起脸对着花洒冲。
　　一场热水澡出来，果然神清气爽，什么也不去想他了。
　　郁莹只开床头小灯，坐在床沿拿毛巾擦湿淋淋的头发，培养睡眠情绪。
　　也许放首安眠曲更合乎气氛。
　　刚走到书桌去开CD机，电话又响了。
　　“喂？”
　　大概又是小枫，还是要劝郁莹明天跟大伙儿去行山。她就是喜欢人多热闹。
　　对面却也只“喂”了一声。
　　郁莹停下另一手擦发的动作。
　　“喂？”
　　两边同时发问，又同时停住，不再作声。
　　墙上的钟，时针分针合在一处。
　　凌晨十二点。
　　她果然又接到陌生人的电话。
　　灰姑娘的魔法失效，她的梦却正开始。
　　郁莹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
　　“是你？”她的声音打颤。
　　“是我。”他亦有些恍惚。
　　电话线两头又是一阵静默。
　　“你……打错了。”
　　郁莹喘了口说。说完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怎么有这样本事从梦魇里这么快就挣出身来，连自己都要佩服自己。
　　“哦……是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果然也清醒不少。
　　“我是郁莹，你找梓桐吧？”郁莹重新站了起来，把头上毛巾搭到椅背去。
　　侯靖扬笑了笑。郁莹自然看不见，却感觉得到。那双笑眼，在酒吧间迷矇的灯光下动人心魄。
　　“郁莹，我是侯靖扬。”
　　他自己也晓得说了一句多么无聊的废话，连声音也带了笑。
　　“你知道我之前一直在想，打这个号码会是谁接听。”
　　郁莹觉得这话里有许多含混不明的意思，明知不该，还是忍不住探问。
　　“你要失望了。”她静静的说，“看来梓桐还没有回来。”
　　“是啊。”侯靖扬轻轻叹了一声，语气拖得长了。
　　果然是失望的。
　　郁莹把着话筒抿紧嘴唇。
　　“我又打扰你了。”侯靖扬无意间加重了那个“又”字，歉意便听得格外诚恳。
　　“吵到你睡觉？”
　　“没。你打得正是时候，我正要去睡。”
　　“还是吵到了。”侯靖扬听出那话里的冷淡，有些不安，“真的很抱歉。”
　　“也许再请我吃蓝莓芝士道歉。”
　　郁莹脱口说，说完后悔不迭，怎么一跟这人说话就这样不经大脑的任性。
　　那头他的声音在笑。
　　“只要你不怕发胖。”
　　郁莹忙说：“我开玩笑的。”
　　她发誓今后要好好管教自己的舌头。
　　侯靖扬好半天不作声。
　　“我知道很唐突……”再次传来的声音低沉、磁性，微带婉转哀求的意味，正是第一次听到的那种嗓音。
　　“……我们……能再见一面么？”他问她。
　　郁莹有点懵。
　　她搞不清楚他是在和谁在说话。她也不晓得他自己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
　　只听见自己问：“现在么？”
　　“不，你要休息了。明天吧。”
　　“好。什么时候？哪里？”
　　她忘了两分钟前给自己起的誓。
　　“你定？”
　　“那……”郁莹很自然的说，“十点半，历史博物馆门口，我本打算去看法国摄影展。”
　　“花都旧影？”
　　这是摄影展的主题，巴黎素有花都美誉。
　　郁莹却不惊讶，一面之缘，但侯靖扬关注这些似在意料之中。
　　“有兴趣一起看？”郁莹愉悦的问，回答似也在意料之中。
　　“当然。”听得出侯靖扬也很高兴。
　　“明天十点半，博物馆见。”
　　电话那头又一次传来“嘟——”的挂断声。
　　像第一次一样，时间地点说清楚，然后他挂断电话，等她明天去赴约。
　　同样，他们仍旧是两个陌生人。
　　郁莹握着听筒发怔。
　　经过一天现实的磨砥，到了晚上，她又一次放任自己堕进那个迷乱而美丽的梦里。
　　像是被魇住了，她又要去赴陌生人的约。
　　但心情却无端开朗起来，擦着头发，嘴里哼起轻快的曲子。
　　明天。明天。
　　她竟是带了点兴奋的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