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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诫枉 ...

  •   将近黄昏的时辰,冬日白亮的阳光竟也镀了一层金红,似要掩了逾压逾低的灰霾。两个头戴蓝色瓜皮小帽,一身青色粗布短打扮的小厮匆匆行至静宜寝殿前的月亮门前,抬头望望天色,极快地闪进院子,沿着紧贴院墙的抄手游廊,绕至院中后殿如意阁前。
      个头略小的小厮满脸怯色,推门轻道:“格格,今儿院子太静了,清雪姑姑和雨涵姑姑都不在。”
      “怕是随额娘在柏林寺上香还没回来吧,不对啊,刚才过寺里,没瞧见府里的人……”另一个小厮抬脚进门,后半截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入眼的情景堵在了肚子里。

      如意阁内不大的中堂因跪满了人略显局促,澄碧并高无庸靠着花梨木门垂首而立,立在紫檀木炕边的墨玉见已进门的小厮盯着她,赶忙觑了一眼在多宝格后头摆弄芙蓉石玉插屏的静宜,算是给小厮递了眼色。
      不待小厮反应,只听静宜柔声道:“格格回来了?今次玩儿得可好?累不累?”
      “回额娘的话,尚可。”略抖的声音不经意间流露出小厮的局促。
      抚着芙蓉石上浅绯色的凸起,静宜对小厮笑谑道:“嗯,格格的兴致还不错呢,天桥儿瞧掼跤,前门大栅栏福海轩听《封神榜》、荣宝源里添首饰,悦来居里品四大名菜,回了安定门顺道儿广和轩尝尝肉丁儿馒头喇叭糕,逛遍大半个四九城儿格格还说尚可,真是满人家的好格格,额娘服了你好脚力。”
      无奈地看了眼已然跪在身侧的锦儿,千羽亦磕在脚下如意回纹波斯毯上:“额娘,千羽知错了。”
      “错哪儿了?”略带暖意的轻懒嗓音让千羽感到微寒。
      “羽儿错在没经过阿玛额娘的应允私自出府,错在到天桥看耍把式,错在去前门的书馆子听书,错在让锦儿借了小喜子和小顺子的衣服……”千羽的声音越来越小,似要融进这屋子的紧张和静谧里。
      静宜走到紫檀木炕坐下,端起珐琅彩的孔雀盅子,淡然道:“就这些?格格还是到佛堂里好好想想吧。林嬷嬷年岁已大,若再担当格格的教引嬷嬷之职,贝勒爷和我多有不忍,明儿呈报了内务府,嬷嬷即可回家含饴弄孙、安享天伦。打今儿起雨涵做大格格的教引姑姑。喜子、顺子、锦儿、灵儿四人,各罚半年的月钱。高总管,剩下的这些门子、护院儿的、递话儿回事儿的,你看着办,玩忽职守的给点教训,那些收了格格贿赂的,撵出去就是。
      “十日之内,你带着澄碧跟墨玉把府里的犄角旮旯给我清干净,该给教训的给教训,该撵出去的撵出去,禛贝勒府不养不得用的奴才。以后要再让我碰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你们三个今年的俸禄就当是孝敬给格格做嫁妆吧。”手中的孔雀茶盅重重砸在红漆雕花炕几上,铿然的响声让满屋人都明白:嫡福晋这回发火了。

      “羽儿在佛堂跪了两个时辰了,你准备罚到什么时候?”胤禛进了西暖阁,扫了一眼伏案抄写《心经》的静宜,淡淡的声音带了些质问的味道。
      “爷心疼了?当初晖儿在书房门口跪了一天,也没见你急过。”平缓的语调似一根软刺,扎进胤禛心里,再难拔出来。
      话甫一出口,静宜心中一惊,微颤的指尖带着玉色竹管划弯了最后一笔,半透的金粟经纸上旋开浓浓的墨迹,透明的落地琉璃宫灯将那抹玄青照得清晰而刺眼。瞥了一眼大理石案子上堆满了的纸团,静宜叹了口气,唉,又要重抄了。
      青釉色的调羹碰上过墙枝蝠碗上的桃纹,清脆的声响促着胤禛咽下口中的蜂蜜红枣羹。她,还是怨的吧。当年,无论如何,是自己过于狠心了些。
      “原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早已伤到了骨子里……”暖阁里的死寂将两人逾压逾紧,静宜无奈的轻叹也唤不醒胤禛的沉默。

      “禀爷和福晋,大格格来了。”雨涵随着已换了家常水绿棉袍的千羽进了暖阁给胤禛和静宜请安。
      “去厨房再端些红枣羹并几样格格喜食的饽饽,再差人让高无庸拿了账簿子过来。”清雪和雨涵答应着去了,静宜方问:“今日之事,格格可想齐全了?”
      千羽盯着大理石案旁青釉折枝檀花广口瓶里的丛丛卷轴,脆声道:“羽儿知错,不该换了男装出去,不该去那些三教九流之辈都去的地方,不仅失了身份,而且要是让都察院的那些御史台们瞧见了,还会连累阿玛额娘,连累贝勒府。”淡而平的语调中透着清冷,静宜掩住眼中的无奈,望了胤禛一眼。
      静宜把千羽拉到跟前,抚着女儿红肿的双眼柔声道:“冲你阿玛教你说的这些话,额娘是不是就不好罚你了?”说着瞥了一眼神色尴尬的胤禛
      “额娘……”
      “这是第几次出去了?逛四九城比额娘还熟络呐。还挺机灵的换上顺子他们的衣服,是不是《梁祝》、《西厢》看多了,扮了男装会情郎去?”
      “额娘您说什么呢,羽儿就是想出去透透气,看看外面的景致。见天儿守着咱们家园子,也起腻不是?”白皙的面颊上浮出一抹浅绯色的云,不禁让静宜恍若以为看见了昕瑶,同是这般娇俏怜人,同是这般不识逗弄。
      “爷,你家的格格这可不是想去逛大街图新鲜,这是变着法儿地让您重新修园子呢。”静宜瞥了瞥胤禛的脸色笑说。
      “额娘,您当年不也这么出门逛过大街么?阿玛可都跟我说了。再说《西厢》是我在您书房里看的。”
      静宜作势要恼,胤禛倒是笑了:“可见上梁不正了。”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千羽,今儿私自扮作小厮出府之事的确有失皇家体面、有违贝勒府的规矩、体统,你阿玛教训你的那些话、额娘罚你跪佛堂都是为了给你长记性。你是爱新觉罗家的格格,做事不能失了皇族身份。”
      瞪了一眼身旁的胤禛,静宜接着道:“咱们满人家的格格虽不兴那些汉人家里的小姐裹着小脚,整日呆在三层绣阁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几步路就病怏怏的,可也讲究个稳稳当当,落落大方,你那般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额娘,您怎么知道我是从柏林寺溜出去的?”接过静宜递过来的奶油棋子,千羽问道。
      “这府里的事儿,哪件是你阿玛额娘不知晓的?没你阿玛的允许,东南角门上的那几个门子能把你放出去?要不是府里的暗卫跟着,你能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就冲你跟锦儿这身小厮打扮,你能稳坐悦来居品珍馐,荣宝源里添首饰?人家不把你轰出来才怪!”静宜好笑地看了千羽一眼,冷哼道。
      “那是阿玛额娘放千羽出去的?”千羽放下手中的青釉调羹,难以置信的眼神扫过静宜,落在胤禛脸上。
      “这会子别得了便宜卖乖。”灯影零落,洒在胤禛身上淡淡的冷色。
      静宜叹了口气,盯着千羽道:“满人家的女孩子出去逛逛未尝不可,更何况当年额娘也像你这般,希冀这高墙大院外头的热闹。你这三次出门,阿玛额娘虽不怪罪,可以后是不许了。况且……”
      静宜望了望胤禛的眼睛,转向千羽正色道:“况且,那些因为你出门子受牵连的一干下人里头,大多是宫里的眼线、探子、府里留不得的奴才,你阿玛是借你的事儿做由头,把他们全清理出去。千羽,你要记住,贝勒府从不养不得用的奴才!”冷冽中含着无奈的语调伴着千羽的脸色愈加苍白,透着暖亮的琉璃宫灯扎得千羽眼前或明或暗,看不清,摸不透。

      “额娘让我在佛堂里想的,是这些?”千羽窝在静宜怀里,耳上的翡翠盘肠坠子在灯下不住打晃。
      静宜叹了口气,心疼地轻揉着女儿的膝盖:“那些教引嬷嬷都能讲诫的皇家典制,何至于在佛堂里想两个时辰,把膝盖都跪青了?”

      高无庸和清雪将账簿放在静宜的书案上,躬身退至暖阁门口。近一尺高的账簿磊在大理石案上,在千羽脸上投下灰白的暗影。藏蓝色的海月纸上“悦来居”三个字衬着通明的灯火撞进眼里,看得千羽一愣,瞧了瞧一脸谦谨的高无庸,看了看书格子旁的胤禛,眼神对上了眸中含着淡笑的静宜。
      “悦来居是你额娘当年的陪嫁。看看这些账簿子,学着帮你额娘打理打理,以后出了阁,管起家来也不至于手生。
      打明儿起四贝勒府的大格格尽可风风光光出门。不过,再想出门之前,先把这一摞账簿子看完再说。”淡淡的声音在书架旁响起,千羽流转的凤目里闪过的惊诧划过静宜柔和中伴着希冀的眼神,化作倔强留在眼睛里。
      “阿玛说的可当真?”盯着胤禛的眼睛,千羽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胤禛把从书格子里抽出来的《女诫》递给千羽,笑道:“阿玛的话,向来一言九鼎。”
      “那这……”
      斜睨了一眼无奈的静宜,胤禛笑道:“你额娘这儿可不止有《西厢》,三天的空儿,抄十遍出来,过两天拿给我看,要是字儿还没长劲,看账簿子的事儿就先缓缓。”
      “额娘……”
      静宜把女儿搂进怀里,语气里充满了好笑和无奈:“千羽,阿玛额娘现在可以纵着你,可以后出了贝勒府的门子,谁还会纵着你?”
      “上回额娘不还答应千羽,让千羽做阿玛额娘一辈子的小棉袄?”微挑的凤目里闪着亮色的光芒,脆生生的质问打乱了胤禛和静宜相视一笑之间的了然。
      “傻丫头,阿玛额娘能纵着你,你皇玛法可不会纵着阿玛!”

      团团白雾笼着黑如漆墨的夜空,仿若浓浓淡淡的水墨。北京城好不容易无风的冬夜透着无尽的清寒。静宜寝殿前焚着的青铜宫灯映出地上片片落叶。胤禛带着高无庸出了寝殿,紧了紧身上的猞猁裘披风,上头还留着西暖阁里混着淡墨的恬然香气。
      静宜说千羽跪了俩时辰身子虚,就让千羽先在东暖殿歇下了。第二日便是康熙四十七年的腊八,与高无庸并墨玉澄碧几人商议了熬粥事宜,胤禛便带了高无庸回自己的寝殿处理还没看完的折子。出门之前静宜为胤禛系披风,贴着胤禛耳边道:“但愿羽儿能明白咱们的苦心。”胤禛淡笑着看了看静宜的眼睛,修长的手指将静宜额前有些凌乱的碎发拂至耳后:“会的。”

      方踱至院门,路过上夜的婆子们的住处,听见说话的声音。胤禛本无意止步,只是听见里面“福晋,格格”便留了神。
      “都说福晋为人宽大,可大格格不就出去了几趟,罚得这么狠。两个时辰,要是我们这些老婆子,腿都要跪折了。这不是亲生的果真是不心疼啊。”
      “大格格命苦,谁让李福晋不待见?否则跟着自个儿的亲娘,不至于受这般罪。”

      “不是亲生的!!哼!”胤禛大步踏上回廊。暗夜里,高无庸虽瞧不清胤禛逾来逾铁青的脸色,可冷厉的语气让高无庸颤了几颤:“这两个多嘴的奴才放到弘晖的墓地守灵去,日后再有谁敢拿主子的事儿嚼舌头根子的,你这个总管就带着他们一起去给世子陪葬吧,贝勒府不缺几个奴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诫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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