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横过》西早子

3、不曾悔

　　（三）不曾悔

　　不知是不是郭逵那一巴掌拍得狠了，已经快到安山了，小孩子还未醒过来。这两个有点粗的汉子总算是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噯，阿三，你说他会不会死呢？”郭大戳了戳怀中的孩子，有点担心。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安山地界，安山说是山，不过是临海的一座孤岛，住个十几口人，种着几亩地，养着几只鸡鸭。其实是一个很平常的小村庄。只是带着江湖血腥的人即使布衣荆钗也是怪异格格不入的。

　　郭奎没有说话，负手站立在船舷看着隐约显现的安山。风吹起衣袍，有水沾湿。

　　“好吧。还有呼吸。应该死不了。”郭大摸了摸鼻子，没有继续这个问题。他不过是想让这个弟弟多说点话而已。他们太久未曾交谈，郭奎也很久未回安山，怕他不适应，怕他害怕。所以故意找着这些很低级的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效果。

　　在心里叹了口气，郭大将双手放在脑后躺在船上看着郭奎潇洒的身影，由衷的赞叹一声好帅的背影。

　　船顺风顺水的慢慢行驶，微风惬意的吹着，身边有着亲人的气息，一个孩子扑棱着手脚表示存在感。这其实是郭大内心深处一直追寻的东西。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头顶被水光润色的太阳，昏昏欲睡。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郭大突然被一阵凉意惊醒。睁开眼睛才发现处在绿树的阴影之下。小船晃晃悠悠的，斑驳的深绿阴影动态的印在他粗布衣上，穿过树叶的阳光刺得眼睛有点痛。他偏过头，看见郭奎坐在一边，一手撑着船舷支着头，一边伸出一只手拎着孩子衣领，冷着张脸却又可以看出心情不错的样子看着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小孩在水面上扑棱着手脚。

　　“你再骂我就把你扔下去。”郭大有点不确定这有些幼稚的话是不是他一向端着个冷漠架子的弟弟所说的。

　　两三岁的孩子就是单纯，不懂何为生命威胁，很有勇气的在水面上直折腾，口里还奶声奶气的说着：“我…我要告诉爹爹，把你扔水里去。”

　　郭奎还是好心情的冷着脸，用另一直手戳了戳小孩子鼓起来的包子，软软的。从侧面看见小孩还未长开的眉眼细细的颤抖。从树叶间隙露下的阳光透过小孩长而翘的眼睫毛照在眼下，形成小小的光斑，柔和中带着水汽的浸润。郭奎心里一动，他放弃了孩子的包子脸，转而轻轻抚过孩子的眼睫毛。

　　本来还折腾得厉害的孩子突然一颤，僵直着身子不动了。郭奎感觉小孩子眨眼睛时睫毛刷过手心的触动。那是一片落花飘入水中，柔和的激不起任何涟漪，姿态却撩人的厉害。看着小孩安静的脸，他的心突然就泛起了酸涩的泡沫。

　　“你爹已经不再了。”他这样说着，然而小孩只是安静的睁眼看着他，纯洁无辜的黑眼睛水润得可爱。“他被我杀死了。你娘，你爹，你所以的亲人都已经被我杀死了。他们都不会来找你，也不会帮你把我扔水里去了。”

　　小孩子年纪还太小，不懂何为死亡，即使直接听见凶手承认他的罪行也无法读懂。他唯一懂得的只有那句“不会来找你，也不会帮你把我扔水里去了”。这对他来说不是终结的死亡，而是不可原谅的抛弃。

　　他突然张嘴哭了起来，说是哭不如说是嚎叫。眼泪没有流出来，声音却是整耳欲聋。“爹……爹，我要爹爹……我要娘。呜呜呜。”

　　郭大眯着眼睛看见郭奎脸色突然一变，不知所措的看着嚎叫得很起劲的孩子，脸色慢慢变得暴戾了起来。郭大知道自己看见那个在无人看见的时候变成孩子的阿三已经不见了，现在是一个阴晴不定，冷漠无情的成人郭奎。

　　他闭上眼睛，呻吟一声，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怎么了？怎么了？”

　　郭奎看了他一眼，突然将孩子往他身上一扔，然后转过头，一声不吭了。郭大手忙脚乱的接住孩子，然而暴躁中的孩子一点面子也不给，挥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啪的清脆声响，让郭大和郭奎结结实实愣住了。郭大张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手中的小孩子。

　　也许是郭大怒目圆睁的样子太过于可怖了，闹腾的孩子突然安静了下来，眨巴着湿润的眼睛看着郭大，小嘴瘪了瘪，却不敢发出声音来。

　　“你再动手我就把你手砍下来。”他看见小孩子欺软怕硬的本质，威胁道。

　　“不打。”小孩子抽抽噎噎的回答他的话，肩膀一耸一耸的看起来委屈极了。

　　郭大将孩子抱入怀中安慰道：“乖啊。你听话就不砍你手。”

　　小孩子也环抱着郭大的脖子，奶声奶气的说道：“我乖。爷爷要找爹爹，找爹爹…”

　　郭大一愣。明白过来小孩的话之后，心情突然有点微妙。不知道是因为这么小的孩子学会了讨好人，还是因为孩子过于聪明所带来的担忧。

　　“乖，告诉爷爷你叫什么名字？”

　　“郭沉毅。”小孩抽抽了鼻子，口齿清晰的接着补充道：“爹爹说要做一个沉稳有毅力的人。这样的人能成大事。”

　　郭大向郭奎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他也正望这边，用眼神向他询问“怎么办？”

　　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事，谁也说不清楚。他们不怕这孩子心怀怨恨，就担心记事太多的孩子带到安山不好养。年纪大了，不想多折腾，少点精力来应付这孩子都是好的。

　　郭奎还是没有回他话的打算，直接走到小孩面前，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字落地有声的说道：“记住，你的爹和娘以及你所有亲人都被我杀死了。现在我要带你回安山，养大成人，以后随便你怎么报复。现在不许哭。”看见小孩瘪了瘪嘴，有大哭的迹象他立马冷着脸训斥道。这欺软怕硬的孩子委委屈屈的吸着鼻子，捏着小手看着他，哭倒是不哭了。“不许吵着要找爹娘。乖乖听话就……”他想想了小孩子一般怕些什么，“不听话就把你关小黑屋。”

　　这样一威胁小孩倒是安安分分的端坐在船一边，不哭不闹的。他记得那黑黑的小屋子所带来的恐惧，莫名其妙的声音，跑动的老鼠，怎么哭叫也没有人来安慰的恐惧。

　　“阿三，看不出你对小孩子还是挺有一套的啊。”郭大笑了笑重新划起船桨，驶离了那片绿树浓荫。划开的水波拉得老长。郭大突然想起了些什么：“你怎么不直接去安山？忘记地方了吗？”

　　“没有。”郭奎冷冷的回答，看着船行过翻起的白色细浪，耳朵有点红了。

　　见状，郭大像突然间顿悟了什么似得：“你不是怕见到阿娇吧。”

　　他这样一说郭奎脸就更冷了，耳根也红得厉害。郭大就知道他猜对了。笑了笑，他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阿娇现在过得很好，说不定早就忘记你了。”

　　“嗯，我知道。”

　　见郭奎认得如此之爽快，郭大就又有点担心了。“不过阿娇脾气还是那么暴躁，你先在我哪里待几天，暂时不要和她见面。”

　　“我和她的问题总是要解决的，逃避没有任何用处。”郭奎看着已经可以看见渡口的安山顿了顿，继续说道：“问题早点解决，也早点安心。欠她的债我一直不安……”

　　“唉，你后悔当初一意孤行要离开安山的决定吗？”

　　“不曾悔。”这句话他说得铿锵有力，毫不犹豫。

　　是的，郭奎从来不曾后悔离开安山，即使他现在落得一身伤痕，面有残疾，也不曾后悔接触那样精彩纷呈的世界。不同于快意恩仇的江湖风气，那是一个更为精致的世界，权利与欲望无限的放大。功夫只不过是自保的一种手段，更重要的是智谋的对决。这样运筹帷幄的生活一步错满盘皆输的豪赌更加适合他的性格。

　　他曾经在其中混得风起云涌，让许多人家破人亡。而现在他的下场不过是失败者的惩罚。只不过他还是一个有着匪气的江湖人，一刀寻仇报复也是他另一种手段。只不过有时候他感觉到了疲惫，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委实令人太心寒。所以他一把火烧掉曾经的恩恩怨怨，乘着一叶扁舟带着一个孩子归隐。

　　曾经的离开是他的选择，而回去，不过是他另外一个决定。他不曾后悔。

　　而他也不后悔带这个孩子会安山，无论他记得多少，小小年纪有什么讨人欢喜的心计也不曾后悔。

　　多年后。他看见一个少年穿着粗布衣，弯刀在手，大步往前走。那样的决绝的背影也未曾透露出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