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横过》西早子

2、养儿防老

　　云过水深处，晨光微熹，兄弟俩连夜赶路，总算在天明时分赶到了船渡口。

　　趁着没什么人，郭大十分自然的顺走了栓在渡口木桩上的一条木船。人高马大的就跳上了船，水声幽幽里木船飘飘荡荡。他回过头来憨厚的看着郭逵笑了笑，天光乍明，升腾的水雾朦胧远山眉黛，柔柔袅袅的是三月春风的小桥惬意。

　　那笑容看起来敦厚温和，即使身上血腥还未洗去，然而郭大这样一个恶人看起来也像那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庄稼汉子。

　　郭逵不为所动，冷冷看了他一眼，在清晨的薄雾里那眼似含冰凝水，倒有三分清润的意思。

　　“莽夫。”从他那开口甚少的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来，郭大听了其实有点不高兴，但谁叫说着话的人是他疼爱的弟弟，只能自个憋屈了，转过身拿起木桨试了试水。

　　他期期艾艾的唤了一声，“阿三，快上船来。”郭逵这次很给面子的没说什么，抱着孩子轻飘飘的飘上船，木船晃都没晃。

　　郭大摸了摸鼻子，自觉没有这没文雅，拿起浆慢慢划着，眼角瞥见郭逵突然甩出了一个银色的东西，落在渡口滚了两下。

　　张了张口，郭大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吐出不出来。

　　划桨声里水声潺潺，宽阔的湖面上一叶扁舟，寒鸦掠过水面带着一声啼叫飞入芦苇中，除了风吹水荡的声音，四下里一片寂静。

　　郭大觉得有些话他实在是不吐不快，安山郭大刀何时是一个吞吞吐吐之人了？有话直说快意恩仇才是他的本色嘛。

　　这样一想，郭大就觉得自己隐而不发实在婆妈，顿时豪情万丈的跃跃欲试想重新塑造郭逵的观念。

　　但临近开口了，还是怂了低头划水闷声说道：“阿三，你为什么要留下锭银子？没有人知道是我们拿走了船。”顿了顿，他接着说到：“江湖人不拘小节，何况是我们这样满手鲜血的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快意恩仇一刀横过江湖事才是惬意生活。你这样处处讲究实在是…太小家子气。”

　　郭逵睁开眼睛看了郭大一眼，目光掠过水面，不知何处飘来几片绿叶，黑背白肚的鸟涉水而飞，溅起水珠星星点点，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他复又闭上了眼睛。

　　“但求问心无愧。”他说道。

　　郭大摇浆的动作一顿，低声念叨着“酸腐毛病”，复有慢慢摇起浆来。身后没有任何声音传来，郭大抽空往后看了眼，郭逵盘腿坐在木船上闭目养神，小孩被他随便搁置在船家之前留下的渔网上。在摇摇晃晃的水面上，小孩睡得不稳，不知怎么弄的用渔网把自己缠得严严实实。

　　郭大看着就乐了。“噯，阿三你养这个小孩不会也是‘但求问心无愧’吧。”这话揶揄的意味居多，说着他自个绷不住又笑了起来。

　　笑声在水面上幽幽传开，空旷的境地里传得浑厚遥远，郭逵又睁开了眼，先是看了孩子一眼，见他奇葩的睡姿也诧异了一下，抬头看了看郭大揶揄的笑，又回过头看了眼孩子。最后不知怎么想的开始动手将孩子从渔网中解救出来，还分了个神回答郭大的问题：“不是。”

　　“那你是咋想的？”

　　乍一听郭大这个问题，郭逵也有点不知所措，然而还是手上不停的将孩子弄了出来。咋想的？就是那样想的，看见他的愤怒眼睛觉得漂亮，想要养这么一个小孩，就跟养一个倔强不屈的小动物一样。想看他屈服，享受的是一种征服的快感。郭逵承认，那一瞬间，确实是这种征服的欲望摄住了他的心神。

　　但这个孩子终归和一个小宠物不一样。他是仇人的孩子，而他又是灭他满门的凶手。这样难解的关系是怎么也和解不了的。那他养这样一个小孩干什么？完全是自讨没趣。

　　“没想什么。”郭逵看着手中闭着眼脸上脏兮兮的小孩，突然就产生了一股厌恶之情。“仇人的孩子养着有何用？”说着抬手就将小孩往水里甩。

　　郭大吓了一大跳，大吼一声，反应奇快的截下了孩子。

　　“你这又是干什么？”郭大真的有些生气了，这郭逵反复无常，乱折腾人。一个不顺心就要溺死一个孩子，这不是造孽吗？“这孩子是你是要养的，现在怎么又不想要了？”

　　“仇人之子我为什么要替他留种？”

　　也是这个理。不过郭大还是有点生气。“要杀了他给个痛快，溺死这么小的孩子你也忍心。”

　　“那你杀了他吧。”说完，郭逵又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不想在管这个小孩了。

　　“额……”郭大有点无语，这怎么又成他的事呢？他哭笑不得的看着被郭逵那一巴掌打得现在还在晕的孩子，实在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

　　不是没有杀过小孩，比他更小的奶娃娃也可以毫不犹豫的一刀了断，但对于这个孩子还是有点其他的情绪存在的。怎么说了？是那种肌肤接触带来的温暖，小孩子总是有让人心软的天赋，尤其是抱在你手上的时候，奶香加上小手小脚，即使是郭大这样的糙汉子心也软了。

　　“真的要我杀？那我杀了啊！我现在就杀了喔！我真的杀了喔！你不拦我我就杀了喔！我现在就下手……”郭大有种想哭的冲动，在这青山碧水间血溅山河，还是拿一个孩子的血来祭奠，他真的有点慌。

　　郭逵被他杀杀杀的实在是弄得有点烦了，第三次睁开了眼，眼里的寒意衬得山山水水波光艳艳，面孔一下子黑了起来，整个人变得不可触碰。他刷的抽出自己的弯刀往郭大的脚下一扔：“杀！”单单就一个字，抵得上为马千军的杀意。

　　空山寂静中，风过云流，远处的黛山映在绿水中，掠过的倒影掠过寂静。郭大低头看着郭逵丢在脚下的的弯刀，太阳照到他身上有点晦暗。

　　六欲弯刀，苗疆锻造法却是取自中原佛教“七情六欲”之意。刀锋尖利，握柄处出是紫色的藤蔓编制，遇水不腐不湿。

　　六欲：眼、耳、鼻、舌、身、意之欲。之色欲，之形貌欲、之威仪姿态欲、之语言音声欲、之细滑欲、之人相欲。佛教认为“六欲”的存在是对佛性的威胁，使人难以修得真果。

　　以佛之六欲来命名这样一把凶器，取自斩断世间情欲之意。七情剑，六欲刀本身就是一个欲望枷锁，一个笑话。

　　“你是在怕吗？阿三。”郭大突然说道，声音是不同以往的醇厚，带着点阴寒之意。“你怕以后这个孩子会反咬你一口，怕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仇人的孩子？”

　　郭逵没有说话，看着郭大手中的孩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怕的吗？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排是好？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是一刀走江湖的汉子，何时有那么娘娘嘻嘻的心思了。反正你我都不是善人，就当发个善心养了这个孩子。如果以后养出了个白眼狼，一刀横过要了他的命。养的好，以后还有个人给我们一堆人送送终。”说道送终这个话题时，突然有种莫名的惆怅占据了郭大的心神，也许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在安山上他们安身立命同时又何尝不是坐吃等死。

　　死亡是他们避之不谈的话题，但谁没有感受到这种威胁。江湖人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但想想身死之后无人殓尸，秃鹰吃掉腐肉，白骨化成灰，最后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挺凄凉的。如若坟上长了草，还有那么一个人定期来除除，黄泉也下得安心。

　　他们这些经历风浪的人，没了什么别的雄心壮志，只想安享晚年，死有所依。

　　“养了吧。就当…养儿防老。”

　　郭逵看着那个背对阳光的身影，身后是光芒万丈，波光凌凌的水面。然而说出“养儿防老”这句话的人，突然就满身风霜，苍老之态迅疾的在他身上表现出来。他这时才想起来他而立之年早已过了好多年，而他从未好好看过的大哥只怕临近了知天命的时候了。

　　突然想起来，才惊觉年龄的体现尤其可怕。

　　人老了，心也就善了。只怕这次为他造成的杀孽是这个隐居多年的大哥最大的血债。他何其忍心？何其残忍？

　　再怎么江湖闯荡，手满鲜血，也只是个人罢了。

　　“嗯。”他点了点头，“但是我不想骗他。”

　　郭大顿了顿，才明白郭逵说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欺骗这孩子他的身世，也不打算隐瞒灭他全家的凶手就是眼前之人的意思。但这有什么关系。

　　“随你高兴。”郭大大手一挥，不甚在意的转过头。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地无声却是不可逆转的改变了一个孩子的生活命运。

　　被仇人养大的孩子，知道养大自己的是仇人的孩子会有怎么样的人生，又会有怎么样的心态其实和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善心就那么多，全部用来保留他一命之上，多余的是没有了。

　　至于是对是过反正一刀横过，有什么好怕的。

　　碧海松涛，青山绿水，不过眼前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