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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七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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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八点,日本陆军医院急诊处的电话骤然响跳。半分钟后,救护车如一道鬼魅白影在医院门前一掠而过,堕入无尽黑夜。大约四十分钟后,守门宪兵遥遥望见对街转角处,同一辆救护车急匆匆奔驰而来。
“ビジネスライクとか。(例行公事哦)”小卒子轻描淡写地抬起枪杆,拦下救护车。他扶了扶压脑袋的钢盔,漫不经心地踱向驾驶座,抬手轻叩车窗。“証明書!(证件)”
车窗缓缓摇下半截,露出驾驶座男人的半张清俊脸庞,尤其他一双摘星揽月的眉眼直叫人印象深刻。然而他却刻意戴着一副白棉口罩遮掩锋芒。“苦労した。(辛苦了)”男子一口浓重关东腔,恭顺递上证件。
“小野さんは?(小野医生)”小卒子面露狐疑,伸手摩挲下巴。
“そうで…来ました!(是!我是新来的!来自千叶县!)”男子此言一出,那小卒子登时眼睛一亮,与他兴高采烈地攀谈起来。两人颇有他乡遇故知的亲热劲儿。但不出半分钟,男子便略略无奈道,“救急車には…後で雑談して!(救护车里还有病人急需治疗,我看咱们以后再聊吧)”
小卒子不及多想,连连点头称是,随即挥手向同僚示意。“まあ!通す!(嘿!放行!)”
男子摇起车窗,转动方向盘,稳稳当当地将车驶向门庭森然的医院主楼。他的瞳色如墨滴沁入池水,漾开混沌漆黑,逐渐褪去伪装的笑意,转而凝起一股刀锋般凌厉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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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所起的冷风,将悬吊的灯管吹得摇摇晃晃。斑驳灯影在粗糙坚硬的水泥地上游来荡去。担架车的滚轮急速转动,发出刺耳擦响。明台与于曼丽二人身着医护制服,一前一后,步履疾快,推着笨重的担架车穿行于日本陆军医院一楼急诊过道。
“咚——”明台将一间检查室的门狠狠撞开。担架车与其上昏厥许久的小野医生一同被弃置于此。明台左右打量,确定夜间已鲜少有人走动,便与于曼丽直奔目标。
两人盘算每一层楼宪兵巡视的时间,并巧妙避开。遂不费吹灰之力,便直上神秘诡谲的第五层楼。临近楼梯转角,不由思及昨日在此遭遇的惊险,明台的面色便更深沉几分。他向于曼丽抬手示意,务必放轻脚步,随时保持警惕。于曼丽了然于心,悄无声息地踩着明台脚跟后的步影,与他一同登上黑暗裹挟死神窥伺之地。
楼道口铁珊门前,依旧由两名体魄强健的宪兵把守。这二人目不斜视,眼眸却空洞无神,仿若自顾自地发呆。其中一人困意侵袭,刚回过神来,便察觉楼梯下缘生出极细微的动静。这恐怕是从军多年所磨砺出的一种机敏直觉。
“は誰?(谁)”那人未及深思,提枪戒备,直冲冲喝道。
脚步声嗒嗒干脆,声势逐渐逼近,然而目及所致的晦暗中,却迟迟不见人影。两名宪兵心底发憷,不禁联想到一连串医院里常有的怪闻异事。或许令他们最为恐惧的是,在侵略者鼓吹战争与奉行杀戮下,他们曾满手沾染中国军民的无辜鲜血。
“私は行ってみて!(我去看看。)”其中一人头皮发麻,勉力咽了口唾沫,迈出脚步。另一人连连嘱咐小心,便眼睁睁看着同僚的背影慢慢融进迷雾般的黑暗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被留下的那人越发焦灼难安。他手心冷汗津津,甚至连枪杆都快握不住。终于,他忍受不了被孤遗的恐惧,小心翼翼迈出步子,企图顺利冲下楼去,向其他巡逻宪兵寻求支援!然而黑暗又如巨兽一般张开无形大口,将之瞬间狠狠吞噬!
不过片刻,静默无声的楼梯甬道里,两道白影冲破黑暗桎梏,好似携辰踏月奔来。羸弱幽光勾勒出明台与于曼丽坚毅的脸庞,亦凸显明台手中紧握的沥血白刃阵阵寒芒。
从宪兵口袋里寻得的两把铜钥匙,顺顺当当便打开了铁珊门上的两重锁。门扉吱吱呀呀开启后,真正的战场这才全然展露在明台与于曼丽二人眼前。狭窄的走廊昏暗幽深,羸弱的灯光圈圈晕开。明台在前,于曼丽殿后,步子几近无声。锈黑斑驳的金属管道在头顶上纵横交错,各色不一的气阀螺栓如生长其上的颗颗毒瘤,蔓延向身侧的两道灰墙。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于曼丽莫名心悸,只觉空气里刺骨的冷意凝成一双利爪,狠狠扼住她的呼吸。
“如果我没猜错,这里应该是实验室和储存库。”明台压低嗓音,轻声道,“我们两个对药剂知之甚少,为了安全起见,尽量减少触碰。”
于曼丽闻言,重重颔首。
说话间,两人已遇上第一扇铁门。明台伸手握住门把,沉下心来贴耳倾听,旋即向于曼丽使了个眼色。于曼丽得令,立刻猫腰拔出手枪,贴墙急行闪至明台对侧,呈戒备之态。明台亦掏出腰际勃朗宁,轻轻解除保险。他抬起修长的手指,不急不缓地预备倒数。
三,二,一!
明台使暗劲儿一推,忽猝间便与于曼丽紧密配合,双双将手枪直指屋内。屋中漆黑一片,但所幸与明台判断无异,里头没有半分人影。二人对视一眼,于曼丽便倾身靠入门内,时刻警惕廊中动静,为明台把守。而明台则沿墙小心摩挲,终是触上电闸。轻叩之下,电光逐一乍亮,整间屋子瞬间一览无遗。
于曼丽张望一眼,顿时头皮发麻,险些惊惧出声。明台的神色较之更为平静些许,然波澜不惊的表象下,是内心久久难歇的暗流激涌。纵使他二人已惯于杀伐,甚至面对血肉屠戮之凶残亦能面不改色,但触及此时此刻的情境,他们仍被深深攫住,窒息般颤栗。
屋内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刺鼻的福尔马林中浸泡着形态各异的人体器官。这番陈列后方,安置着两张简陋的手术台。明晃晃的灯光直射而来,金属表面泛出浅浅血色银芒,曾因喷涌飞溅的血点与淋漓不断的血流深深渗透,像国殇的屈辱悲恨,是千万遍也洗刷不净的。
这屋中最为瘆人的,是角落搭建的一处巨型玻璃房,输气管道密织如网,阀门硕大如盘。明台耳畔似能听闻气流在管道中横冲直撞,眼前也不禁浮现一抹人间炼狱的景象。白雾浓烟渐渐充盈玻璃房,黑幢幢的人影凌乱仓皇!咚咚咚!一双双枯槁般的手奋力击打,绝望挣扎!可不消片刻,生命之火渐而熄灭,一切仅剩死寂冰凉。
“明台。”于曼丽的柔声轻唤,将明台从噩梦中拉扯回来。
明台全身一怔,麻木的指尖终有知觉。“很明显这里没有我们想要的东西。再去别处看看吧。”明台低声怅然一叹,转而收敛情绪离开此处,与于曼丽继续向未知探寻。
两人方从实验室退出,霎时窥见回廊转角掠过一抹人影。仅此一瞬,明台便从其双手所戴的塑胶手套,判断他乃是经常出入此地的研究人员。明台向于曼丽笔画手势,旋即迈开步子,紧随那名男子的身影。男子并非训练有素的宪兵,故而对身后尾随之事无知无觉。
拐过两处岔口,他步伐渐缓,伸手从制服口袋摸索出一串钥匙,正欲打开身侧房门。明台心头一动,抓准时机,与于曼丽迅速交换目光,便从回廊暗处闪身而出,将男子生生擒住!
于曼丽将男子双手反钳。明台一柄寒意刺骨的手枪则狠狠抵上他的脊梁!
“别动!”明台从牙缝里迸出一声低喝。话音穿透遮掩容貌的棉布口罩,变得粗哑而慑人。果然,男子对这番突袭始料未及,不禁瞪大双眼,全身一僵,连大气都不敢再出。
于曼丽自袖中抽出坚韧细绳将男子双手反绑,转而将他从头到脚搜了个遍,除却钥匙与零碎物件,并未发现尖利之物和手枪。
明台眸光流转,谨慎绕行至男子面前。他将黑洞洞的枪口,抵上男子汗水密布的眉心。明台一张阴沉狠绝的脸庞直直逼近,冷厉的眉眼仿若岩岩石壁深凿裂出,不含半点温度。一想起方才实验室所见光景,明台便恨不得将眼前人性泯灭之人生吞活剥。“私の根気…はどこで!(我的耐心很有限!说!TH08特效药在何处!)”
男子圆眸微张,显然清楚明台所指何物。然而他却仓皇摇头表示不知,一副惺惺作态的无辜模样。若说此人先前因受惊而手足无措,那此刻他深谙明台与于曼丽来意,便稍稍镇定生出些许狡猾活络的心思。
明台半眯着眼,见男子神色有异,紧抿的唇瓣微吐气息。他霎时眸光一亮,剑眉倒竖,猝然将男子的喉头锁于掌中,且将他死死按向墙角。“助けた…っているの!(想出声求救?你是以为我不敢开枪吗!)”明台指尖收紧,手背青筋猛凸,那名男子随之战栗不已,面似猪肝色,几近窒息之状。“今日は特効薬…第十軍副葬!(如果我今天拿不到特效药!我要这里所有人替常德第十军陪葬!)”
于曼丽前后左右焦灼张望,只怕明台闹出不小动静,恐会招致敌军。“明台。”于曼丽低声提醒,深切望着明台颤动的眸光,心知他是一连数日为顾清明的安危而夜不能寐,心绪波澜,甚至如今难以自持地疯狂。
明台稍显冷静,力道渐收。男子这才得以喘息,不敢再生事端。于曼丽一把揪住他的后领,手枪直戳其虚软微躬的背脊,寒声低吟,“还不快带路!”男子虽听不懂这句言语,却也理解话中之意,无奈于于曼丽掌控下,唯唯诺诺趋步前行。
明台紧随而去,跌宕起伏的心绪久久难歇。他不知心头盘桓不散的慌乱究竟从何而起,只深深预感今夜厄运已悄然降临,驱不走,甩不开。他的直觉往往敏锐准确,这恐怕才是他当下最胆战心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