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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爸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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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老天爷一般不开眼。
吴凡和何波平静相处,仿佛谁也不认识谁。
阳阳醒了,看见何波,软弱地喊“爸爸”,伸手要抱。何波告诉她说:“不行,你现在插着管子,不能抱。你好了爸爸才抱你。”
阳阳还小,不了解这么复杂的话。她明白了爸爸不抱她,就放弃了。
何波在她的小光头上弹个脑蹦儿,指给他看吴凡,告诉她:“这个是吴凡叔叔。他也许能救你一命,你就不用死了。所以赶快谢谢人家。”
阳阳不明白谁是吴凡,为什么他能救她一命,也不明白自己要死。但是她很听话,甜甜地说:“谢谢叔叔。”
她比尕妹还小,但是口齿特别清楚。
林果转头看小黑,觉得她变化不大。眼睛、皮肤、嘴巴,都和多年前一样,紧实有光泽,冷感又性感。
然后他听见何波说:“嘿,老婆,怎么样,人家亲爹来了,你要不要跟我出去呆会儿,请他们深情相认。”
他一边说,一边勾起小黑的下巴,在她嘴上一边咬一边亲,然后用手臂把她的腰一箍,夹着她扬长而去。
林果眼睛瞪起来了。
但是吴凡没有表示,目光尽数落在阳阳灰白的小脸上。
那孩子的脸,只有吴凡巴掌的一半大。
她不怎么认生,看见吴凡坐过来就盯着他瞧,微弱地开口说:“叔叔好看。”
吴凡笑起来,回答她:“没有你好看。阳阳是个漂亮姑娘。长大了是个大美人。”
阳阳叹了口气。
小孩子叹气的样子很认真,越认真越搞笑。
吴凡用大大的手胡撸她的小光头,问她:“小朋友,干吗学大人叹气呀?你不开心吗?”
阳阳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吴凡又问她:“宝贝,你难受吗?饿不饿?冷不冷?想要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阳阳说:“不要。”
吴凡乐了:“你是说不要告诉我,还是什么都不想要?我猜你是不想告诉我对不对?你还跟我不熟。”
阳阳很认真地听他说话。很奇怪的,这个实在说不上漂亮、而且由于生病更加委顿的小姑娘,有一双能说会道的眼睛。林果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也许是吴凡的遗传基因。
他想起芭比娃娃,就用礼物盒子戳吴凡后背,示意他把东西给孩子。
吴凡接过盒子,笑眯眯地问:“宝贝,你看这个好不好?这是送你的礼物。”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拆那些蝴蝶结。阳阳抬起眼睛看林果,忽然伸手给他,表示要他抱。
林果愣了一下,看见孩子手上扎着针头。她的手那么小,手背上一片青紫,插在上面的针头特别大。
他走过去,小心地托着她扎针的小手,用另一只手臂搂住她,抱起来,用脸颊蹭她的小光头。
阳阳奶着声音说:“哥哥漂亮。”
林果指给她看芭比娃娃:“是她比较漂亮吧?”
阳阳把脑袋靠在林果肩上,很疲惫地回答:“恩。”
林果说:“但是她没有你漂亮。你是爸爸妈妈的小公主。知道吗?”
阳阳在温暖的怀抱里,开始打瞌睡:“什么公主?”
林果轻轻摇晃她,一下一下拍她的小屁股,在她耳边说:“你现在闭上眼睛,会看见广阔的草地,上面开满鲜花。草地尽头有一栋雄伟的城堡,金碧辉煌,好像王宫一样。那里面住着一个穿纱裙的小姑娘,她有钻石王冠和珍珠项链,还有永远吃不完的糖果。那个小姑娘就是阳阳,有好多英俊的骑士在保护你。他们都叫你:美丽的公主殿下。”
故事讲完,他低头看看孩子,看见她睡着了。
于是他抬头问吴凡:“你要抱抱她吗?她很轻的。”
吴凡看了她好久,终于说:“下次吧。她累了。”
林果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进被窝,低声问:“你去做配型检测了吗?”
吴凡摇摇头。
林果说:“没做?!你怎么还不去?你不能跟那个何波一样你知道吗?这孩子不管是你们谁的,她都是一条性命!”
吴凡忽然抬起目光,淡淡地说:“我想自己呆会儿。”
林果深呼吸,没忍住火气:“吴凡,今天就算是我对不起你、小黑对不起你、何波对不起你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也犯不着在孩子面前找病!我不知道你们仨闹哪样,但是要死要活你们自己去死自己去活,凭什么弄个孩子当替身?!她还这么小,你仔细看看她… …你没有一点恻隐之心吗?!”
吴凡盯着他,回答说:“活着有什么好?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父母双全,无忧无虑?!”
林果说:“我… …操。”
他觉得自己不该在病房里跟吴凡吵架,压低声音说:“吴凡,你要找茬咱们外边说,当着孩子呢,她想做个好梦,行不?”
吴凡说:“做梦有用的话,全天下的人都不用干活,集体睡觉就好了。”
林果差点给他气晕过去,觉得手都哆嗦:“吴凡,你自己呆着吧。我从来不知道,几年不见,你变得这么… …不可理喻。”
他说完,拎上外套就走。谁知道吴凡没有打算结束话题:
“我一直都是这么不可理喻。宝宝知道。何波知道。只有你不知道。我当初玩了你两年多,自己都累了,你还是那么蠢。三年不见我以为你总能长大,谁知道你看见我还是缠着不放。所以今天晚上你打算怎么样?要不要… …我们开个大床房?”
林果站在门口,转回身,一字一顿地说:
“吴凡,我、操、你、大、爷。”
他愤然离开病房,大步往外走。经过走廊时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仍然感到愤怒。他知道自己没有丧失理智,即便在最愤怒的片刻,他也没有脱口而出说,吴凡,我操()你()妈。
因为他知道,吴凡最重视的人就是他妈。
那是一种林果所不理解的亲子关系。
当年的吴凡,每星期会给母亲打电话。那些通话时间可长可短,但是非常隐秘。吴凡母亲偶尔至电给他,每次打来,吴凡都显得紧张,会站起身,躲去无人打扰的地方接听。他和林果交往以前,总在周日下午和母亲聊天。后来他们交往,为了不影响两人约会,他把聊天改到了其他日子。尽管如此,林果仍然知道,每一个通话日,都是吴凡心情最差、最无法与他人和平共处的时间。
吴凡会回家看望母亲。在回家之前他会疯狂购物,去他从不光顾的奢侈品店买围巾风衣鞋子首饰和皮包,品位很好。他会买化妆品和染发剂,知道哪种颜色会深得母亲喜欢。他也买朱古力和咖啡,经常变换口味,那种虔诚的态度很感人,仿佛希望母亲尝试他所尝试过的整个世界。
每当这时林果就喜欢凑热闹,往吴凡的购物车里乱丢东西,还说:“你妈一定喜欢这个,因为我妈就喜欢。”
吴凡从不回答,他会伸手揉林果的头发,用一种异常温存的态度。
林果还会替吴凡到计时,隔三差五就汇报说:“嘿吴凡,还有俩礼拜你就可以回家啦!好好啊!回家吃妈妈做的饭!幸福的人生要开始了!”
吴凡好脾气地对他笑,把他搂过来,贴在自己胸膛上,用脸颊蹭他的头发。
林果很单纯,但是不傻。从吴凡温柔的表情里,他总是看出忧伤的味道。
他知道吴凡不快乐。吴凡宁愿天天伺候他吃伺候他喝也不愿意回家去当二世祖,这说明什么?这恐怕是说明… …吴凡在家不是二世祖。
但是林果还是很单纯,他从未思考过那些事儿。不是二世祖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吴凡亲妈。当然是疼他、对他好的。
在他和吴凡交往的两年里,吴凡通共回家三次。前两次如约归来,下飞机时看起来疲惫。林果在接机的人群里又蹦又跳地招呼他,吴凡就快步向他走来,放下行李,双手抱住他的腰,把脸贴进他的颈窝,把他从地上拔起来。
林果总感觉,吴凡在用力闻他身上的味道。
然后吴凡会放开他,把所有东西都交到左手,用右手牵着他,大步前行。
他每次都问:“开心吗?吴凡?家里好不好?你还舍得回来吗?”
吴凡会对他微笑,点点头,然后绝口不提他回家的那段日子。
一直到第三次,吴凡回家,没再回来。
林果怀揣着怒火横冲直撞,差点撞在医生身上。
那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很年轻,客气接受他的道歉:“没事、没事。您是… …吴先生的朋友对吧。”
林果这才定睛看,发现是阳阳的主治大夫。下午他来查过房,认得他和吴凡的脸。
男医生看看他,又说:“我很理解。配型不合适,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劝劝吴先生。我们都很遗憾。”
林果愣了半晌:“… …您说,吴凡骨髓配型失败了?”
医生回答:“骨髓配型没什么难,就是验个血而已。很快的。”
林果茫然点头:“是的。是的。谢谢您。”
他和医生道别,继续往外走。原来,吴凡那个摇头的表示,不是说“没有做检查”,而是说“已经失败了”。
那么何波呢?他去做了检查没有?还有小黑?就算是他们都不行,还有中华骨髓库啊,还有世界骨髓捐赠基地。
他抬头看看,发现自己在门诊大楼。很晚了。但是他站了一会儿,转头去了化验科,做骨髓捐赠的血样检查。
这个时候只有值班医生,化验报告要明早才能取。林果点头接受,觉得希望微茫。
去哪儿呢。他不会再去纠缠吴凡了。就算他理解他莫名其妙的愤怒又怎么样,他并不是吴凡的什么人,更不是他的出气筒。
他掏出手机,查询明早飞深圳的航班,决定回公司看看。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且逃避是懦弱并且错误的。他逃避的行为已经受到了惩罚,这个惩罚就是:
吴凡。
他不想再探究和吴凡有关的事情。他早就已经与他无关。
林果走后,吴凡在阳阳的病房里枯坐到深夜。
小黑没回来,何波也没回来。小黑对吴凡的放心程度一如既往,好像可以随时把最重要的东西丢给他,吴凡都会替她好好保管。
不知道半夜几点,阳阳醒了。醒来的时候吴凡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阳阳动动自己的手,发现上面没有针头,很高兴,就去摸吴凡。
吴凡对她笑,把她细小柔软的巴掌握在手心里,轻声说:“宝贝,你太瘦了,要多多吃饭,才能长成大人啊。”
小姑娘醒不全,眯着眼睛笑,小光头在昏暗的应急灯下可怜地反光。
吴凡把手罩在她头顶,又问她:“宝贝要什么?喝水吗?还是… …要尿尿?恩?”
阳阳揉着眼睛,目光越过吴凡,贪婪地往窗外看。
吴凡笑:“天还没亮呢。宝贝继续睡觉好吗?我给你讲个故事。”
阳阳失望地收回目光,忽然说:“你是爸爸?”
吴凡一震:“今天下午,宝贝的爸爸不是来看过你吗?”
阳阳点头:“爸爸说,他不是爸爸。”
吴凡愣住。
阳阳又微弱地说:“没有别的爸爸。”
吴凡把小姑娘从被窝里抱出来,用自己的厚外套裹上她,搂在怀里。
小姑娘看着他问:“你戴帽子?你光头吗?”
吴凡把帽子摘下来,扣在她头上:“才不是。你才光头。”
小姑娘说:“芭比有辫子。”
吴凡说:“是啊。但是也没有很好看。我觉得你的小光头才好看,又酷、又帅气、又时尚。”
小姑娘没说话,叹口气。
然后她又去看窗外。
吴凡抱着她站起来,把薄纱的白色窗帘拉开,亲着她的脑门儿问:“你看什么呢?你要星星还是要月亮?但是你的名字叫阳阳对不对,你是爸爸妈妈的小太阳,可以把黑夜赶走,然后天就亮了。是不是?”
阳阳说:“喜欢月亮。”
吴凡逗她:“那我给你改个名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你就叫光光好了,特别适合你的小光头。”
阳阳说:“好。”
吴凡用脑门顶着她的脑门,柔声叫她:“光光。”
阳阳笑:“喔。”
她答应的声音甜甜的,好像以前经常来吴凡宿舍喝牛奶的小花猫。
吴凡搂紧她,半晌说:“宝贝,你好起来。你好了,我就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你。”
阳阳说:“你是超人吗?”
吴凡说:“是。我是超人。”
阳阳叹口气。
吴凡抱着她晃,那是哄小孩睡觉最常用的方式,一边晃一边在房间里踱步。
阳阳果然开始困顿,软绵绵地说:“不要月亮。”
吴凡就问:“喔?那宝贝要什么呀?把愿望说出来,明天就可以实现了。”
阳阳说:“… …花帽子。”
吴凡说:“好。那种有漂亮纱边和蝴蝶结的好不好?还带两根咖啡色毛线的小辫子。”
阳阳没回答,好像是又睡了。
吴凡抱着她坐下。他不知道阳阳在这里住了多久。是不是每天夜半都会醒来。醒来的时候有没有人陪。
他不知道她还会醒多少次。不知道她最想要的礼物是什么。
怀抱中的小孩儿真的不怎么漂亮。他越仔细看她,越觉得她模样生得一般。这个感觉让他微笑了,自言自语地说:“丑丫头。你妈妈挺漂亮的呀。怎么没把你生好看了?这样子,长大了没有男朋友娶你怎么办?谁要你呀?”
阳阳忽然动了动,把身体往他胸前挤,口齿不清地说:“…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