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7、天清地晏 ...
-
那个东西称之为天眼与地眼,不过是个代称,具体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大伯他们肯定也不清楚,他从何处得知我也无从可知。
他要找的是天眼,所拥有的是地眼,我身体里的,也是地眼,自从见到地眼钻入她的身体里,我便清楚了天眼与地眼的关系,如同洞穴中的东西和河中水蝮相互依存的关系。
洞穴中的东西我没见过全貌,便是死而复生的他们也没见过,他们只知道自己身负地眼不老不死的出来,寻找的就是天眼。
他们称它为神。我称之为东西,如此不敬,自然惹得大伯他们不满意,但是他们忍耐着我,纵使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地眼从我身体自主出去,又在她身体里形成那样的姿态,我几乎下意识猜到她体内的东西是天眼。找到了天眼,我本该告诉大伯他们,但我不会告诉他们。
族中为此受的苦难已经够多,在我无法确认洞穴中的东西得到天眼后会做生什么,我不想贸然为不知道的东西害了族人性命。
那个把天眼藏在她身体的人肯定知道什么,在未找到那个人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地眼离开身体后,我开始变老,以一种很极速的方式开始苍老。这是我在第二天醒来,发觉自己原本凝肌如玉的手变得枯槁如木的时候意识到的。
那孩子醒来后不再具有攻击力,在我小心试探下,发觉她不记得以前的事,唯一记得的事,是地眼从我身体里钻进她身体里的变化。即便这唯一记得的事,她记得也很模糊。
我记得她当时是在殷红的血水下,到底有没有看清我,我不清楚。问她,她说只知道是戴着面具的我,她认得那张祭祀面具。
嗯,我问她的时候,人已经眉目垂老,几乎见不得人。我不想让大伯他们知道我的变化,故而用面具遮着脸,长袖裹着手,问她时,也是这幅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地眼钻入她身体引起了什么特殊的变化,她对此记得很清楚。至于是什么原因,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把她身上的秘密藏起来。
我琢磨了三天,编撰出一个几近完美无缺的故事来骗她,她的信与不信,在表现出很听我话的时候,已经被认可。
当我带着很听话的她出现时,大伯他们都很惊讶,同时默许了我编撰的故事,将她当做了一员悍将留在身边,一同走上了替神寻找天眼的路。
参卫武夫两丘的祭祀洞穴在她的帮助下很快寻到了底,果真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鬼东西,恶心惊怕之余,也感叹天地造物之奇。
她很厉害,几乎什么鬼怪玩意儿都能对付,但也有受伤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小心嘱咐她不要将伤口恢复很迅速的事情让别人知道,即便好了,也要装作受伤,不要逞强。
她很听话,一一记住,一一谨遵而行。有时候,会同寻常孩子一样,受伤之后同我撒娇,在骗过别人时,也会同我得意讨好的笑。
她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孩子。
我很多次的想,没有地眼在身的我,已经将一百年提前过了,会很快死去,若是我死了,还会有谁替她遮掩身上的秘密?
我开始不仅仅在人前保护她,也开始教她自保。
在人前,我下令让她出战杀人,让她在大伯他们面前保持着以前那样凶悍骁勇的姿态,这种情况,自我们探查完两丘的祭祀洞穴后,开始夺取下一丘的祭祀洞穴开始。
征战的旅途看起来只是人与人的厮杀,可背后到底是什么原因,除却发动征战的人,谁也不知道。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怪物,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没有谁同她说话,同她亲近,除了我。
我变成她唯一的依靠。
她第一次听我的话冲入战场时,我叫她无论如何不要受伤,否则我会生气。我害怕她受伤会暴露在那么多人前,总会为人发现蹊跷。所以,一旦战场上受伤,我是真的会很生气。但即便她再骁勇,面对的始终是人,那么多的阴险诡计远非洞穴中那些非人的东西可比。
第一次,她不忍下手,满身是伤的回来,我除却生气,还有心疼,心疼这一切都是我的使然。是我,让她去杀人的。
是我啊。
赤望被灭的时候,已经是参卫武夫之后的第五个部族了,我们再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天眼地眼的东西,我也找不到那个我所认为的人存在。
这让我无法接受,我无法相信将天眼放在她身体里的人不存在。
一切过程和结果变得虚浮如烟,我跪在赤望族祭祀之地的‘示’字石架下,想想自己所做的,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神’的旨意是找到天眼,我找到了,但为了保护族人,却让一个孩子背负上了所有的罪孽,去杀更多的人。那些死去的人中定有同我一般想要保护族人的人,那我做的,就是在剥夺他们的行愿,他们的生命。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跪伏在地,脆弱无力,矛盾难解,人生一场,多是绝望。
“别怕。”
被人托起下颚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双小手的贴着肌肤传来的温度让我更觉羞耻无望。我抓到最后的希冀,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你要记得保护自己,我给你做的那件朱砂衣,时时要穿着,不要给别人看你的背,即使受伤,一定要避开后背,一定要避开,明白么?”
我再支撑不下去,所能做的,只有如此嘱咐她,趁着她还信任我的时候,让她完完全全地认定这一点。
这样的话,即便以后她想起我是个骗子,想起我是杀了她一脉两族的人,都可以剔开我的存在,保护好她自己。
“我知道。”
她环住我的颈项,说话并不顺畅,甚至有些结巴,简单的一个字,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气说来,“你给了我很重要的东西,我会保护好它。”
听着这些用心而诚挚的话,我才乍然意识到这是她跟着我半年后的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欣喜又惶恐,将她缓缓推开。
夜半月华下的她,凝肌柔软,薄薄含了光,眼眉清澈,眸底尽是我的影子轮廓,嘴角轻轻抿着,似乎对我的凝视有些不习惯,却仍是倔强地直视着我。
我看得出,尽管她不习惯,她仍旧在尽量予我一种她想要传达的无声安抚,人因此变得小心翼翼,在我的凝视中,愈发忐忑不安地转着眸滑来滑去的不肯安定。
“天清地晏,师从戎主,晏师,你要记得,不论你手上有多少人的性命,你去逃避没有用。你不要躲起来哭,也不要讨厌石斧长矛,若你无法使他们在你梦中安眠,那就拿起石斧长矛,再一次……”我知道我说的都很残忍,可她背负的东西,如果想要保护好,无法不残忍。
“再一次……杀了他们!”
她猛然睁大了眸,死死盯着我不放,那个瞬间,我打了个寒噤,恍惚以为她全想了起来,想起了一切。我下意识地害怕,害怕她想起一切,不敢再看她,只管将她紧紧抱住。
我叫她不要逃避,可我自己却在逃避。
数次出师无利后,我们领出去的人,剩下不到百人,回到流沙河的时候,此处的雨还在下,泥泞中,河堰的缺口越来越大。
三伯决意尽快迁移,当即嘱咐疲惫不堪的青年安排妇人老幼收拾东西。当此时刻,晏师不发一言地迎步上前,小小的人立在天堑河道的边缘,孤立而单薄,众人被她的举动惊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去没有人敢去阻止她。
我心惊胆颤,自那夜过后,我总觉得她变得有些不一样,虽然时常黏在我身边,可我有时候回过头去看她,她眼底总是深沉冰寒,也总是失神。一旦发觉我在看她,旋即变得颜笑晏晏,贴着脸皮凑到我身边,浑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此刻立在边缘的她,被水蝮搅动起来的水花不时扑上,却浑无动摇。水花淹没了她,也淹没了我心底的侥幸,她定是想起了什么。
我心头越来越怕,不自觉地往她走去,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可我忘了我自己的身体已经苍老不堪,失去了刻意的支撑,一跤就跌在了泥水里。
有人跑过来扶我,却在扶住我的那一刻迅疾后退,似是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我的手。我警觉起来,转头就撞上了三伯惊惧不信的脸。随即大伯他们都拥了过来,见我藏着手,瞬即扑过来撩开我的长袖,一见枯如槁木的肌肤,霎时跌坐在了地上,指着我,啊啊啊地乱叫着。
他们怕死,我不怕。
我摊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看所有人惊惧的脸孔,以及那些从屋子里跑出来的妇人孩童,恍然想起了一个事实。
族中的人,其实早就在当年都变成了怪物。我厌弃他们,又爱着他们,麻木地看着他们为求生存,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
而我,冷漠木然的下面,逃避的是自己的责任。
我是母亲的孩子,曾是他们唯一信任的人的孩子,可我抛弃了他们,变成了一个什么也不想管的闲散傀儡。
真正辛苦的,是大伯他们。
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变成了这样的局面,我总该保护他们的。所以,下意识中,我还是为了保护他们,再度把晏师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变成了我可以利用的傀儡。
“你们,都是怪物。”
晏师冰冷的话没有丝毫的僵硬结巴,透过雨幕森寒打来。
我木然转头,见晏师侧首回眸,眸底冰寒如刀,极其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手中石矛捏紧,便纵下了天堑河道。
“阻止她!阻止她!”
大伯最先反应过来,大叫着爬起来,“她要水蝮撞毁河堰!”
所有人再顾不上我,跟着跳下了河道。
天愈发昏暗如沉,电闪雷鸣的霹雳撕裂着暗空,妇人吓得不轻,孩童跟着哭起来,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开始祭祀祈祷。
断断续续的话语传来,是他们将一切罪过怪在我头上,说我神负神职,却什么也不做,甚至还放任了一个怪物要毁了河堰,毁了神民一族。
到底谁才是怪物呢?
你们是人的时候,期以长生不死,由此真的变成了不老不死的怪物,却又想以怪物的身体活成人的样子。
及至你们发现终究还是会死,并且在死后会以顾尸无知无觉的身体杀回族中,才惊惧害怕起来,想要找到解决的办法。
那你们有没有想过,顾尸的存在,到底是不甘生前被变成了怪物,还是怨自己不能以怪物的身份长生不死地活下去?
长生,不是不死。
不过是在囚牢里多受苦楚罢了。
现在我老了,我要死了,我要变成顾尸了,要解脱成彻底不死的东西,你们是赍恨,还是害怕?
雷声轰鸣作响下,陡然闪了一道极亮的雷光,老天爷的怒气抵达了极致,伴随而来的,是河堰终于被水蝮冲撞塌陷,暴涨的河水,终于将大地撕开了口子,汹涌难挡地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