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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斧之与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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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响回荡不歇,偏生又响了另一种类似敲在什么石头上面,敲过之后又从石头面上滑落的剐蹭声音,正是来自泪墙的方向。
这下子是彻底让人慌了。
先前棺主中的远古女子生变,我们是看都不看的跑,一路踩着那些奇怪的鸡蛋壳地,此刻听着,怎么都像是有什么活物拿着东西敲在鸡蛋壳上的响动。
“有东西过来了。”
殷时雨压低了声,并不慌,与晏师对看一眼,自个儿转身就往后走,“听来声较慢,先藏个身,看看是什么东西再说。”
显然殷时雨和晏师配合惯了,她一走,晏师牵着我躲在第五间土屋的旁侧,殷时雨则小心地伏在土屋顶上看外面的情况。
由于当中的土屋生变,我们都不自觉地避开,此刻躲在屋后,地面松软,有一种随时会沉陷的感觉。我提紧了心弦,暗压着身体的不适,以及脑门儿渐隐而来的抽疼,尽量平和内息频道,生怕近在身旁的晏师听出个异样来。
晏师的内息技击是我们三人当中最高的,我偶有试探,都探不出个所以然,不过单凭她潜游到那样深的燕雀湖底不断息,就可看出她的内息根底有多深不可测了。
以她的本事,我自然得小心翼翼地藏着内息变化。饶是如此,晏师还是看了看我,我宽慰笑去,她便没说什么,只将我牵住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敲击声没有节奏,却在节奏中暗生了别的轻响异动,好似是什么人踩着轻身步法往这边急掠,因顾不及细节,发出些轻重相错的踩踏借力声。
我听出不止一人,是两息不同的借力功法,再一听察,就听察出了九玄步和外家步法。九玄步主内息变化,相对较轻,而另一种外家步法,全凭一口硬气提步,落重自然比九玄步要响。
“是我师姐和明见无。”九玄步除却我,自然只有明见心,另一种外家步法,只能是明见无。
我低声同晏师道,那边就传来明见无急叱的硬气,“走!”
纵使硬气,也听得出明见无口中的置之后地的急怒,他原本追踏过来的步子忽地断了,反而是重重落在了地上,内息变涌的出起了技击招数。
“哥哥!”
明见心惊急呼声,无奈颓唐,疲惫不堪。我听得不对劲,心下自然难耐,一按晏师的手就要出去,岂料这人比我更快,“待着。”
“哎!”晏师掠出,殷时雨阻拦不及,回过一眼惊急,“狐狸,你方才脸色不对,别乱动,我去帮晏师。”
两人一前一后地冲出,尤其是殷时雨的脸上有几分凛冽决意,以她的脾性,定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才会如此忧急。
我知道自己身子有异瞒不过她们,最该留下不去拖后退,但经历梦里外内,除却明见无之外,在场的几个人,我决计不会容许她们出事。当下祭出玄机玉扇,跟着冲了出去。
一冲出去,村落内除却明见心急来的身形,晏师和殷时雨已经扑出了村外,在灰白枝杈似如鬼林的地方和什么东西斗上了。
明见心身上并未打湿,显然不是从水里来的,只她束发金环歪了,掩身的道袍也破了几处,切口破烂,好似为什么东西抓破,相当狼狈。
她见到我,眼眸暗喜,怀中搂着的匣子却是大袖掩的小心,落在我身前拦住我道,“好师妹,快走,由她们挡着,我们快快寻着出路。”
她作弄权势惯了,待人的生死无常看得浅薄,出口话来,本是随意平常的事,我先前听惯,知道自己无法与她相抗,从来不多言,连心底的惋惜都不曾有过。
争权弄势的人,迟早有这么一天,只可惜,在人人都有的一天面前,他们暴敛所得,将时日提前,不过是咎由自取。人欲有所得,必有承其因果的觉悟,旁人的置喙,无非是以薄笑讥诮,凭慰自己羡慕又怨恨的心理罢了。
俱是可怜人。
但眼下的人,是我喜欢的人和朋友,即便是无所期许要求的明见无,也是明见心的哥哥。方才明见心那一声急唤,我知道是明见心内心深处的真情流露,她的担心,我不能坐视不管。
“师姐,你寻得匣颅,自去便是,我就不劳你操心了。”
明见心怀中藏起的匣颅我看得清楚,不知她们是怎么找到的,看来也经历了一番苦楚。她为官家看重,吃的苦少,眼下模样,如同遭了大难,心下定不好受。
我侧过她身侧要去帮忙,身前先跌回一道人影,却是殷时雨按着左肩落地,一连退了好几步。
我忙上去扶住她,她见是我,发白的脸色更白,俏目瞪过来,随即又叹气,“就知道你不放心,快随我帮忙,晏师估计吃不消。”
情势紧急,我顾不及问她伤势,听着语气,内息不乱,应该伤得不重。我将她扶起,跟着踩上乱木,与她一起加入了战围。
“玉奴!”明见心在后面叫了一声,即便担心撕裂,我也顾不得回头看,方是落上乱木,就被眼前的画面震了心。
幽暗的空间里,不知从何处走来一名高大的皮肉萎缩的枯黑人影。它的皮肉萎缩,贴紧在骨架上,若非黑漆漆的一身,还真以为是个骷髅人。看它模样,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棺主中的女子,尤其是她右手持着的那柄石斧,极是让人印象深刻。
它果真还是破棺而出了。
棺主中它还栩栩如生,此刻破棺而出,定是失去了棺主当中保存它如生的东西,此刻就大变了模样。身上的动物皮裘松垮地系着,腐化褴褛,只如地狱爬出的饿鬼。手中的石斧出招却是迅猛无比,一点儿都不拖沓,晏师与其缠斗,全凭身手机巧闪躲,不时以金鞘短匕的肘柄击在它枯骨的关节处,看上去,倒也不显慌乱。只是它身形高大,比晏师还要高出一个肩身,石斧挥出,空响沉沉,好似卷得无形气流,带得晏师有时闪躲,也有失措不衡的时候。明见无倒在地上,内襟白衣的胸口扑了许多血色,殷红煞目。
我一边看清阵围,一边踩着九玄步进去,掠过明见无时,晏师忽地闪身往前掠开丈许,半蹲身形落在一颗枯木上,压低眼眉,反握着金鞘短匕,冷寒道,“别过来,我能对付。”
她眸中冷煞,偏生带着一许执意,我知她定是见到我,怕我跟着缠进去有个什么闪失,故而才如此凛然决绝。
当下伸手将殷时雨拦住,平静道,“郡主,劳烦你扶着明见无去找我师姐。我在此陪着晏师,当然,你最好快些回来。”
“罢。”殷时雨是个聪明人,旋即转向,落到明见无身侧,扶着他就往后退。
殷时雨一走,我暗暗松了口气,而枯骨已经欺近晏师身前。
晏师反持短匕的姿态和梦中所见相同,出手招式,皆是以柄肘击向枯骨的关节。我对她的印象了解,是明见心当时告诉我她要来敛我身后事的粗略印象。
人死后,魂魄飘荡无依,七日内无觉己死,常留府中,及至意识到死亡,对生前的留恋抵达极致,怎么都要与家中做最后告别。
七为伦常行数,生与死,病与好,皆脱不出七数运行。出殃头七,便为回魂日。
殃者,神降之罚,出殃,是在墓葬礼出现后,出现的避祸之举。
因为殃从祸,而祸如旋涡,一旦入其灾难不觉,则难以逃脱。人讲究预测后事,故而人死后,回魂时辰和方位都要算定,从而避开殃煞。
人死之时,最后一口•活气在不同的时辰咽下,手握的也形状不同,男看左,女看右,以此来定时辰,和出殃方位。
呼吸有出,死人活气闷下不出,成为生人精魂所在。回魂时,这最后一口•活气一定要成阴风而散,才能彻底与阳世道别,成为阴魂。
而阴阳两隔,互不干扰,回魂路上,以及出殃的路都要避开,因此算定出殃时辰方向极为重要。
晏师敛官家尸身,对此道精算非常,自然要为官家朝运避开此煞。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官家自来认为自己受之天命,一丝一毫都不容许损毁。因此官家的尸身一般都要经过特殊处理,从而保存长久,以期地下安眠。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保留生前原样,省得到了地下,模样不堪,难服阴众。
总之,道理很多,如何说法都有,无非是不想自己的存在轻易消失,化作尘土。
梦中见晏师敛桓止心的尸身,我见其形,以及解世刀,只怕都和对她的粗浅印象有关。
但她掌器的手法,此刻与梦中一一吻合,不禁让人想着当时她与明见无的柄肘技击是我真实见到过的。这种柄肘技击,无不打在枯骨的关节上,很显然,她解过尸,故而对人体的脉络走常相当清楚。
既然她很清楚,那我几乎可以猜到她手中短匕是怎么来解决这具枯骨。
人体行走,以骨为主,以韧为系,而以脉行五气,顾养五脏六腑。晏师肘柄以内息沉力迫骨韧而毁,让枯骨无支撑行走之力。但她先前还有纸俑人的毒在体内,枯骨高大斧沉,迅猛无比,饶是她内息技击身法好,躲的也有些不那么流畅。可她既然有法子,我断不能贸然去阻碍她的章法。
她阻止我们入场之后,身形踩动急快,少有滞涩时,也都避开了枯骨出招的时机,而是踩着枯骨回收力的时候,稍许见机地以柄肘击在关节处。故而枯骨的行动力,越来越慢,但它似乎发觉了异处,故而越来越慢的行动里,力气却越来越沉,好似体内行动和内运的一口气完全是分离的存在,便是关节有损,也能凭着一口气强提行动,不死不休。
难道是它体内的殃气未出?
我想到这种可能,忽然就有了另一种想法。它在棺主内,其实未死,破棺而出的时候,才真正因离了保存它许久的东西死去。
但殃气看手,是常人死法,若是刑杀,非正常死亡,往往是不准的。不过按时辰来算,晏师应该能算到殃气方位。
我这边正担心,晏师那边也有发觉。
身形一变,金鞘短匕不再只击枯骨的关节处,而是大开大阖地顺着枯骨的奇经八脉走向剖解着枯骨萎缩的皮肉。
现在应该还未出戍时,戍时进土,内腑对应脾脏胃,而外对应的则是嘴巴和血肉。想到此处,晏师的身形就越来越快。
她身着我的外青衫子,内襟殷红,于此幽暗的地穴里,人生生化作了流红青魅的影子,在枯骨越来越慢的行动里,贴着枯骨周身,一刀一匕地割过了枯骨萎缩的皮肉。
解世,解尸,就是如此么?
我渗然心凉。
若是我真的死了,以晏师先前不认识我的可能,是不是晏师也会如此待我死后的尸身?
正想着,身侧落下一人,幽幽叹息地将手蒙在了我眼上,遮住了眼前让我如沉冰窖的画面。
“狐狸,晏师就是个敛尸人。你很清楚的,不是么?”殷时雨叹息如晦,话却如惊天霹雳劈在了我身上。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捉住她的手拉开,直面了眼前的晏师。
不管她是怎样的人,都是我喜欢的人。不管她手中刀解过多少人的尸身,她的手都是一直牵住我的温凉,让人温暖,让人握住真实。
我忽而释然。
死后为她敛葬,忽而变成一件有幸的事。有多少人,在死后,能得自己倾心相顾的人顾及最后的不堪姿态呢?
若是她,我至少不用担心自己不会被尊重,甚至,或可能的,为她更为小心地照顾敛藏,与我一个安眠无扰的地方。
她,定会这样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