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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无相之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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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果真还是阴蒙蒙地下着雨。
事情好歹有了个线头,我终于睡了个安稳,头疼也褪的干干净净。
一觉醒来,赖了个身子,便见榻外坐几上青红相交的,压在下面整齐的是晏师的青衣,上面搁着血红的襟带。
我一时恍然,坐在榻上怔怔看着它们,空空的脑子里开始翻腾起来。
想来是我昨天闹得厉害,衣衫不是皱了,就是沾了泪,定是明见心嘱咐人去洗过,又给用火斗直接烫干了,这才放到了我床头。
看来,明见心不仅人温柔,还很细心,只可惜,待人好的人,总是多受磨难。我寥寥细磨着明见心这个人,不禁又想到桓止心,心下里总搁着一个疙瘩,怎么都让人不舒坦。
眼前的两件东西,都是晏师的。
昨日撞上晏师,青衣还被我穿在身上为她看见,不知她会怎么作想。我一阵郁涩叹气,心头沉闷,心道不管她怎么做想,总该还她。
想着要去还她,也不知她昨夜有没有歇在此处,隐隐的欢喜便又沉了下去。人跟着烦躁难安起来,像是坠了个大锤在身后,拖着走是累,看着自己为它缚在原地,更是累,好生折磨!
我长吁一口气,恨不得大叫一声把胸腔里的烦闷都吐出去。换做平常,我定会揪着玄通去编排他,见他吃几次瘪,自个儿便是快活了。
但如明见心所说,自打别庄想起晏师后,我确实变得内敛了一些,不再那么随性胡闹,遇事,老是在琢磨细想,难怪明见心也看不过去我走神。
想想在渊的时候,我那时……
方是念及过往,心上便无比一疼,忙是伸手拍拍脸蛋,心下警告自己,再未找到解决办法之前,还是要克制克制再克制的!
自怨自艾一阵,人愈发沉的慌,加之透过窗扇明纸的细雨阴沉,房间里更加暗沉,像是一间无人居住,沉在雾气中的鬼屋,那些华贵的摆件无非都是些诱人上当的骷髅所化。
我不想再赖在床上独自沉闷,下榻穿好自己的青莲流襟,去屋内的盥洗室打理一番,才将带着淡淡皂香的襟带蒙在眼睛上,一挽晏师的青衣搭在左臂,出了门。
临踏门外,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赫然惊觉自己不知为谁换过了内里白襟,那一枚贴在腰间收好的喜钱,竟是不见了。
心念转下,我闷闷难过,心头嘀咕,看来,不仅是衣服要托明见心转给晏师,这喜钱的事,都要跟要跟她去问问明白。
不管谢十方是个什么存在,他都是我曾有的唯一寄托。
我捡起那枚喜钱,把新郎官当成他,应他一场成亲好景,是想念着他并非消失,而是仍旧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一朝成亲过后,来日定会有许多子嗣,一定会坐享子孙环绕膝前的天伦之乐。
当然,这一枚喜钱,我捡来留着,也不仅仅为此。
最近的事情都太过让人烦扰,我讨个喜气,去去晦气也好,再来,隐藏不可说的,则是想补缺自己不会有嫁娶那一日的遗憾罢了。
嫁娶。
我凉凉地想了一想,自嘲挽唇地拉上门。转身看了看方向,辨着模糊的感觉,径直往右边走。走出一步,总觉得头上有些低压的沉,于是回头看了一眼,便见到了我住的那间房门头上压了一块匾。
萍生。
如同门外谷雨两个字,这两个字也是随意刻上去的,合着字意,那一个‘生’字愈发地扎着人心。我不敢再看,心道明见心如此细心,定是知道这两个字十分萧索孤离,会惹人难过,为何还要把我置于此处呢?心念一转,想着兴许并非明见心的意思,而是殷时雨罢了。
毕竟,她当时所说,若明见心醒不来,是要杀我的。
我一边走一边想,其实长街和她一路行来,殷时雨倨傲有几分,心善,也不是没有。
嘴上霸道,狠话撩来,我倒是不信她只是说说而已的人,只信她是着了急,心念明见心,才不管不忌地说了狠话罢了。
换做是我,估摸着我也会有杀人的心思。心下忽地塌陷甚深,若是晏师在我面前出事,只怕先疯魔的,会是我。
我一阵胡思乱想,心头又有几分侥幸,侥幸晏师她身体建康,也是个有本事的人,能够保护自己。何况有时如沙在身,没什么神能与她一敌,所担心的,不过是世间人心罢了。
想到人心,我又愁苦。人心复杂,太过难料,尤其晏师时常行走在死人的墓葬礼上,也不知曾遇到过什么?会不会有人伤心过度,连她也骂过?
我埋头翻来覆去地折腾自己,一时愁苦,一时侥幸,真是五味杂陈的足够备上一桌菜了。正想着,觉得身前往我这边走了一个什么人。
廊下窄狭,我心头有事,看也不看,便走往里间去让路,谁知这人也走上了里间,好似也想给我让路。我往外间滑开一步,这人跟着一步,竟是互相相让的,谁也让不了路。
一抬头,人懵了一息,缓过神,转身便走。
让什么路!我就不该和你走一条路,真是冤家。
我跟火烧着了眉毛一样地急急走,身后的人却不紧不慢地跟着,不由得让我猜测她方才哪里是让路,分明是要堵我。
等等,堵我作甚?
我想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才来找我,心下一上一下地走了一阵,终究为她磨人的轻步磨去了耐性。回身一望,便见晏师一身白衣压着贴身的红襟,右手过着廊下滴落的雨水,侧首微望着指尖落雨,似是根本就不是跟着我,而是自个儿悠然散步,兴致来了,掬一点儿雨水,廖做兴趣罢了。
我本只侧回了头,见了她几乎要融进雨水烟朦的轮廓,心下给抽了什么闸口的封栏绳结,一下子涌出了难以忍耐的洪水,辨不清是酸,还是涩,下意识地一个转步,站直了面对她。
一瞬间,恍若回到了当时在桓王墓里,那厢被没来由的温顾涌没,想好好和她说一句话。
“时雨以金菊熬了明目的汤药,她顾着明见心,让我来唤你过去。”
晏师敛回指尖,拢回袖里垂下,人自然而然地站着,冷清的言底,听起来,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她人静下来,我便跟着静了,一时,竟也敢透过这些许亲近的话,去看她的眼睛。
她去了那日青衣红襟相衬的浓妆,眼下看来,若非内襟的红,人白衣在身,几乎是没什么颜色的。黛眉依旧是远青的,愈发显得那一双眸沉静入水,荡不起什么涟漪。玉削鼻峰,薄唇润泽出了本身的嫩色,噙在恍若蒙着一层剔透脆冰的颜上,立体而削刻的颜,便是温柔了。冷清清的气质不再内敛在浓色下,白衣云也似地托着她,纤细而轻地静在了人心上。
若非阴雨过于朦胧,她当是天际高处,最不可触摸的一朵云,我便是有生长到天际的本事,也挨不到她。可此刻临雨,我倒是十分庆幸,庆幸自己可以这般无比接近地亲近着她。不再是梦里,也不是在别处,就在此刻丈许外的距离上,温漾至心地看着她。
她来唤我,我要怎么应答?
安静过甚的对视里,她不再冷寒,一语清淡,人清静地立着,怀着相当好的耐心,容我放肆地把她拢进眼底,心底……
直至,落在她腰间云绸襟带红绳系着的铜钱上,心下才撞了钟似地荡开了无声的波动,我张了张口,差点儿把心顺着口角给呼了出去,奈何重返她眸底的清静,不敢打扰她,忙是压轻了声,不敢有个什么惊蛰,故作平静道,“它,怎么会在你哪儿?”
“捡的。”
晏师垂眸,左手拎起红绳,顺到铜钱捏住,一抬眼角,看着我道,“你的?”
我见她都系上了,还串了一线红线流苏,兴许喜欢,心下也不禁欢喜了一下,抿笑道,“既是捡着了,那就是你的了。”
晏师不语,静静看了我片刻,指尖翻折了一下铜钱捏住,滑眸轻道,“我以前,也捡到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可惜,捡的就是捡的,即便跟了一些时候,还是不属于我的。”
珍贵的…东西,是指那本书么?
我心下绕着这想法难解,见她就要解系结,忙是摆手道,“别解,不过是枚捡来的喜钱,本就是给人讨喜庆的,你捡了,就是你的!”
晏师指尖一顿,低眉凝着指尖的喜钱,轻道,“我的么?”
“对!”
我方才摆手,青衣滑下,忙是捞起,一连想起的都是那时她以为做梦说的话,人也似有些怅然失神,心下就慌了,跟着急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
晏师定了定,指尖又翻过喜钱,任它垂下,晃在了襟边,一抬头,眸底盈盈,唇角也轻轻挽起,哪里还有我以为的怅然?
“走吧。”
她人一转身,衣袂轻摆,恍若盛花,我本该跟上她,可下意识地却是拒绝了。吃了玄通一碗水符的亏,哪里还敢随意喝人家什么东西?何况殷时雨又是个摸不着心思的,还是葛厷的徒弟,她的东西,我可真不敢碰。
“晏师。”
我叫住她。
“怎么了?”
晏师应该听出了我言底冷淡的意味,一回身,人也冷清清的,几分疑惑轻显。
“我,我先时贸然……”
她眸底太过认真,反惹得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走前几步,将手中的青衣递给她,霎时,因为靠近,她身上的桃花寒香沁过来,脑子里一阵发晕,别说看她,连眼都不敢抬,只觉耳根子窜了一抹热,就快烧到脸上了,便急着把话说完,生怕她看到我脸红的样子。
“我先时吃过葛厷一次亏,不敢再乱吃别人什么东西。殷时雨的好意,就心领了。何况,我眼睛本就没什么事。这衣服,洗干净了,你,你拿回去吧,谢谢,谢谢了。”
一阵抢着字句说完,我都没喘口气,顿时心慌气乱,压着眉心暗喘,奈何她没有立时接过衣衫,我又不敢乱动,周遭安静的渐渐只有细雨微声,纷纷凉凉的。
“谢良人,谁说你眼睛没事?”
就在我只盯着晏师晃都不晃的衣摆时,她突然轻轻开了口。轻的像是心上拂来的微羽,痒痒的让人魂脊都紧绷起来。我摸不准她在想什么,只觉她过分轻柔又陌生的语气钻着我的心,刚是平缓的呼吸暗暗又急了起来,心口起伏的都是轻裂轻裂的疼。
她指尖摸上襟带,轻轻拉开一条缝,盈盈眼眸迫得很近,近的让人可以捕捉倒影其中的轮廓。那轮廓低眉紧张,襟带下的眸,小心转起来,轻宁随漾的都是墨瞳细纹,哪里有她的影子?
我惊怕起来,霎时推开她,心下崩裂的只有一个念头。
她眼睛里有我,而我,眼睛里却没有她。
难怪,难怪玄通那次扶起我时,跟见了鬼一样的看我,难怪他要说,蒙上的好,蒙上的好!
到底,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老天爷,求你,求你别再折磨我了!
我推开晏师,转身便跑,不知蹿过了几方廊下,心口喘不过气来地撞上一方廊柱,俯下身子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滚,沁入嘴角,尽是苦涩。
耳际模糊地听到一些水声,我一把扯下襟带,冲入廊外见到的浅池,不顾地面水渍地跪下身子凑去,抹开眼泪就着池水开始瞧。
瞧了许久,终是失望。
我不敢再看,摊跪在地上,无力地仰起了头,冰凉的细雨霎时扑了我脸面,冷的,又夹杂着眼泪的滚热,模糊不清地看着暗沉蒙蒙的天,惨然失笑,“我不是人,也不是神,那我该是什么,该是什么……该怎么去念你,又该怎么去守你……老天爷,你到底在和我开什么玩笑……”
“谢良人,你在胡闹发什么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