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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圆月相照 ...


  •   人,生有躯,死有鬼,介于躯鬼之外,尚有一神,因念而生,因念而灭。
      鬼者,入轮回,是为前因后果之续,而神,一旦人意识消灭,那神,便是不复存在了。至于鬼续轮回之后再生的神,也是另外的罢了。

      我生来时,不知自己为何物,不知自己归往何处,浑浑天地而走,见天地万物衍生变化,一路无拘无束,无所停留。见到人时,便又见到鬼神之物,甚觉新奇,于是把自己也随了人的模样,想知道自己也会不会有那鬼神附体。

      天地混沌开阖,日月轮回往复,经年荒景,在我不知往来归去的第多少个年头,终于在人世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我独行世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六识闭塞,唯有眼界可看,而人,也不能见我。于是,人世的色彩与我眼中,再是瑰丽多彩,都变得无甚味道起来。

      鬼有鬼道,神有神道,我却寻起死道来,奈何鬼道不能入,我只有尝试跟着神。
      在人胎中元婴时,神便出现,不同于鬼在人死时离开,神在人出现的那一刻,就离开人体,飘飘荡荡地绕过山河大川,密林深景,最后绕着我也记不得的路去到了一条河流旁。

      河流金光弥漫,停靠着一条丈长来许的木船,木船孤孤零零,没有船篷,甚至连个船桨也没,更不消提什么船夫,只有船尾孤影而立的桅杆,单单挂了一盏红光灯笼。
      那灯笼奇怪的很,脑袋大小,有着一张夸张而诡异的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张开时,灯火便亮了,合上,灯火便小了。

      似是人在呼吸,一呼一生,一吸一灭,没有声音,安静的,恍若走在去往轮回的黄泉鬼道上。

      元神白雾似的一团,落在木船上,木船便离开了岸,顺着狭小的河道漂离远去,我追过去,一脚踏入河流中,周身立时陷入了金沙也似的流沙湮没里。

      我无甚着力地往下落,伸手去捞那些金沙,它们却十分灵巧,不沾片缕地钻过我指尖,似如空气,似如流水,怎么都留不住。

      我在流沙凝成的河流下肆意徜徉,宛若一条鱼,与那些灵巧变幻的金沙玩耍,竟是无比的快活自由,直至我一个回头,见到了盛放在河底深处的金沙幽昙,方知我原以为的世间瑰丽,连它的一缕幽叶都比不上。

      它,仅仅只开出了六叶花瓣,那花瓣金沙环绕,经脉的颜色却不一样,若非仔细辨认,几乎是辨不出来的。环绕根底而生的,尚有金沙流灿的虚影,放佛还在盛放之中,会随时生出新的花瓣来。

      我没有六识可觉,仍觉它无比华贵,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去亲近。奈何我方是靠近,一条金色的大鱼不知从何处蹿来,闷头就撞了过来。

      我惶然睁开眼,迎面就撞上一双血丝密布的三角眼,惊得人下意识地往后缩,竟是一头碰在了床榻的青竹架子上,疼得我一个眯眼,陷入黑暗地想着,果真是更疼…更疼了……

      “祖宗,是我啊,难道发热了几日,脑子糊涂,连我也害怕?”
      玄通急急躁躁,嘴上没个遮拦,见我重新睁开眼,喜道,“撞坏没?反正大夫都请了,撞坏了也不打紧,一并治,一并治!”

      玄通胡子拉碴的,人很憔悴,眸底血丝尽显,唇瓣干涸,显然守了我有些时候,一时我想损他几句的打算就没了,心底反而拥堵的酸酸涩涩,一哑声,才发觉喉底干灼火烧,扯得极是难受。

      玄通一下子反应过来,踢开凳子,便急急捧了水碗过来。
      我接过来,渴饮几口,温凉沁下,方是有了些舒畅,人借力往上靠,腰间和胸腹顿时疼得厉害,冷汗一下子滚了出来。

      “伤口疼?”
      玄通接过水碗的手一个哆嗦,蹙紧眉心,凑过来看着瞬间如涝在水里的我,急道,“怎么个疼法?这几日你只要稍稍一动身子,似乎就很疼,流汗跟流水一样!大夫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疼得说不了话,扑在床边,抓着床沿剧烈地喘着气,人却噙着凄然的惨笑,心下一遍又一遍地麻木念着。

      活该,你活该!

      这世上,想活的,活不了,想死的,却也死不了。
      晏师说过的话幽幽飘来,我更忍不住凄然地笑出了声,咯咯断续而来,恍若林中桀桀做笑的鬼鸟。

      玄通一卷袖子地扶起我,跟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随即惊惧一敛,低声担忧道,“小谢,醒醒,醒醒,都是在做梦,都是在做梦啊!”

      对,是在做梦,是在做梦!
      我昏昏想到,眼睛一闭,只想快快做一个梦,快快醒来!

      可梦,哪是你想做就做的?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没有再做梦,伤势渐好,却不愿说话。玄通以为我是给伤哑了,每天让张寡妇伺候完,便坐过来和我说话。

      他嘴碎,什么事都能扯得,上至天文星宿,下至玄说逸闻,都能说出个门道来。人跟唱大戏似的,吊着戏文嗓子,三角眼明明没个精神气,偏要学人家妙目流转的风情,我第一次见到他这蹩脚的扮样横来,拧着眉张了张口,差点儿就把他给骂了一句。
      他见我张口,以为我就要说出话来,人跟着紧张,脖子不自觉地往前伸,眼巴巴望着。我见他如此,心下跟倒了厨房的一堆烂摊子似的,什么酸涩苦味都有。
      一扭头,忍着泪,不敢理他。
      他轻轻叹了口气,自那以后倒是没什么刻意想要我开口的打算,只说着寻常的事,寥寥做趣罢了。

      我知道他怕我出事,故而黏得紧,我也确实怕一个人待着,所以就随他自演自闹地在我跟前晃悠。偶有的时候,出神回来,听他一两句笑话,人也会跟着笑出声来,渐渐的,人倒是好了许多。

      八月中秋的时候,家家团圆喜庆,观中也少不了热闹。张寡妇做了槐花糕端到了院中那一颗百年老槐下面,玄通拎着同客楼的新鲜酒食,围到桌前就絮叨,说是今日人多,他一早晚起了些时候,去同客楼一看,队都快排到了城门外去了。

      我伤势见好,已经能自个儿下地,从屋子里转出来,这人就邀功似的在我跟前聒噪,直害得张寡妇脸上尴尬,忍不住掐了他几下。
      玄通吃痛,不知收敛,老脸上花样百出,表情更加夸张,当着我的面状告张寡妇欺他,我面上笑笑,浅浅道了一句,“合该收拾收拾。”

      两人惊怔,眼角通红地忍耐着。见他们待我情真,我心下也不好受,低头揉了揉眼睛,笑道,“院中的槐花香的厉害,熏了眼。”
      玄通一扭头,甩着袖子哽道,“呸,人病了一场,谎都不会扯了,老子的槐树百来年了,怎么就偏生熏了你的眼!”
      张寡妇忙推搡了他一下,转回头来,几分暖笑仍有些在我面前不太随和的扭捏,擦了擦眼角道,“姑娘别站着了,身子刚好,快坐下。”

      玄通不打算回头,估摸着是心绪难忍,一会子缓不过来,怕我见了笑话。
      我失笑,摇摇头,坐在院中石桌旁的石凳上,径自拎了酒壶,一边倒着酒,一边笑道,“也不知是谁天天在我跟前儿猴子也似地耍宝,有这本事,去大街上走一圈,铁定能圈些修葺厢房的钱来。”

      “你就只会逞逞口舌!”
      玄通果然被我激怒,愤愤然地转身回来,迎上我挽袖递过去的酒盏,愣了愣神。

      “快拿着,我还要给婶婶敬一杯。”
      我故作嗔怪,张寡妇在旁一听,脸都红了,自个儿倒了酒,羞怯笑道,“姑娘和他说就好,不用管我,不用管我。”

      玄通还在愣神,我只好把酒塞进他手里,举起自己那杯酒,站起身,迎向他们道,“这一月,多亏二位照顾谢良人,谢良人感激不尽。”
      玄通眸底沉了沉,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干咳道,“知道就好,日后可不准再胡乱闹腾。”

      他粗声粗气,浑做了戏文里的将军,一拈胡须的有了架势,端地是要趁势教训我一番。
      我眼角一撩,他便软了骨头,赔笑道,“祖宗,能不能饶了我,我可眼馋这酒好些时候了,咱们别客气了,吃酒吃菜,热闹热闹?”

      我将酒盏转向张寡妇,郑重行礼道,“二位待小谢好,小谢敬重你们,婶婶日后也莫待小谢太过生分,可好?”
      “好,好,哪有不好的说。”张寡妇是个容易动情的人,无怪乎玄通这厮的死缠烂打能管了用,此刻眼角发红,抢先饮下了酒,抹着眼,嘱咐我道,“姑娘身子刚好,吃一两杯酒,通通血气无妨,莫贪杯。”

      我点头笑笑,饮下酒,甘甜绵纯,齿间隐有莲花清香,一股内灼温热下得內腑,让人通脉舒畅,果真是同客楼的招牌酒,不虚莲沁白之名。

      玄通见我动了酒,人一仰脖子就饮了下去,拎起酒壶便倒第二杯。我捻着酒盏杯口,看着玄通猴急的模样,张寡妇的随性放开,心下似是给酒酿温住了,人也是暖呼呼的,嘴上忍不住笑道,“有这老猴儿在,你我都吃不了几口酒。”

      玄通眼眉一横,知道我是在说他,却是兴致来了,撩起衣摆蹲在石凳上,宝贝也似地小口嘬着酒,摇头晃脑地享受道,“世间最不过酒中仙,一杯下肚人舒畅,两杯入肠魂也放,这三杯嘛,自然是赛过活神仙了……”
      “什么神仙魂的,我只晓得你待会醉得连路都认不得了。”张寡妇丰腴的脸上沾了酒气,酡红酡红的,娇艳似花,显得年轻了些许。

      我心下感叹,可见这酒还真是个好玩意儿,片刻便让人随情随性地放开心怀。
      可我却是不愿再喝了,捡了菜入口,味道很不错,便想打趣玄通,觑着他道,“婶婶的手艺好,这老东西却只知道吃酒。待会他摔着了,婶婶你就只管扒了他的衣服,省得让他赖脏了,你洗得辛苦。”
      “姑娘的法子好。”张寡妇抿嘴偷笑,斜睨着玄通的眼,尽是暖意盈然,哪里有当真怨怪的意味在里面?接口又道,“看他明儿起来,一身光膀子的,老脸往哪儿搁。”

      我抿不住笑,径直乐出了声,一时闹开了话,我与张寡妇两个将小话说起来,总归以打趣玄通为多。
      听了几耳张寡妇对玄通的叨叨话,方知这个惫懒无迹的人,在喜欢的人面前,也有几分少年心性,为了张寡妇,还曾挑得枝头最好看的一朵花,给送了过去。

      他们两个,我以前不大待见,总觉张寡妇是个命不好的人,玄通会给她带坏了运气。眼下看着,倒是对他们心生了几分羡眼,心底酸酸热热的,也不知是叹他们有幸,还是哀自己没这般福气。

      我心下放不大开,最后推不过醉酒后的玄通,又饮了几盏酒,只闹得下半夜圆月高挂,透过偌大的槐树荫丛映下来,正是好景之时,玄通这厮却是醉脸红到了脖子根,咕哝来去的尽是胡话了。

      说好的赏月,月没赏,糕也没吃,尽成了桌上的吃酒胡闹了。

      张寡妇扶着玄通要走,问了我一个人能否回去,我脑中晕乎,摆摆手,随口应下了自己可以。待两人走后,我趴在石桌上,歪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搭下眼皮,脑子里便胡乱地迸出了好些念头。

      说是人间团圆时,你这方圆月纵有天下人看着,却还是孤孤单单的没个伴。日月相照,却如参商,总是不相见的。

      我幽幽叹了口气,埋下头,月亮也不敢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圆月相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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