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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是耶非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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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满室金光中醒来,夕阳透过窗格折在殿内的地藏金身上,微朦的金光自我躺在的角度看去,地藏佛的眼眉悲悯而来,将人的渺小与无力无限放大。
落日了么?
晏师,晏师……
耳际朦朦有人在唤我,感受到的尽是血痂堵在耳朵里的沉重堵塞,仔细辨了辨,却是殷时雨在叫我。
道远背对着我,端坐在火炉面前,背脊有些往前佝偻,低声捻着佛号。我四处打量了下,玉胎并不在身边,不知去向了哪里。
五层塔楼内部的确没有可以蹬踏的楼层,顺着中心柱向上,塔楼四面都是一座一座佛像垒叠上去,先是饿鬼、罗刹,再是明王,至顶的,都是菩萨。它们镶嵌在木壁当中,端坐在庑殿鸱尾顶的佛龛中,层层庄严,层层俯视,悲悯禁锢,不动似动。
大殿一层,除却当中的地藏佛像,环绕殿中的是十八尊罗汉,不同于寻常寺庙的慈态宝象,他们形态各异,手持各种戒律宝器,武相堂堂,威风凛凛,难怪此处会做为戒律堂。
中心柱以铜铸打造,有七尺宽径,柱身勾芡金漆莲花,竹林云海,无日无月,虎象猴龟,皆是佛宗伴随之物。
三尺高的火炉门内,火焰闪烁,不知以什么燃烧,没有异味,也没有烟气,纯粹地燃烧着,似是永远不会熄灭。
我面对火炉躺在大殿中心,被塔楼中万千佛眼注视,浑似圈在它们眼下被禁锢的怪物,除却此地,再也不能去向别处。
身体并无先前那种经脉破裂的撕裂感,脱力无续之余,体内反而有种暖融融的内息在流淌,不知何处发生了异变,但感觉好了很多。
试着站起来,才发觉青衣沾了许多血迹,如同点点梅花,殷艳而慑人。殷时雨在外大叫着我的名字,气息急切而不稳妥,想来正在与人动手。
“多谢你帮我。”
听到我道谢,道远的背影往上挺了挺。
“我还是要回去。即便撑不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但做到同一个人道别,总还有时间。”
念及晏师,我心中只有无限悲苦,郁涩满怀,深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以前没有好好道别,总不能连现在也辜负了她。”
“玉奴,你受血玉棺影响而生,取名为玉,而奴字却回归建康以后取的,一是爱惜,二来,是说明你永远受制于祭祀阵,不会解脱。你还未出去,就受到诸多苦难,害死的人也不少,自己也行不将久,还要执着于此么?”
“祭祀阵破坏,没有办法挽回,也就再护不了我。何况先帝下葬在即,我也逃不了陪葬的命运。换做是你,是选择就此陪葬,还是什么也不做的死去?”
“罢了。”道远叹气,听起来十分疲惫,“我还是那句话,你要走,便从我手中闯出去。”
他缓慢转过身来,原本红润的脸苍老褶皱,如同一下子衰老了十年,从花甲近古稀,竟在我昏去的短短数个时辰里完成。
“你,你做了什么?”
我隐约猜到他做了什么,只是想不到他会如此做。
“祭祀神气在身,不是件好事,何况是离开祭祀阵强留神气在身。祭祀阵毁去,又未必是件坏事,或许,你正可以借此做回自己。我以内息过渡保你身体,并不能撑你多久,你需要找到固养体内神气的根本法子,才能继续活下去。依靠祭祀阵不行,它会使你固步自封,并且需要借用别人的性命祭祀方可。换句话来说,玉胎是以人精气而活,你却需要强大的祭祀阵聚积行气而活。”
道远摇头,苦涩尽显,“至于你要寻找真相,或许本不是你要寻找真相,而是钟山祭祀阵中保留的神气促使你去寻找真相,根本就不是你的本愿。但事已至此,要想说个分明,恐怕也只有祭祀阵中的神气离你而去的哪一日。”
他抬头,眸中怜爱蕴藏,“玉奴,神气离体,你还是活不了。找到真相又如何,替他人做嫁裳,什么算得是你,什么又算得是你呢?”
他心绪动辄,内息过渡与我,想来内耗十分严重,当即咳嗽起来,似如风箱拉扯,割得我心头划过血痕,生裂生裂地疼。
“你!”
我一步踏出,想要扶住他咳嗽撑地的身子,身后的门却忽然被撞开,剧烈一声震响中,黑面玄衣的武僧道定跌进来,面色涨红,正是内息受了重创的缘故。
道定打挺身形,往道远处看了眼,旋即瞠目欲裂,掌中禅棍一抖,挺直便往我杵来。
“住手。”
道远话还未落,身前寒香拂来,白衣如幻,披着夕阳余晖护在我身前。
晏师左掌缠住禅棍,转腕而下三寸抬起棍身,右掌已切入道定握住禅杖的手,巧指卸势,夺过禅杖往道定怀中横托推去。便看道定涨红的脸色迅疾惨白,脱身后退了十来尺,方是屈膝止住颓势,抚胸闷出口血来。
“走。”
晏师将禅棍丢开,回身牵住我就走。
我本欣喜,但一见晏师的脸,反而涌上莫名的哀戚,胸口酸涩突涨,几乎让人裂开。拽住她的去势,并未挪动步子。
“晏师,我还有些事,现在走不了。”
晏师不解望来,披满夕阳余韵的脸似梦似幻,眸底的疑惑就更似风卷云飘,虚幻的怎么也捉不住了。
“那我在此陪你。”
晏师见我坚决,眸中闪烁难明,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轻缓放下我的手,不再剑拔弩张地绷紧一身冷彻至底的寒意。
“可能需些时日,你,还是同时雨她们先回去罢。”
我无法说出明确的拒绝。道远说的对,神气强留在我体内,把记忆灌输与我,便将我自身给抹去了。我不能鸠占鹊巢,不能辜负晏师如此久的等待与寻找。她是如此温柔,又经历过许多那么多年的孤寂岁月,我不该再欺骗她,折磨她。
“狐狸,来时就让你不要糊涂,怎么当真就犯了糊涂?”
殷时雨跳进来,一身狼狈不堪,面额虚汗,肩头挂着的玉胎,同样没个什么好状态。
玉胎见到我,立时从殷时雨肩头跳下来,揪着我沾血的衣衫,呲牙咧嘴地指着道远,一脸的愤愤不平。
晏师见状,拧眉一紧,转头看着道远,冷寒道,“和尚,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同他打个赌,要自个儿从塔楼里闯出去。”我忙拦住晏师,侧步转上前,处在两人中间,讪笑道,“他同我爹娘是故人,见我技击不好,有心指点我一二,遂动了几招。但你清楚,我都是些花架子,难免抵不过他,不碍事。”
晏师愈发狐疑,眉心更紧,面对我的说辞,眸中冰寒纠结,毕竟身上那几团血迹不少,如何听不出我是有心在替道远开脱。
“不信,你搭搭我的脉就清楚了,看看是不是比以前要好些。”我翻过晏师握住的手腕递到她眼前,尽是赔笑。
面对晏师愈来愈不好看的脸,我心口愈发难受酸堵,脑门儿更是隐忍的发涨,暗道自己以前骗人怎么就那么容易,到了此刻…真是蹩脚至极。
“我牵住你的时候就发觉了。”
晏师冷冰冰的堵来,狐疑不解的眸渐渐沉静,“你有事不便我帮你,直接告诉我就是,没必要扯谎。你担心我,我同样担心你。”
她虽冷模冷样,话却是松了口,我愈发觉得难过,话都开始说不完整,“晏师,有些事,你想一想,我也想一想,好不好?”
“想?”晏师敛眸,继而抬眉,迫问直来,“想什么,想什么?”
她隐忍的颤抖压住了音角,如若在我心底拨了弦,那一根绷紧的弦就彻底断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
“狐狸,在场碍事的人多,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殷时雨冷冷扬眉,将跟进来的白衣和尚瞥了眼道,“自家的事,家里处理,何必同这些出家的秃驴计较?他们要么嘴笨的只会动手,要么就是胡口一张,满口炮仗,响的噼里啪啦的,却是连个屁都不如!”
“阿弥陀佛,施主勿造口孽拔舌之苦。”道远作揖,精神愈来不济,听得我心头泛苦。
“师兄,这干人来寺中闹事,虽听你吩咐不愿牵涉过广,但眼下局面,还要让着她们么?”道定早已站起,摆出架势护在道远身侧。
“嘿,明明是打不过,说什么让不让的?”殷时雨嘴角一扯,“出了家,道貌岸然似尊佛,嘴上倒是个红口白牙的没脸没皮。”
“休得胡说!”道定叱道,惨白的脸色恢复沉黑,受了晏师两招,他看起来却恢复的相当迅速,无怪乎白衣和尚说他是寺中最厉害的人。
“时雨,我的确有事还需在此逗留,你带晏师回去吧。”
晏师一直静静看着我,局面又在殷时雨不知什么盘算的情况下越来越不好处理,我只得先从殷时雨身上入手。
“有事好说,说个清楚,我们心里闹个明白,自然走得安心。你一来二去,一身是血,连我这个不懂事的儿子都指着老秃驴不放手,你让我们怎么信你没事?”
殷时雨瞭着我,轻讽轻刺,“若是你拿我们的担心不当回事也行,就此说句以后都跟着秃驴不回去了,我们立马就走,绝不会再来找你。”
“时雨……”殷时雨的话不好听,实则是因担心我而气过了头,我清楚明白的很,当即祈求的看着她。
她脸上一愣,旋即别开脸,心口深深起伏了下,“我不打紧,你同晏师说个清楚。”
“不用。”
晏师接话,淡淡敛眉,将我递过去的手轻轻放缓下去,“你要在此处理事情,我不拦你。但我还是那句话,我陪着你。若是不方便,我也不问,只在每日落日的时候来看你,哪怕你不见我,同我道个好就行。”
她言语实在过分轻柔小心,我再忍不住心绪,眼泪一下子滚了下去。
低头去抹,晏师却先快上一步,温凉的手捂住我的眼睛,“我不迫你,不扰你,你让我想一想,我就想一想。你想好了,定要同我说,好不好?”
内心滚烫的几乎要沸开,我覆住她的手,紧紧按在眼睛上,哽了好大一口气,才挤出了一个字。
“好。”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听得道远轻轻叹息,“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