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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非我思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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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击之术,源于祭祀之舞,战场搏命之势,以器为主。
及至汉末战乱时,有医者结合天地五行,通人体肺腑血脉,采道家蕴气长生之理,研究出内息蕴藏运转在身的根基,技击之术始才以内辅外。
善技击者,往往山林有奇人,皆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修习一式的缘故,清心无欲,招急而奇,非常人挡之,是为世外人。俗世争战不休,多战场搏命将军技击高强,出招一击必中要害,即便不中要害,也要断敌后续之能,故而伤人多在脉口关节处。
医者之技,本在固身,故而多拳术。拳,人在胎儿母体时,便以拳握,此态经医者证实,握拳固气,安神平心,行气不散,最为固本。医者拳术,讲究体热,热不可过度,出薄汗为佳,意为散体浊气,故而招式不多,多以五行体脉顺各肺腑要穴出气便可。
出气之时,各处穴脉亦走一周天,多以晨早体内浊气最盛时抱拳施展最佳。浊气从出,体空而待,复转日常行气,衔接天地日夜行气进出之理。
是以医者仁心之术,以人体脉为本,顺天地日夜小变,四季大变,年周复始的规律,掌握食水进出,相克而不食,相生而不过,动静根本,不会脱离人本体的能力。纵跃一尺高,就纵一尺之高,绝不会因矫健轻便,便日行百里,超出体能行事。是故轻身技击之法在医技一脉,并不提倡。
唯道者,以气养身,嗜求长生,期以人气同化,掌控天地之象。气顺而体顺,气静而体静,体随气动,行随意动,追求极致的掌控体能之术,而非受制体能,拘于人体自身。因此轻身凝气,在道家技击中最为根本,技击弄器,则被视为微末,不屑习之。但道技一脉,渊源经久,上行者,以气凝神,下行者,以机搏巧,两脉分化,十分明显。
我习技击,是为支撑祭祀时的体能消耗,不见多巧,也不见多差,多依赖九玄步的算法衍化,以及多年待在谷雨居,仰仗的更是谷雨居的机关应敌。若说要对阵我并不熟悉的佛家技击有什么胜算,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全押在一个“算”字上面。
如算,必要知己知彼,我未曾与佛家技击对阵过,此间对上,先行要做的,就是试。试出道远佛家技击的变化出招,方能推算出他的后续变化,再做思忖对策。
玉胎胜在快,道远要追上她,必动内息拔擢体能方能追得上她。既然要试,只能是让玉胎扰他在先了!
道远已期身站直,两臂徐徐前手举平直,双掌不作揖,掌心向内相对与肩等宽,肘节自然向下提坠,两手内收距胸约一拳后,指尖相叠,拇指轻触,面带微笑,静动相宜,似如尊佛。
他摆出佛宗起手式,含胸拔背,行气下沉,颈项放松,至足内外撇,一身内息已经全在足根,落稳下盘,看来是猜准我想以快而行了。
到底是个技击高手,我欲如何,猜得十分精准。势如骑虎,不得不下,我身形先动,玉胎立时急快从正面扑向了道远。
道远下盘根稳,不慌不忙,玉胎急快,化作青光也似的攻击在他一双肉掌下,如同盛放在千手观音万千手中的青色晕光。青光炫目之时,我反而找不到如何进攻切口,只得在外防测,只待玉胎露出个什么破绽落败,自己就扑上去。
岂料道远似是早就猜到我的想法,手中对阵玉胎,转圜托圆起来,玉胎急快的速度越来越慢,浑似被道远拿捏在怀的一团揉泥,丝毫脱不出他的掌心。
我这才急起来,九玄步踩实,直取道远托圆怀心。托圆成势,机心在胸,下沉腰田,最后才是在肩,在腕,而根盘最是根本。但他根盘太沉,我又意在试招,以内息破他根盘无疑以卵击石,毫无用处,便屈指并如剑,直点他胸口要穴。
道远微笑不减,见我突进,托圆一散,大袖收拢合并,将我指尖一夹,我便再进不去分毫。玉胎脱身,见我被擒,怪叫一声,便往道远面门扑去。
“呔!”
道远锋眉倒竖,慈态之貌陡变恶相,凶恶之际,张口一啸,如若晨钟初撞,震得周遭内息暗涌翻滚。玉胎迎面撞上道远一声佛吼,半空翻了个身回来,堪堪抓住我右边肩头才稳住,旋即嘶鸣一声,反啸回去。
佛吼沉重鼓息动荡,直若当面扑了一面重墙过来,我胸闷欲呕,后脊一阵酸麻,手脚有些脱力,暗苦金石赖症什么时候犯不好,偏偏这个时候犯了。
玉胎尖啸刺耳,被道远有心鼓势不绝的佛吼挡在肩头,愈发急切凄厉。耳膜被尖锐的拉扯着,旋即温热一疼,看来是被震啸给冲破了。
血顺着耳孔流出来,蜿蜒至颈,道远见状,收口敛住佛吼啸声,恶相平缓。玉胎不知我身体究竟,趁着机会就直扑道远。
道远收住内息迫势,合掌散开,袍袖倒卷,将玉胎一头按在怀中,一扯袈·裟裹住玉胎迅疾打了个结,便往火炉中再度抛去。
我吓得不行,酸软失力的身体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一蹬地面,扑过去喝道,“和尚,你何苦做难一个孩子!”
“是你令贫僧为难。”
和尚一掌按在我肩头,阻止我的去势,我吓得心惊胆裂,大叫道,“她与我一脉同血,她死了,我恨你一辈子!”
“恨我?”
和尚轻声一颤,掌间力道勃发,将我按在原地,身形蹿出,大袖挥出,卷起包裹玉胎的袈·裟。
他刚碰上袈·裟,便听一声裂帛声响,玉胎撕裂袈·裟蹿出,一口咬在和尚右手上,趁势手脚齐出,抓住道远手腕,垩目凶狠,死活不松口。
“松口!”
我失力摊在地上,见玉胎过于凶狠,立时阻止,道远却任由她咬口不松,全无反应。
玉胎并未遏口,凶狠的眸珠子转来看我,青色的血丝布满眼眶,全然压住了眸珠的垩白,周身散发着阴狠的气息。
“我叫你松口!”
玉胎为咒术施展,怨气深厚,一口咬的如此之深,道远的手背开始泛青,顺着经脉纹络直往脉口蹿去,不是毒,就是怨煞,侵蚀之快,令人触目惊心。
大叫吼出,我浑身发凉,胸口积郁的烦恶涌出,一口血气扑了满嘴的铁锈气息,在身前铺开了血花。我躬身扑着血气,还未忍住心口的血气翻涌,鼻翼跟着顺流滚出血色,一溜线地滴落了出来。
其实那个时候流鼻血,我就有所感应身体到了极限,只是刚同晏师重逢,不想惹她担心,故而轻描淡写了些。
胸口生闷,原本吐出血气便会通畅,但鼻血不止,胸口翻涌的血气也未止住,正是体内血脉难以稳固的表现。恐怕是受道远和玉胎的佛吼尖啸压迫,体内血脉皆破,身体,只怕再难支撑了。
玉胎怪叫一声,迅疾扑来,抬着我的下颚就往上托,似乎想以此止住我继续吐血流血。
她手忙脚乱,怪怪乱叫,听得出她的十分担心害怕,我心中反而得了稍许宽慰,只是身子没有力气,她托住我,我还是东倒西歪的撑不住。
“你心存善念,同你母亲一样。”
身前闪进玄黑缁衣的道远,浑厚有力的手掌温热托在我颊下,内息自经脉递下,顿时让我的难受大减。玉胎不明其故,只当道远要伤我,反口就去咬他。道远出手,手中见巧,一捏玉胎牙口,错位声响,就将玉胎的下颚给卸了。
玉胎吃痛,哼哼直叫,凄惨慑人,仍是往道远身上扑。
没了牙口的她,只能乱抓,道远一只左手挡了她几招,并未下狠手,我心疼不已,哽着血气道,“乖孩子,他没有伤我,你乖一些,乖一些……”
玉胎听得明白话,仍是有些狐疑,直至意识到道远的确没有怎么伤她,才渐渐安静下来。转头看到地上的血,立时以小手归到一处,捧起能捧的递到我嘴边,似是想让我吞回去。
她的举动,实在让人无法不动心绪,怜惜她不知事,又怜惜她如此顾我,胸口为酸涩堵满,眼角都跟着滚烫起来。
“唉……”
道远叹口气,“人耶,鬼耶,何处异,何处同,废我思量,非我思量……”
“你让她且去一旁,我替你止血。”
道远敛眉续道,轻轻推开玉胎,在我身前盘身坐下来,右手依旧托着我的耳下颈脉,左手拿住我右手脉口,渡过内息来。
他右手被玉胎咬伤,应是流了血,黏糊糊地沾在我颈上,实在让人难过。
我看了玉胎一眼,玉胎眸底青丝褪尽,垩白的眸珠浑然不解,迟疑一阵,便小心翼翼的捧着血坐在了我旁边。她下颚被卸,合不上口,看上去甚是吓人,我心中难过,脑子里突然闪过和尚说过的话。
“你怕我恨你,是怕我母亲讨厌你么。”
“你母亲的死,令我后悔莫及,早知会有如此结局,我当初就该拦着她回来。可她那般在意你,想着你终究是谢家人,死,也要死在谢家。”
道远抬眸看着我,眸中哀戚,“你的出生,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刻,也是你母亲最开心的时刻。”
“你只是不想我受伤害,我懂得。”
我心中震撼,面对这个无比陌生的人,脑中闪过的,却是某个山谷隐居的角落里,有山水相逢,有人烟茅屋,还有一对男女。
女子抱着孩子,男子侧身依附亲近逗着孩子,画面温馨。
“你能明白就好。”
道远静下来,敛眉轻声,“金石虽伤,却不足以致你性命。现下你体内血脉尽破,应是祭祀阵行气散尽,撑不住你的身子了。不管你出不出建康,你都快要死了。”
晏师为带我们出来,决意破坏祭祀阵行气,却想不到此阵行气原本就是护住我的根本所在。
真是,造化弄人。
“能麻烦你多撑我一些时候么,至少…至少挨到落日……”
鼻血在道远渡过内息的境况下渐渐止住,身体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无力,只有道远那一股内息还在温热地调息着体内血脉,让人昏昏沉沉。
身体好似蜷成了一个婴儿,躲在母亲的怀里,可注视而来的男子,我却看不清他的面目,模模糊糊的,是父亲的脸庞,又是道远的脸。
“落日的时候,山下有人在等我…我…不想…让她失望……不想…让她…再等……”
意识抽离,最后攸忽而来的,却是晏师独卧桃树下的画面。虽是梦中画面,仍是那般清晰,我走上前去,吻在了她没有蒙着眼带的眼睛上。
那个时候的离去,是不能爱不能喜,而现在,是不得已,是留不住。梦里梦外,我都未曾好好与她相处,难得的倾付相对,都那么短暂,让人叹息。
“歇会罢,歇会罢……”
道远轻叹而来,如同幼年时母亲哄我的低语。
“玉奴,玉奴……”
母亲哄我时那般温柔,又那般温凉,轻柔的眸底总淡淡含着烟愁。
我那时看不懂,只觉母亲不开心,所以我并不喜欢这个自骨子里都有些讨厌的名字,却又贪恋她叫我名字时的温柔怜惜。
如矛如盾,攻守之余,总让人情动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