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归矣传》叶南姜

7、第七章

　　待我赶到夜轩处时，朝歌已死。夜轩抱着朝歌的尸体静坐在梨花树下，也不闹也不哭，大抵已是心死，瞧着着实让人心疼。他见我来，一介魔君，竟也连爬带跪地拉着我的衣角央求我道：“阿月，你是上神，这世间没什么是你办不了的事，我求求你，让朝歌活过来……”
　　我瞧着他这般委曲求全的模样再无当初的半分的英气，不由得心软。只是生死有命，纵然我是上神，也无力更改。
　　月袂见朝歌满身是血，一把推开南宫夜轩冲上去查看朝歌的尸体。月袂看查了片刻后，同情地扫了朝歌一眼，随手摘下一朵白梨花，轻吐了口气，淡淡拂袖一挥，洗尽了满地的血迹，似是怜悯般地轻叹了口气，转而看向夜轩静然道：“你是魔族皇子，她不过是区区一个凡人，而你一直将自己的灵力维持她的生命，满月之际原本不属于她体内的魔性迸发，她本就病弱，这才血崩而死。”
　　夜轩哑然，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满面。她知道的，她一定是知道的！她整日受着不属于她体内的魔性吞噬的煎熬，如火一样烤炙着她病弱的躯壳，让人感到绝望。她独自承受着那份来自死亡的巨大恐惧，却还微笑着坚定地告诉他，她愿与他永结为好，再不分离！
　　懊恼！愧疚！他自责地发疯！他绝望地想要同她一起离去，然而这世间除了魔剑和了尘，再也没有办法能让他终结一切。额间的凤火图腾再一次出现，他按捺住体内纷涌四起的魔性，攥紧了拳头。

　　不等我责怪月袂说话太耿直，夜轩忽然就起身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他这是要做什么？”月袂捅了捅我，不解地问道。
　　我看着他走的方向，摸了摸下巴思索了片刻，不太肯定地说道：“应是去司冥司截魂了。”
　　“那你还不拦他？”月袂一惊，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质问我说。
　　“拦得住么？”我扬眉轻瞥了月袂一眼，正色道：“他寻朝歌四世，视朝歌如己命，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让她走。我不会拦他，也拦不住他。”
　　月袂推了我脑子一把，那看傻子神情恨不得扇我一记耳光才肯解气，她直戳我的心窝子道：“你身为上神居然不知血崩而亡的亡魂不得入司冥司？别说投胎转世了，她那一身煞气，若被找到了是要同妖魔被镇在锁妖塔里的！”
　　君陌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静然道：“仙界此时必已大乱，我就说，答应你的时候我心里就不踏实。”
　　我不服地哎了一声，捊起袖子做出一副要打架的姿态来，月袂堵住我的嘴，看向君陌道：“咱们还是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正如君陌所料，我等到达仙界时，司冥司已乱的一团糟了。司冥司的亡魂簿被撕了个稀巴烂，里面的东西也是被砸的到处都是。各路亡灵皆趁机逃了出来，飘荡在仙界的各个角落，有的早已溜向了人间。天兵天将皆已赶到，将南宫夜轩团团围住。
　　众人见我赶来，皆跪下行礼。我顾不得这些，冲过层层天兵天将，拉住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正在发狂的南宫夜轩。他看见我，似看着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了我，两行清泪缓缓从眼眶滑落，无力地对我说道：“阿月，我寻不到她……”
　　我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道：“没事，我们慢慢找。”
　　身后不知谁传来了该死的一声道：“归矣上神，你这是何意？”
　　众天兵见这人大胆开了个头，也跟着窃窃私语地在底下议论我道：“对啊……上神难不成要偏袒魔界不成？”
　　南宫夜轩若堕魔，六界这些年的太平盛世将毁于一旦。再加上昆仑封印的魔剑已蠢蠢欲动，快要横空出世，这个时候，若是他堕入魔道，恐怕连我也认不得了。这些头脑简单地仙君，整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却连半分活路都不给人留。
　　我转过身，睥睨着跪在我身前的万千天兵及数位司冥司的仙君，淡淡一扫，指着其中的一个仙君问道：“适才是你质问本神尊的么？”
　　他正欲解释，我冷哼一声，声音朗朗，背手而立颁布诏令道：“司冥司少冥司敢对上古天神不敬，即刻发配去幽夷之地，非得我诏令，永生永世，不得回仙界受职。”
　　原本平静无云的青天之上，忽而乌云翻滚，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紧接着便是雷鸣轰闪，似有雄狮在咆哮。
　　众人连我皆都愕然，上古天神的诏令，果然不同凡响，与天同怒。
　　我淡淡一瞥底下的众仙君，问道：“可还有仙君不服？”
　　我见他们无人再敢说话，转身对夜轩浅浅一笑，轻声道：“不怕，没有人敢拦着你了。”
　　然而触碰的那人却忽然消失，化作灰烬。徒留我一人，傻子一样，做着拥抱的姿势。
　　我怔然，心中莫名涌起巨大的恐慌，扑通一声无力地跪在了地下。月袂走过来扶住我，我扬头看她，攥着她的衣袖不敢相信问道：“夜轩……他骗了我？！”

　　月袂不语，众仙君皆面面相觑，望着乌云遍布诡秘的天空，恍然明白了这原本就是个圈套。
　　能把幻术玩弄人到如此境界的，六界之中，除了南宫夜轩还能有谁？果真是半步成痴，一步成魔，我欲阻拦，却渡他成魔。
　　君陌早已赶去昆仑救急，我欲跟着他一同前去，月袂拦住了我，说是结局已定，怕我看着更会是痛心。
　　我说月袂，你不晓得，这六界之中除了你，夜轩是我唯一还有勇气信任的人。
　　月袂不忍心地看了我一眼道，仙魔殊途，这一日，不过是比我们预想的早来了点。
　　我摇了摇头，倔强地挣开月袂的双臂，冷然道：“我不信。”
　　来不及召唤鹓鶵，我拔出宁暇剑迎着汹涌的云浪御剑而行。天低云暗，狂风怒吼，黑压压的乌云翻滚吞噬着而来，轰鸣的雷声霹雳震耳。银白色闪亮的光芒贯彻长空，我微微用手遮住，避免它们刺伤我的双眼。
　　一路挡风躲雷，我本心绪不宁，御起剑来更是费力，待到昆仑时，我已是精疲力尽。还未落地，就从半空中悠悠地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那时我以为自己要摔个半身不遂了，脑海中只一片空白，朦胧地光影中，我似乎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尘华，一袭青白色的长衣，配着长剑，眉眼间含着温和地笑意，意气风发的朝我走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便无声无息了。
　　我张开双眼，睫毛微微颤动着，轻侧过头去往下看，看到的，是深不见底的皑皑白雪，宛然若云。
　　“你可还好？”淡淡的声音，仿佛是从千年之前传来那般，遥远而不可接近。
　　他一手将我揽住，让我靠在他的怀里，只一睁眼便能看见他那俊逸的容颜，另一只手执着长剑，白色的剑穗在风中散开，微弱的飘扬。
　　我这才晃过神来，无奈抿嘴微微一笑，轻声道，你这算是还了一个我的人情债了。
　　君陌蹙着剑眉，似有不悦，冷淡地说道：“你来了，事情倒更麻烦。真是恨不得将你丢下去才好。”
　　我未注意他戏谑的语气，只觉得美好无比的气氛被他这句话破坏全无，杏仁眼瞪得圆溜溜地威胁他道：“你若是将我扔下去……我便治你个谋害上神之罪，将你罚去幽夷给那司冥司仙君作伴！”
　　说时迟那时快，君陌这厮还真是敢作敢当，无情无义，没有大男子风范也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就松了手。
　　几位老道仙尊看见我啊了一声后坐在雪地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不由得擦了把汗，颤巍巍的走到我身侧，问我道：“上神无事吧？”
　　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放眼望去，一路小跑着拿回了插在雪地里的宁暇剑，这才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笑呵呵地回道：“无事无事，后生调皮，本神尊自然是不在乎的。”
　　说罢，言不由衷地白了君陌那厮一眼。
　　万千昆仑弟子已布下九星八卦阵法，严阵以待，夜轩被七七四十九条锁妖链锁住，挣脱不得。而隅轩等众仙尊正齐力加固魔剑的封印。我见夜轩浑身是伤，拼命地想要挣开锁妖链，甚至不惜逼出自己身体里的魔性，锁妖链越锁越紧，仙刺已刺入夜轩的血肉当中，而夜轩已是半疯半癫的模样了。我听他的惨叫声着实心疼，他好歹也是照顾了我三百多年的人，我拔腿就想往夜轩那跑，君陌用剑横着拦住我道：“你疯了！”
　　“我以上神的名义担保，决不会放他走。”我看着君陌的眼睛，坦然答道。
　　“他已堕魔，这个样子已是六亲不认，他若是伤了你，你是要叫整个昆仑给你陪葬么？”君陌冷冷看着我，厉声质问我道。
　　我不顾他的阻拦，一道剑光闪过，宁暇剑已抵在君陌胸口。
　　君陌微颤了一下，眸中似有寒凉，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既不躲也不反抗。
　　心中猛然刺痛，如一把冰棱毫不留情的刺入心口处，不知何处涌来的熟悉感和悲伤充斥着五脏六腑。恍惚的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的一个画面。一个身着银色战袍，头戴神璎盔帽的俊朗少年，目光炯炯，英气逼人，深不见底的双眸含着炙热的烈火，站在寒光中，执着上古神剑了尘，决然地抵在面前女子的心口。
　　宁暇剑落在雪地上，鲜血从嘴角缓缓溢出，君陌见状上前一步猛然抱住我的双臂，紧张地问道：“你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抹去嘴角的血迹，淡淡道：“许是刚才摔出内伤来了。”
　　他见我挣了挣，便自觉地松开双臂，将宁暇拾起放回剑鞘中，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道：“我陪你去看看他？”
　　声音很轻很轻，好似怕我再生他的气。
　　我简单地嗯了一声，他跟在我身后，大约三四步的距离，只默默地看着我，手中的剑时刻保持着出鞘的状态。
　　我走到离夜轩一丈处，执起奈何萧，轻启朱唇，缓缓吹奏。
　　箫声很慢很轻，柔软如轻云，绵远悠长。飘过幽谷，越过山川，如黄昏下坐在船头渔家女的吟唱，又好似雨后初晴的竹林，轻烟袅袅，被洗涤的绿意绵延。仿佛又是平静无澜的江水之上，明月悄然洒下暗影，飘忽朦胧。像是虚无的梦境，又像是云溪之畔蓝花楹的簌簌花落，像是亲眼所见，却又那样不可思议，恍若在梦境中，让人如痴如醉，难以相信。
　　这便是上古神乐的力量？
　　昆仑仙鸟发出喜悦的长鸣，异兽相互交谈似地吼叫，数万年不化的积雪玄冰竟慢慢消融。浮生殿下，朵朵木棉齐齐绽放，热烈似火，灼灼其华。空气中，幽然传来空谷的清新之气和百花余香，而阴沉的天空也瞬间云开雾散，百凤盘旋于昆仑上空，七彩的凤尾扫过重重阴霾，碧蓝的天空空明澄澈，沉静似海，再无适才那般波涛汹涌之势。
　　这是来自神的呼唤，百兽呼应，万物苏醒，皆来感恩神的福泽。
　　身着幽蓝色仙羽广袖霓裳的上神，手执碧色的玉箫，微闭着双眼，站在皑皑白雪之上，圣洁庄严，令人神往叹服。

　　南宫夜轩恍然如梦初醒，额间的堕魔图腾颜色浅了下来，他诧异地看着周围蓄势待发的昆仑弟子，用不解的语气唤我道：“月儿？”
　　我放下奈何萧，站在风中徐徐而立，并不应他。
　　“月儿，你知道么，朝歌死了……”他双眸亦是清苦地看着我，央求我放他走。
　　我抑制住心中的动容，知他已堕魔，不可轻易心软。依旧与他保持着一丈距离，语调平缓，静静安抚他道：“我知道。可是夜轩，朝歌若是在此，定是不愿看到你这般模样的。”
　　“你们明明可以救她的！明明可以的！”他似有不甘，强烈地反抗着，锁妖链越陷越深，仙刺毫不留情地刺入夜轩的骨髓。我听他凄厉地一声惨叫，正欲再上前一步时，君陌拦住我道：“你小心些。”
　　南宫夜轩忽然瞥见了身边的君陌，冲他大笑道：“你有什么资格锁住我？！六千年前，若不是你，白玖怎么可能会死！”
　　君陌眸中闪过一阵寒光，硬狠狠地回他道：“当年之事你并不明白！”
　　我回首示意君陌不要再多说，转身放下奈何萧和宁暇剑，踏着积雪，一步步缓缓地朝南宫夜轩走去。
　　我与他之间的距离，从他堕魔之时起，就成了一道永远跨越不了的沟渠。我走向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难以迈出。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与我勾肩搭背的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也再没有一个人笑容明朗如三月的春风，不厌其烦地帮我处理任何难题。我受情伤被师傅驱逐到人界反省，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浑身是伤，连声音都发不出，是他拾起了我，给我取名字，为我买下忘忧楼，耐心地为我疗伤，直到我能如常人般行走言语。我和他相依为命了三百余年，如同亲人，那漫长的三百年的记忆里，我有的，只有他而已。我不在乎他魔君的身份，因为我知他心思纯明，无欲无求。纵使寻不到朝歌的岁月里，他常问我讨浮生酒，想要忘得一干二净。我知他是忍受不了心中的折磨和歉疚，可每每当我偷偷看他时，他都是握紧了酒杯，用力捏得粉碎，弄得自己满手鲜血，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要我帮他包扎。
　　我此生最不愿看到的事，就是我所在乎之人与我殊同陌路，闹得个相互生厌的下场。
　　而如今我与夜轩，应是大抵如此。

　　“朝歌血崩而死，不得转世。夜轩，她回不来了。”我走到他面前清清淡淡地告诉他道。
　　我掸了掸衣袖上的落雪，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就算你拔出魔剑，成了昔日的圣皇独却，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不过是一统三界，以杀戮徒增心中的愤懑，更加寂寥罢了。”
　　“呵”他扬起嘴角轻蔑一笑，冷冷道：“寂寥？你以为我还会怕寂寞么？我父皇被我母亲所杀，我母亲又在我尚在襁褓时就将我扔在暗无天日的魔界自生自灭，魔族人嫌弃我是半仙半魔的怪物，将我赶出魔界。我孤身一人了这样多年，没有人比我还懂得寂寥的滋味。归矣！我与你走到这一步，实在不是我初之所愿。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神仙逼我，是这个世道在逼我！人若不强，便会像我现在这样，被困在这九星八卦阵之中，忍受四十九条锁妖链的折磨。还要经历生死离别的痛苦，亲眼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离自己而去，却无能为力！”他最后一句时是嘶吼着说了出来，四十九条锁妖链轰然破碎，被震得四分五裂，守着魔剑的众仙尊皆被强大的力量给弹开。
　　天云突变，成绛紫色，雷声轰鸣，暴雨倾城。狂风怒卷着昆仑的飞雪，远处的几座雪山相继轰隆隆的崩塌，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快逃命啊！魔剑就要出世啦！”
　　昆仑不少贪生怕死的弟子乱成一团，众仙尊也都纷纷慌乱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我看着已成魔的夜轩，额间是鲜红的魔尊的凤火图腾，面露阴狠，眸中再无纯澈，好似狼人般张开爪牙想要撕碎眼前的一切。我义无反顾地拉住他的衣袖，想要阻止他前行的脚步，然而他已认不得我，挥袖将我甩倒在地。熙攘慌乱的人群中，我环顾着他们逃命哀怨的身影却无能为力。我虽是身负拯救苍生的上神，虽受着万千臣民的爱戴与敬仰，可危难来临时，我却半分神力使不出，只能呆滞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手忽然被人牵住，紧紧将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温暖坚定，使人莫名地心安下来。君陌执着剑看向我道：“不要乱跑，跟紧我。”
　　他说得甚是平淡，好似他护着我，原本就是件应该的事。那一瞬间，夜轩与我反目的不甘，魔剑出世我对自己懦弱无能的憎恨和君陌不计较我刁蛮任性的脾气及时赶过来救我的感动瞬间爆发，我拉着君陌一屁股坐在雪里，十万多岁的年纪却头一次像孩子般嚎啕大哭了起来。君陌从未见强势的我服软，一下子也傻了眼，以为是刚刚不小心把我跟丢了使我受了惊，忙蹲下来哄我。在众人逃亡惊呼的慌乱中，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君陌身上蹭，他无奈地陪我一起坐在雪里，搂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拿宽大的衣袖拭去我的泪水，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满目心疼地看着我。
　　自盘古尊神开天辟地来就一直存在于这六界之间的魔剑从天而降，如一道紫色的闪电般滑落到南宫夜轩跟前。那一刻，天崩地裂，四海之水动荡不平，环绕着昆仑的座座雪山轰然坍塌，整个世界仿佛要灭亡了一般。
　　我猛地噎住眼泪弹起，攥着君陌的手冰凉。生怕夜轩发疯要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南宫夜轩只是将魔剑用剑袋收起，淡淡地扫了一眼四周，化作一道黑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