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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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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堡的九毒堂是隐匿于江湖中的制毒圣地,端颐自幼生长在九毒堂中,百般毒艺用起来已是出神入化。她只道主上病重,又于她有恩,只是如今叶州除了百草堂再无灵药可寻,不得已才闯入叶宅,不想遇着了我们。
君陌此番来是寻着了根治瘟疫的药方,那千云山的百里医仙已托灵鹤捎信过来,说是瘟魔作祟,因此并非寻常之药可治。好在瘟疫还尚可在控制范围内,只要寻得她所开的药,不出几日,叶州城的百姓便可恢复如初。
君陌说这话时,我已困得迷迷糊糊,时不时地咳嗽两声,身上微觉得发冷。君陌摸了摸我的额头,虽不觉得烫,但仍是叫我先去歇息。我起身还未走两步便哐当晕倒在地,再醒来时,天还未亮,君陌不知去了何处,端颐坐在我身侧,托着腮微闭着双眼。
我掀开被子爬起床,无奈头疼得紧,动弹不得。我哎哟了一声,只得靠在床头,嘴唇因为缺水已有些干裂,我咽了咽口水,推了推端颐道:“你不是来做贼的么?还着这里杵着做什么?”
端颐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你染上瘟疫了,那位叫做君陌的公子去了千云山替你求药去了。”
我以为她在唬我,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道:“咱们好歹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这样咒我?”
“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咒你?你自个儿想想,昨日可碰了什么染病之人的东西,又或是说了什么话,瘟疫这种东西,本就是这样传的。”她起身替我倒了杯水,声音依旧是清清淡淡的。
我仔细回想昨日的情景,除却在小芸家时,喝过她弟弟喝过的一口水外,再无其他可疑的接触。只是我是上神,本是不死不伤之身,虽说神力微弱,身子也不如从前好了,可怎会虚弱到连饮凡人的一口水都会被传染的境地来。心中此时又是无比地想念月袂,她若在此,说些有的没的惹我开心,我还好些。我并不惧怕死这回事,我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只是这尘世间,我也有许多留恋的事。我舍不得,也放不下,像个俗人,也是个疯子。
“天快亮了,我得走了。”她蒙上面纱不放心地看了我一眼,我朝她点点头,示意我没事。她这才悄然打开门迅速地离开。临走前丢给我一句话,说是晚上再来看我。
不过两日,我已发觉瘟疫给我带来的不适非同小可。连夜的高烧,身上起了红红点点的小疹子,奇痒难耐,水是喝不够的,眼皮沉重地早已睁不开。好几次我几欲以为自己快要死去,连攥住被子的力气都不再有,只昏昏沉沉地做着梦,什么话也说不出。叶家的人虽说要好意来探望我,我为了避嫌,终是将门锁着,起初自己运气疗伤,却因心急吐了好几口老血,后来只能靠着从青玄那讨过来的一些仙药来缓解病症。
我没日没夜的做梦。从母亲南羌战神梦到南海虚无之境,再梦到温若师傅收我为徒,我恭恭敬敬地磕得那三个响头。梦到月袂抱着凤首箜篌追着我满神界地跑,再梦到夜轩坐在蕖园的蓝花楹树下,寂寞寥落地喝着闷酒。我梦到许多许多,唯独没有梦到君陌。他连同我那六千年的记忆消失了。
我想这样也好,我心中无他,便梦不到他。
我想他也定是梦不到我的,他心中有位叫玖玖的姑娘。他无论何时都念着她,即便她早已是回不来的人了,他仍还是记得她。他说他不曾忘,也不敢忘。
可我仍等着他回来的那一天,无比的盼望着。我等着他带着求回的药来救我,来救叶州城的百姓。我想要再看看他,哪怕他总是在我面前,提玖玖那个姑娘。
端颐这几日都如约来看我,不知为何,我总能察觉到她眼中的疑惑和不安,像是有什么事瞒着。而后她终究还是往我的茶水了融了些毒,在我还未喝到嘴时,又将茶盏抢过摔落在地。她说她也是没了法子,是主上要你的命。
林家堡堡主和少主被瘟魔控制,炼毒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因挟持了百草堂的堂主,百草堂这才关门紧闭,应许不过问此事。那日端颐夜里潜入百草堂,是替少主林奚昭来寻一本叶家的秘籍,听闻那里记载许多诊治瘟疫的方子,若是被外人得到,是要坏了魔族的大事的。到时瘟魔迁怒,怕是整个林家堡的人性命都会不保。
我病得说不出话来,听她说这些话时只恹恹地看着她,面色憔悴,此时若是拿镜子放在我眼前,恐怕连我自己也快认不出。
她从怀中抽出三根银针,不忍地看向我道:“主上于我有恩,我曾立下毒誓,不可背叛。这针虽有剧毒,可总还有法子可解,君陌公子就要回来了,你再忍忍。”
想我归矣上神,掌管上古神乐这样多年,也曾随师父仗剑天涯走过四海八荒,天帝见我也得礼让三分,各路神鬼妖魔,也都惧惮着我的本事。后来宣称闭关六千年,没了当年的精神气不说,还落得满身的病根,如今居然还要死在这样一个丫头手上。
不同往昔,不同往昔啊。
门忽然被人踢开,来得那人一身素衣白练,腰间挂了一大串大大小小的银铃铛,头发绾成了个回心髻,乌云般的鬓旁别了两朵尚还带着绿意的白栀,空气里平白多了股清新悠然的味道。额上印有青丘九尾狐的仙印,腕上是一对通透羊脂玉手钏,眉眼间带着些许傲气,气势逼人,使人望而生畏,惶惶不敢接近。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修行数万年的青丘九尾狐,神界的少司乐月袂。
月袂顾不上端颐那丫头,她大步走过来将我扶起,从怀中掏出从南极仙翁那讨来的灵芝草,微微咧开我的嘴唇,用茶水将那灵芝草给我灌了下去。
我微微咳嗽了几声,扬起手无力的握着月袂,只望着她不说话。月袂轻声问道:“你可好些了?”
我点了点头,舔了舔嘴唇,又突然松开月袂的手,翻个身别过头去恹恹道:“你还是离我远些吧,这病着实难熬,我不想传给你。”
月袂又将我翻回来道:“我若是贪生怕死,何至于放着神界的少司乐不当跟你出来救世济怀?”
我抿嘴虚弱笑道:“也是”
此时端颐见我和月袂相谈甚欢,正欲要逃,却只见月袂一边和我说笑,一边早已用白练将端颐牢牢拴住。
起初端颐还缄口沉默,一副忠心护主,绝不背叛的模样。月袂只道她如今落在了我们手里,回去也是没有命的,不如早点交代,也算是为叶州的百姓造福。
照端颐所说,这林家堡早已与魔教勾结已久,此次瘟魔席卷叶州,附在少主林奚昭身上,愈加猖狂,使出百般手段,欲使叶州成为一座鬼城。而这林奚昭也身中蛊毒,早已走火入魔,原本清清白白的少年公子,忽然嗜血成性,暴戾无常。端颐和林奚昭自幼相识,两人青梅竹马,一起在九毒堂习武长大。林家堡虽与魔教勾结,可终归是堡主的事,奚昭自小心思纯明,对制毒虽有天赋,可并无意接管九毒堂堂主之位,对父亲勾结魔教一事也颇有微词,多次劝解。端颐发觉奚昭性情大变后,见他所行之事皆不似平日所为,却不知根源何在,一直心存疑虑。
因少主近日性情无常,又时常将自己关在密室中绝食不出,属下虽有所担心,但皆都不敢前去探望。端颐自然是放心不下去的,这便准备好了饭菜,往密室送去。这密室她和奚昭小时候经常走过,常在里面游戏玩耍,所以这机关暗术她都是熟悉的很。待进入密室时,却只见一团黑气缭绕,空气中充斥着糜烂的气息,奚昭躺在地上,嘴唇发紫,面色苍白,已是不省人事。见有人来,那团黑气猛得窜进了林奚昭的身子,端颐连忙丢下手中的饭菜跑过去看,却见奚昭恍若变了个人般,连看见她,竟还有些陌生的样子。
那瘟魔隐匿于林奚昭体内,利用他的躯体来行恶事,若有半分反抗,便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端颐虽知那是瘟魔的命令,可见心悦之人受此胁迫,不敢不从,只得一一照着瘟魔的吩咐去办了。
后来便是挟持百草堂的堂主,夜盗医书秘籍,又趁机在病中欲除我之事。
月袂道:“你既然知他不是林奚昭,为何还要帮他?”
端颐微微顿了顿,嗫嚅道:“于你们而言,天下苍生便是一切,可于我而言,少主就是我的一切。我若不帮他,他便会杀更多的人,徒增多少的罪孽。而我本就是个杀手,身上再沾多点血,也无妨。”
月袂松开白练,虽微有动容,但仍是轻哼一声道:“愚蠢至极。”说罢,又扫了我一眼。我知她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微微避过她的目光,并不做回应。
待到第二日,我身上的疹子已退了不少,头也没了前几日那样沉,流食也能进一些了。恰时君陌从千云山赶回,还连带着青丘来的容言上仙,月袂欲见君陌发作一通,责怪他没看好我一事。却见容言也在侧,不免神情瞬间冷淡了下来,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她与容言并无多大的恩怨,甚至连交集都未曾有过。若要算是辈分来,容言倒还小了月袂几十代的辈分。月袂原是狐祖狐皇妾室的女儿,因而并不受重视,后来狐皇之位被夺,各部落的战争连绵四起,她恰被师傅所救,这才带回来了神界,居在了上弦宫,与我作伴。时间如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如今的月袂虽再没了复仇的念想,可终究还是对一个年纪比她小好几轮,仅仅只是位上仙的狐皇容言多有不服。连平常提起,眉眼里都是厌弃的颜色。
倒是这容言上仙性子温润平和,并不在意月袂的冷言冷色。因知晓她从前的身份,更是万分的尊重,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君陌将带来的药方递给叶娘,容言和月袂往林家堡去了,端颐也要跟着,我们奈何不得,且想着有个人带路总好些,便允了她去了。
我身子还未大好,仍还是咳嗽的紧,因这些日子咳嗽得多了,胸口竟有些疼。君陌照顾我时,并不蒙着面纱,连熬好的药我若是说烫,他便再吹一吹,也不避嫌地微抿一口,这才肯递给我,将我扶起,一口一口悉心地喂着我喝。
我说月袂要是晚来些,你就见不着我了。
他听这话时,嘴角轻轻勾起一笑,浅浅吟道:“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又咳嗽了两声,随意地拿袖子擦擦嘴问他道:“你是如何遇着容言的?月袂性子火爆,他们俩一道,可别出了什么差错才好。”
“我从千云山回来路过冥界的青幽城,他正巧在那里办事,听闻我们已赶到了叶州,便一并跟过来了。”君陌温声答道。说罢,又顺其自然地拿起帕子替我拭了拭刚喝完药的嘴角,自顾自地一笑,与我说道:“我倒瞧着他们俩还挺登对,如今是这样,日后说不定还是一家人呢。”
我自是不服,驳他道:“他们是结了八百年的冤家,躲都躲不及,还谈什么姻缘!”
君陌面上挂着温和地笑意,眉眼认真道:“这样说来,你也是我的冤家。”
我下意识地拉了拉被子,不自觉地咳嗽了两声,佯装淡定一本正经地正色道:“你…你什么意思?”
他兀自摇了摇头,只静静看着我笑,我被他盯得耳朵根发红,浑身得不自在,只得垂下头去,又不自觉地拽了拽被角。
“那日得知你身染瘟疫,性命有可能不保,我急得快要发疯。”他忽而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听着莫名地叫人心酸,声音淡淡的,无悲不喜,平静无澜。
我蓦地咬住了嘴唇,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恰巧也目光也停留在我身上,静谧温和,带着柔软的暖意,含着隐隐地担忧与不安。见我抬眸,他忙背过了身子,淡淡道:“你好好歇息,方才的话,只当我胡说罢。”
千云山路途遥远,又要途经鬼镇魔渊,他连夜奔波不曾歇息的来回一趟已是不易。若不是那日在南天门吵嚷着母亲的名号,执意要来这人界行侠仗义,他也不必吃这些苦头。他本孤高清冷,待人都是冷淡的模样,不轻易与人过分接触。我虽是上神,可他功高盖世,也不必对我谦逊至此。要命的是,我贪恋着这种温度,只觉得温暖熟悉,好似穿越千万年的光阴透过来的星光,无声地包裹着你,它听得见你的叹息,沉默着你的呢喃。可你总会莫名的心安,因为你会知道,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