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归矣传》叶南姜

11、第十一章

　　景州城是水路来往商人的必经之地，因此这客栈里也住了不少经商的商人。自然，也免不了爱议论天下大事的大爷和嚼舌根的大娘们。我下去用早膳时，底楼的桌上已坐了不少客人，君陌端坐在底楼的一隅，与那些天南海北高谈阔论的客人不同，他只是眉眼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杯清酒，却并不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谈笑声不绝入耳，一群大老爷们讨论得热火朝天，甚是喧闹。
　　“我听说叶州城那边，已是座荒城了，那里闹了瘟疫，死了许多人。”说这话的是个年轻小生，兴许是觉得晦气，说完连连呸了几声。
　　一位头戴花帽的商人不紧不慢地喝了口粥道：“可不是嘛，我有个朋友去叶州城进货，到现在也没个音讯，想来也是感染了瘟疫，回不来咯！”
　　众人见他这般坦然地姿态却也不骂他没心没肺，只接着议论道：“还是咱们景州城好，生意照样兴隆，百姓无病无灾，日子安生的很。”
　　“那可没准啰，如今世道正乱，谁知道哪一日会有什么邪秽来犯？”
　　“你这乌鸦嘴！”众人虽嗔了说话那老头一眼，但心里也是有个准的，皆都暗自叹了口气，默默地坐回桌上吃着碟中的小菜，喝着半凉的稀粥。
　　君陌见我前来，放下酒盏，唤小二来给我上了一碗不要葱的阳春面。我挑了挑眉毛有些诧异地轻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早上好这口？”
　　“要知道你喜欢，应该叫小二换一种的。”他轻抿了口淡酒，闭目养神并不看我，悠闲自得地说道。
　　我淡淡哦了一声，早已习惯他这副给点便宜就卖乖的姿态。咬着筷子岔开话题与他说道：“月袂是不打算吃了，可陵珂那小子怎么还不下来？”
　　君陌悠悠地抬眸望了二楼一眼，颇有些心酸的说：“他睡觉不老实，左踢右踹的，我便变了个瞌睡虫钻他耳朵里，想是这会还没醒。”说罢，还打了个哈欠，面容憔悴，像是被折磨了一晚上的样子。
　　我憋住笑，实在想象不出性子寡淡的君陌是如何应付陵珂这毛孩子的。
　　“我瞧着这景州城太平的很，既然叶州那边出了瘟疫，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君陌听了我的话，思忱了片刻，微蹙着眉，似有不解。
　　“按道理来说，景州在地理位置上并不利于成为一个繁华的都城，更何况妖灵四起，景州并无祥瑞之召，也无仙君庇佑，怎会连半点劫数都不遭？”
　　“你说到仙君庇佑，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有位掌管凤凰族神乐的小凤凰私自动用神乐，带来点小麻烦，后来受了些刺激堕了魔，凤凰族请我裁决，按规矩她是留不得的，我不忍伤她性命，便留了她一命，正发配到景州城来了。”我不紧不慢地告诉他道。
　　君陌抬眸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我道：“你居然把堕魔之人留在了人界。”
　　我啪地一下放下筷子道：“本上神活了足足十万多来年，我把她放景州时别说你还没出生，景州那时荒凉凉的一片，谁料想会是如今这般热闹的景象。”
　　“小矣，你怎的还以上神自居，若是让旁人听见了，可就麻烦了。”月袂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顺手抢走了桌子上仅剩的一个包子，我哎的一声夺过去道：“你也不晓得给陵珂留一个。”
　　“正好，我上去叫他。”君陌起身上了阁楼。
　　这才看君陌上去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只见君陌咚咚咚地赶下了楼，面带郁色的大步走到我和月袂跟前，告诉了我们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天帝的宝贝儿子，仙界无比尊贵的小皇子——陵珂，不见了。

　　“青渊剑在，衣服也还在榻上，陵珂说不定是被什么邪祟抓去了。”君陌摸了摸下巴，沉吟道。
　　月袂适时打探了消息回来，来不及坐下，忧心忡忡地对我等说道：“我已问过了，这景州城并无什么邪祟，自昆仑派的弟子来过以后，这里就一直安宁祥和，从未出过什么事端。不过这里倒是有一位高人，居在景州余镇的凤凰山中，听说她是个半仙的人物，还曾救过不少人。因此一直都很受百姓们的敬重。”
　　我约莫猜到了那高人便是我记不得的时候罚去景州的凰音仙子，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反省参悟，她倒变成了一个善人。如此看来，也并非所有的魔道都该赶尽杀绝。君陌对此事一直抱着半信半疑地态度，只是先找到陵珂要紧，我们仨一致决定先去凤凰山探探消息，顺便也了解一下景州的近况。
　　凤凰山离此地并不远，御剑而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令人诧异地是，余镇内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荒凉空荡，连风也变得阴嗖嗖的起来。与景州城内车水马龙的景象截然不同。
　　我和月袂并肩朝前走着，君陌走在最前头，皆都屏声敛气，不敢说话。这条路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只是越走天越黑，视线也越来越模糊。阴风习习吹来，乌云翻滚，天空仿佛泼了黑墨般阴沉下来。
　　“结界早已把余镇和景州分离，所以外人才会误以为余镇和景州其他各地无异，她早就是算好了的，只等着我们落入老巢。”我环顾四周道。
　　“你算错了一步，适才我们见到的景州，皆都是幻像。”君陌淡然道。语气中自然是推算已久的笃定。
　　我静静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忽而一阵狂风刮过，卷起周边街道商贩摆摊用的竹架，噼里啪啦地朝我和君陌砸了过来，因来得突然，来不及躲挡，君陌下意识地将我推到月袂的怀里。空中的杂物轰然坠地，硬狠狠地砸在君陌身上。我躲在月袂怀里惊魂未定，再抬眸时，只见面前一片堆起的废墟，风卷起的灰尘中，我在废墟里找寻不到他的身影。
　　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我大喊一声：“君陌！”
　　不顾月袂地阻拦，我冲上去只奋力扒着压在他身上的旧竹，月袂见我双手已被尖锐的竹锋扎破，污血已从血肉中溢出，忙将我拉了过来。
　　我随手在袖子上擦了擦血，有些无奈冲月袂苦笑道：“如今这些凡物也能伤着本神尊了，真是叫人头疼。”
　　说罢便自顾自地继续徒手挖着埋在君陌身上的杂物，不知不觉中，竟觉得面上有些冰凉，原来是有泪滑过。月袂咬着牙看着不争气的我捶地道：“我真是看不透你！”
　　重重竹架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我忽然听见君陌的声音，心微微一颤，痴愣在那里。只见他缓缓推开压在他身上的竹架，单手撑着地站起，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我满手是血地站在那里，目光空洞，望着白衣上沾着黑灰的君陌，望着他手执承影剑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颗原本上下不定焦虑的心忽然安定下来。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我受伤的手，微蹙着眉头从袖子上划拉下一块布给我包扎，月袂忽然攥住我的手腕，夺过君陌手中的白布，轻言道：“我来。”
　　我抬眸诧异地看了月袂一眼，月袂冷淡地看向我，不怒而威。我只能垂首不语，装个哑巴。
　　“上仙无事吧？”月袂客气的端然问道。
　　君陌微抿着双唇摇了摇头，又看向我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呢？”
　　我也同样是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也没事，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这里便是凰音所在的凤凰山，百里桐花灼灼其华，在淡蓝的天幕下，好似一大片微红的轻云，如梦般柔软绚烂。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凤凰神乐忽而奏鸣，引来百鸟朝凤，桐花盛放，连天界北岸的有红花楹之称凤凰花也如火如荼地盛开了起来，宛若火红的朝霞，印在遥远的天际。我在九重天之上听闻此事，下令将凤凰神乐召回，存放在神界的司乐阁，由我和少司乐月袂亲自看管。凤凰族因神乐不保而迁怒于掌管神乐的凰音，甚至将她赶出族谱，从此不许她踏入凤凰族半步。
　　后来听说她喜欢上了华山的一位弟子，再后来她便堕了魔，有人说，是那位华山弟子负了她。
　　我犹记得裁决那一天她跪在我面前拉住我的衣角凄厉的哭喊，她说司乐，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爱一个人。

　　我变化出上古神乐清泠，席地而坐，因手伤多有不便，便使出柳叶轻轻撩拨琴弦，发出清灵悦耳的曲声，细雨微拂，连琴声也变得潮湿起来。
　　她从桐花深处踏着落花缓缓走来，眉眼如初，长发及地，面色微有憔悴。一袭黑袍称得她妩媚妖艳，不似从前青衣短褂的样子，额间的凤凰琴印早已褪去仙界的幽蓝色，暗暗发紫。她嘴角噙着浓浓的笑意，走到我跟前微微福了福身，安然道：“司乐，六千余年不见，您可还好？”
　　“你糊涂了，何止六千年，细细算来，怕是有一万两千余年了。”我回她道。
　　“那便是我糊涂了罢。”她微微一笑，看向君陌道：“我从未想过，当年那个穿着白衣斩虎妖连柄上好的神剑都没有的小弟子，竟会拿下三界圣皇。镇守仙界这样多年。”
　　君陌只冷冷看她一眼，并未回她。
　　“凰音，我只问你，陵珂在哪？”我夺过话单枪直入的问她。
　　“急什么，他好歹是天帝的儿子，我怎么会这么不识趣地杀了他？”语气阴冷却含着笑意，她直视着我，双眸带着挑衅的意味。
　　“你知道就好！”我轻哼一声道。
　　“景州城被毁是天劫所致，并非是我所为，亡灵妖鬼皆被我锁在琉璃瓶中，我引你们前来，只是为了做一个交易。”她微微一笑，说出她心中的算盘道：“只要你将上古神乐锦瑟借我几日，编完这最后的幻境，我就将那小皇子还给你，并且愿将琉璃瓶交由你们处置。”
　　我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多有不屑：“你掌管神乐多年，怎会不知幻境不过是人欲望编织出来的假象？过度地贪恋只会日复一日的消沉最终耗尽精力死在自己的手下。锦瑟我不会给你，更何况，你也并不是我们的对手。”
　　“呵”她冷笑一声，自顾自地摘下一朵桐花别在耳旁，原本妖艳的面容应这朵白桐花变得清丽起来。
　　“人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欲望，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活在梦里的，由不得我。”她说得理所当然，说罢又看向我，温言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可司乐您也知道，在这幻境里，杀手从来只有一个。”
　　说罢她扔下耳畔的桐花，而她身后的桐花树随之凋落，铺天盖地地遮住了视线。待我睁开双眼时，身边已没了君陌和月袂，独留我一人在这凤凰山上。
　　我活了如此之久，早就没了什么心魔，君陌修行尚浅，月袂对狐皇之位一直耿耿于怀，因此陷入幻境，也是能料想的事。
　　这梧桐林道路幽深，幻像重叠，我不敢轻举妄动，只盘腿坐在地上，抚弄着凤首箜篌，嘴里喃喃着上古的颂词，微闭着双眼，随着乐声悄然走入过往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