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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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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风徐徐,空谷幽篁。
白衫的男子又从浓雾中缓缓走出,沉静温柔,仙意缭绕。
浓雾缓缓散去,阳光倾泻,看得见他形容俊逸,神情温和,像春天拂过面去的一缕幽风。
春风生万物。
仙人的怀里抱着一把琴。
他日日都来此地奏琴。琴音拂风,草木自生。
欧阳少恭日日都会梦到他。
他日日都会听到他的琴音。
仙人又开始奏琴。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琴音生于风,风游于天地,仙人的琴音天地万生相和。
“悭臾,今日之曲如何?”
良久,仙人抚琴而息,睁开双眼,眉目清明。
“你做的曲子总是好听的。”
在他身旁的深潭里,忽的探出一条黑色水虺。这条水虺生的很是奇特,双瞳泛着太阳一样的耀眼的金色。
仙人看着它眼里笑意愈浓,说:“天庭初建,诸事繁杂,我帮助父亲不得空闲,今日总算是有空可以回此于你一奏了。”
那水虺听了一愣,问:“你恐是忙晕头了吧,明明昨日我还有听你来此奏琴。”
仙人也是一愣,抬头疑惑:“你可看清了他的长相?”
“与你别无二致。”
水虺在潭水里游了几游,细长的身体在深绿色的潭面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细浅的涟漪。
“我跃出与他交谈,他只微笑不答话,而后便离开了。我还当做是天庭事杂,你理事倦了——这天下,谁人可以假扮你如此相像?”
仙人闻此不语,思索良久后却是微微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像空山间的春色,温暖也沉寂。欧阳少恭看着这样的笑,心里没来由一阵撼动,好像不小心唤醒了沉睡去很久的记忆。
他听见仙人不疾不徐幽幽说道:
“无论是何人,能够扮于我在此奏琴,又不被你识出,当也是心如沉水、爱琴爱山水之有灵之人,若是有缘,必当会再见罢。悭臾无需多虑。”
“嗯,如若有缘,我倒是想听你二人合奏一曲,不知又会是如何景象。”
仙人闻此一笑,“到时你或也已修为应龙,我们可一同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完成你我之约。”
“你可觉得此景熟悉?”
一声清音倏然响起,欧阳少恭目光一滞,回过头去,却看到一个青衣仙子正袅袅立于他身后的赤色花树之间。
她素纱蒙面,满发霜雪,身姿袅娜,一双眼睛沉静深邃,像是要看透世间万物。
欧阳少恭迎上这双眼睛,终于又轻轻移开了去。
他并不认得这里,不认得奏琴的仙人和听琴的水虺,也不认得面前的女子。
他分不清这里是真是幻。
“长琴啊长琴,你如何至此。”青衣仙人像是看懂了欧阳少恭的心意,摇了摇头,长袖一挥,正拂在了他面上。
他不及格挡,被此一甩,只觉一面扑入了无穷云端,四面茫茫,不知所处。
“去好好看一看吧。”
坠落的瞬间,他听见那女子如此低语了一句。
去好好看一看吧。
要去看什么呢。
他记得自己是洛阳城九霄楼的第一琴师,他现在要去见江南第一楼金风玉露楼的主人。
去时的一晚,他又做了这个梦。
他究竟还能要去看些什么呢。
欧阳少恭只觉得身体在云中急速坠落,五感皆失。混沌里他隐约见到无数人事狂风般在他脑中闪逝: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脸孔有满面温柔,有恐惧愤怒,他们朝他伸出手来,又即刻飞逝而去——他尚不及握去,便又坠入新的记忆。
人影一瞬瞬掠去,几息间竟似过了千年。
千年的记忆里,他不曾尝过久远的温暖。
他匍匐而进,痛苦欲狂。
一个个名字飞逝,他很快就迷失在了自己过长的轮回中。
他究竟是谁。
不再叫“欧阳少恭”的他们是谁。
千年的记忆冲撞挤压着他的神经,心力交瘁,欧阳少恭只觉神思似断线纸鸢,而周身云海永无尽头。
他永远落不到终点。
“少恭便是少恭。”
无际黑暗里,他陡闻一个清朗声音,声音满含着笑意,一字字荡在空洞的四周,陡然间像生了光明。
声音凝聚着他四散的魂魄。指引着他归往的路途。
“不论几世几轮,少恭永远是我认识的少恭,永远是认识我的少恭。”
光亮中心他只看到一个清冷背影,背影的白衫微微荡着,静立在虚空中,如仙临尘。
欧阳少恭望着他,只觉脑中记忆万千,却又总空空如也。
沉默中只有微妙的苦涩在蔓延。
“合奏一曲,我永远记着你的约定。”
他始终背对着欧阳少恭,但欧阳少恭却可以看到他一晃而逝的笑。
那笑满含着凄然与决绝。
他的声音却还是明媚温暖,像西子湖畔的春风。
绝断一世风华。
空中陡起清风,面前的人广袖长起,满头青丝散落,飘然若归。
他于虚空中拈指化琴,点点流光溢于指尖,转瞬便盈了满身。
虚无中琴音陡起,生息于瞬息风间,归化天地。
这琴曲,分明便是刚才仙境里那仙人于水虺所奏的琴曲。
面前这青年究竟与那仙人何种关系。
欧阳少恭心下怔惑,抬眼发现随着乐音,青年的全身散起莹莹亮光,漆黑中如燃日色。而他自己的身下也终于在这光亮间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下方似是繁华的街市。——那是人间的景象,道路边才开的桃花明艳,树下行人熙攘,落了一身幽香。
那是充满着生命感的人世。
尽管看透薄凉,在这虚无世界中待久了,再看到这幅庸华景象,欧阳少恭心间还是陡然一亮,竟生了无限想念。
他对那人间温暖终是无限渴求。
青年的身体却在逐渐消失。
欧阳少恭再抬头时看到的,便已是一身近乎透明的白衫。
半透明的人身形愈发清瘦虚弱,琴音不减,他周身的光芒已亮同白昼,脚下街市的熙攘声也越来越大,只有他自己渐渐枯萎如秋花。
他始终未回过头来。
明明近在咫尺,欧阳少恭却觉得两人间已是隔了日月星河。
眼见着周身景物变幻,那人世繁华触手可及,欧阳少恭却只觉心痛非常,只想叫面前人停手。
——他虽然并不知道青年用的是什么招数,但他却知道这是在以他的生命换取自己的返生。
他尽管都还不认识他,却也是不能教他再受半点伤害。
“快些停手!”
他发狂一样喊了一声。欧阳少恭正欲伸手制住那白衣青年,却只见青年四周光明骤增,琴音不减,鼻间桃花香气分外浓重,人声嘈杂,竟像彻底坠入那幻中集市。
而他的眼前,光明刺目。
是一间屋子。
光亮是窗子外透进的天光。
窗格上蒙着一层青纱,窗子被轻轻支起一道小缝,窗外的桃花香气浸在微风里,透着缝流进来,溢了满屋。
整个屋子都是春天暖融融的气息,不知名的鸟儿叫着,一派惬意清幽。
眼前是三层的青纱帐子,帐上用彩线精细绣着各式花鸟,下悬着两道白玉小钩,钩上结着双排白玉色丝绦,在地面绒毯上投下几点清淡暗影。
这屋子不大,装饰却是极为考究,让他想起了过去在金风玉露楼的日子。
江南第一楼金风玉露,独立西子湖畔,樽酒临风,楼顶俯瞰,江淮河山尽收眼底,实乃壮阔非凡。
往昔记忆乍现,欧阳少恭眸色一闪,起身走下床来。他走到窗边站定,抬手支起木格。窗外浓烈阳光骤然倾斜,一片白色刺目里让他不由得抬手挡了一挡。
温度随着满目阳光迅速提升,各种声音暖烘烘地蒸腾起来,眼前白亮逐渐淡却,呈现出来的,是一副热闹的街景。
街边栽了桃树,桃树上开着花,桃花下走过挑了担子的挑夫,花落在他的竹筐里,桃花的幽香溢了满街。
这里是二楼,他站在窗边,看着整条街的角度,就像他才悬在空中的角度。他能清楚地嗅到每一丝的桃香。
一切都和梦里一模一样。
或者说,梦里同这里一模一样。
梦里似真似幻的千年记忆仍未消退,他静静看着这片一模一样的景致,嗅着空气中甜腻的香气,越觉头脑中一片混沌,竟记不得自己的来由去向。
他尚挂念着那梦中的青年。他的气息那般熟悉,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还有梦里的仙人,他自幼便做这个梦,详尽内容总记不清晰,这次却又为何清晰非常,如置其境。
青衣仙子同他说的话又是何意。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适才一切绝不仅仅是一个梦那般简单。
千头万绪汇于一处,眉头一蹙,欧阳少恭目光收回,彭一声反手将窗重新关牢。隔绝了窗外的阳光人声,屋内很快又安静清凉了下来,他的思绪也冷静了一些。
这里看着似江南,金风玉露楼应该也距此不远了罢。
不论如何,他首先还是要弄清他缘何会出现在此处,再好赶往金风玉露。
下定心思,欧阳少恭大步回至门前,手放在门上,又停了下来。
是琴音。
他听见了琴音。梦里的琴音一直未散,现在更真真切切地响在了他的耳边。
是谁在弹琴?
琴音就在门外。
他拉开门,走出去,一愣。
是一家酒楼。
酒楼不奇怪,奇怪的是酒楼里只有一个人。
他在二楼上,隔了木栏从梯上往下望去,清清楚楚瞧得见整个大厅里空空荡荡,唯一的客人坐在正中的一张桌前,背对着他,只能看见一袭白衣如雪缥缈。
门窗都是敞着的,桌椅也摆放齐整,一尘不染。门外还挂着四面红色的幌子,风里一下下地摇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上上等的酒楼。
却只迎一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