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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Suns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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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五时三十分。
黄昏不露声色地将她奢华的颜色洒向这个古老的工业化城市。
行走在Serpentine湖畔,我不由得在潮湿的寒风中缩了缩肩膀,将戴了皮手套的双手插进兜里。身边的长生族像是毫不在意这阴冷气候,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深蓝色开司米套衫,雪白的脖子暴露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我好奇地打量着阳光下的这名长生族。
如冷色的金属一般光泽的烟灰色短发,轮廓分明的脸庞,来到阳光下我才发现,这个长生族长着一张并不算难看的脸——而且就外表而言十分年轻,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高贵气质。
——也许他曾是某个爵位的继承人。我不着边际的浮想。
一两个带着狗的行人擦肩而过,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皱了皱眉。
“穿上!”
我指指衣着单薄的男人腋下夹着的呢制大衣。“你这个样子太显眼了!”
乔治用忧郁的绿色眼睛看了看我。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他慢慢穿起外套,一边问道。
“我们正穿过肯辛顿公园。”
我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
“去海德公园?为什么不从大路走?”
长生族的男人问道。
我白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选择用最不同寻常的方式拜访了我,并恳求我去阻止海德公园的聚会,现在想来,之所以我会同意他的请求,并非因为被他的“真挚”打动了,而是因为我害怕拒绝他可能会导致的后果——在那个阴暗走廊里的身影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极了威胁。
然而,阴暗走廊所营造的恐怖效果在阳光下被迅速崩坏了,现在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忧郁的年轻男人,无助地耷拉着双肩。
一个小时之前,这个无助的年轻人——姑且就用符合他外表的方式来称呼的话——向我倾诉了他作为被他的种族所驱逐的“背德一族”的尴尬处境,以致于在得知海德公园即将上演的阴谋之后,也不能向他的同族寻求帮助,于是只能转而求助于我——一个与长生族有着奇妙渊源的人类。
想要阻止一年一度的海德公园聚会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在没作任何努力之前,我难以开口将这一事实告诉这个充满期待的长生族。
年轻一辈的长生族通过网络组织起了这个聚会。每年特定的时间,他们聚集在海德公园,从中选出新的领导者,并将这个种族的新人介绍给所有同胞。这对他们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一天,只有一次,仅有的一次,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我设法说服他们延期了聚会——大约正是因为这一点令我身边的男人确信我可以阻止这次聚会。
长年的非公开的研究让我对这个种族有一定的了解和接触。对他们而言,我是特殊的“朋友”,是曾经有恩于这个种族的一个人类。
尽管如此,我并非是他们的一员,虽然莫妮卡——当她还是这个小团体的首领时——曾经邀请我加入他们的种族。我拒绝了,并非是因为生理上的抗拒,而是我深知这是不可能的。年轻一辈相信了一些原本起源于短生族的流言,大概是混血族的产生让他们接受了“人类可以变成长生族”的错误理论。
在伦敦聚会的促进下,这种错误理论的传播速度是极为迅速的,因为长生族之间分享思想的速度远高于人类——他们具有一种特殊的直接由头脑交流思想的能力而不需要语言作为媒介,有些科幻小说里将其定名为“精神感应”,但是在我看来,这更像是长期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同一种族间的信息分享机制。
——而眼下,我带着一个属于这个种族却不被这个团体所认可的长生族,企图绕过密布长生族的海德公园东南角以防他被同族以“精神感应”察觉到他的存在,而他却反问道“为什么不从大路走”?!哈!
作为一个人类,我竟然比一个长生族更了解作为一个长生族应该如何行事,这真是可笑。
我抽动了一下嘴角,自嘲地想。
身边的长生族当然不会知道我此时的想法。这个奇特种族的“精神感应”能力只能在同族之间进行——这也是之所以我不认为这种能力可以称为“精神感应”的原因之一。也许这是由生理构造的差异造成的,不过鉴于我对生物科学欠缺足够的认识,因而这也仅仅只是我个人的猜测。
“你在伦敦呆了多久?我说……乔治?”
乔治显然不是他的本名,因为通过几次对话,我发现他对这个名称的熟悉程度并不比我高多少。
“差不多一个月,博士。”对方面无表情的回答。
“不要叫我博士,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耐烦的重申,就像之前谈话中的许多次一样。
长生族用沉默表示了他的反对。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那之前呢……我是指,在离开你主人的地方以后。”
“我没有离开过主人——在那之前,从来没有。”
我愣住了。
“你是说没有离开过城堡?”我大声问道。
“是的,博士。”
“那你是怎么知道伦敦聚会和那个阴谋的?!”
就在一个小时之前,这个男人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有人想要通过伦敦聚会达成一个阴谋。一个可能会危及到他们种族生存的阴谋。
但是现在,他却告诉我他一个月之前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侍奉的主人——一个十七世纪的贵族,生活在不为人知的城堡之中。
我不认为一个没有受过现代教育的长生族可以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学会现代生活的一切,包括从网络上获取我的资料,进而非法入侵我的公寓并找到我。我可不希望费尽周折结果却发现自己被一个闲得无聊的长生族的玩笑给耍了!
“请解释一下!现在!”
我生气地停下脚步,向对方质问道。
长生族的男人转过身来,用碧绿色的双眼不解地注视着我。
“通过头脑,博士。”他回答。
“我从主人的思想中得知了这一切。”
该死的!我忘了他的主人也是长生族!
“等等……也就是说,你主人也知道伦敦聚会的事情?”
年轻人忽然露出警觉的神色。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身后望去,一个颀长窈窕的身影映入眼帘。
“嗨!莫妮卡!”我笑着招呼道,“怎么不在约定的地方等我们?”
满头红色长卷发的漂亮女人微微一笑,一边说着“我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你”,一边注视着我身边的男人。
“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吧?”我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你吃醋了,马克~~”莫妮卡充满魅力的侧目看向我,伸手在我胸前开玩笑的一推。
我识相地闪在一边,看着同种族的两个人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两者都带着警惕的表情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这真是一幅微妙的景象。一对相貌出众的男女用异乎寻常的方式互相对望,想必任何人都会调侃上一句“噢看呐!来电了!”——至少那一瞬间我确实产生了这种冲动。然而我确信,他们两人绝对没有看上眼。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两个长生族进行精神交流。
乔治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盯着对方。
莫妮卡则微微颔首,眯起了透明得好似玻璃珠一样的蓝灰色双眼,嘴角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只有当她沉静不语的时候,才能让人感觉到她将近一百岁的高龄所带给她的沉稳感。
过了一会儿,她冷冷的开口道:“马克,我读不出。”
“什么?”一时间我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拿出你的诚意来,先生!”红发女郎双手环抱胸前,扬起了下颌,大声说道。
长生族的男人仍旧面无表情。许久,他才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能将我的思想向你打开。”
他垂下双目,露出些许愧疚的表情。
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乔治,你可以阻止别人阅读你的思想?”我猜测这大约是新生代的长生族们丧失的能力之一。
“是的,博士。我们都有这种能力。”
“嗯~哼!”莫妮卡不满的昂起头,威胁似的伸展着手指。
我几乎要以为一场战争即将在两代长生族之间爆发。
“伊夫斯厄姆女士,请听我解释。”
绿眼睛的年轻人试图申辩。
“我不能容忍别人读取我的思想却对我藏起他的思想!”莫妮卡提出的理由足够解释她生气的原因。
“女士!”长生族的男人有些着急地喊道。
“够了,我不想浪费时间和一个没有诚意的家伙打交道。”
我注视着莫妮卡生气地离开,感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莫妮卡!等等!”我朝着远去的背影喊道。
红发的女郎挥了挥手,拒绝了我的挽留。
我懊恼地转过头,朝身边的人瞪了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地回望着我。
“看着我干吗?!去追她!快!”我不耐烦的甩手示意道,“除了她没有人能帮你了!”
乔治看了看离去的人影,又看了看我,忽然撒开腿追了上去。
“别忘了展示你的诚意!”我朝他喊道。
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终于离开了潮湿寒冷的肯辛顿公园,坐到了温暖的咖啡馆里。
我,莫妮卡,还有乔治,三个人围坐在小圆木桌边,等冒着热气的咖啡端上桌之后,就在一片融洽的气氛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座谈。
“这里没有你们的人吗?”我谨慎地小声问道。
“没有。”莫妮卡笑着回答,“就算有,你也不用担心这位先生会暴露他的身份。”
我挑了挑眉头,有些埋怨地看了乔治一眼——都是他害我在公园里忍受二月潮湿严寒的折磨!
“你不要责怪乔治。就算他能藏起思想,却隐藏不了他的存在——一经试探就会发现他是我们的同类,然后就会被人质问他的来头。当然,有我在的话就好办多了。”
察觉到我的神色,莫妮卡因此说道。
“哈!你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吗?”
“噢马克~你这么说的话,我就不得不坦白一下,我真不喜欢你的新造型。”
我皱着眉头摸了摸胡子拉茬的下巴,噤声不语。
——幸好没遇见熟人。
我庆幸地想。
我的左手边,长生族的男人好像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似的,缓缓地端起咖啡啜饮。
“阿尔伯特。”
男人端着咖啡的手顿了顿。
“你的主人似乎就是这样叫你的。”莫妮卡说道,“你根本就不叫乔治,对吗?”
“请不要这样称呼我……”男人的嘴唇微微发抖。
“抱歉……”
“没关系,伊夫斯厄姆女士。”
我怀疑地打量着这两人。
回想起之前,在一片夕阳之下,我远远地望见这个男人抓住莫妮卡的一只手,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那只手轻轻地贴上了他的额头。
我眺望着这个仪式一般的动作,试图从莫妮卡的表情中推测着正在发生的事。
一会儿,莫妮卡像是被吓到了,露出震惊和恐惧的表情。男人任由她害怕地缩回了手,并用一种悲哀的表情注视着对方。
尽管看到了整个过程,我仍难以从中推测出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究竟是什么吓到了莫妮卡?
潜意识里,我认为我找到了答案。
“你的主人,他是谁?阿尔伯特。”
“我不能说。”阿尔伯特,也就是乔治,颤抖着回答。莫妮卡飞快地向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明白,我正中靶心。
“你说过,你是从你主人的头脑里知道了这个阴谋……”我缓缓地说道,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那么,请告诉我,这个阴谋和你的主人有关系吗?”
“……”
在我咄咄逼人的质问下,长生族的男人选择了保持沉默。
一阵静寂之后,莫妮卡首先开口道:
“他的主人就是即将成为我们新首领的男人,帕特里克·埃伦·麦坎贝尔。”
“……上帝……”
我睁大了双眼。
乔治痛苦地低下了头。
“麦坎贝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妮卡有些烦乱地搅动着咖啡,问道。
“因为血统,伊夫斯厄姆女士。”
乔治低声回答。
“主人认为新一代的长生族已经不能算作长生族。他们□□,荒废;他们是种族的耻辱。”
我不认为新生代的长生族会是什么“耻辱”,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是些精英分子。
可惜我无法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那个愤世嫉俗的麦坎贝尔。
“要是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我踌躇着开了口,“也就是说,所有参加聚会的长生族都会死……是吗?”
“这取决于麦坎贝尔的能力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
莫妮卡代替乔治解释道。
“通俗地来说,就是影响范围。”她在桌上示意性地划了一个圈。
“阿尔伯特——我是说乔治,你对你主人的能力了解多少?”
“……只要我在城堡内,他便能随时操纵我的思想。”
“那他是否可以同时操纵多个人的思想?”
“可以。”
“大概的人数?”
“如果他高兴,他可以让整个城堡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大约三百人。”
莫妮卡和我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一方面,我为这个名叫麦坎贝尔的长生族强大的能力而震惊不已,另一方面,我又为这世界上还存在着如此众多的长生族而惊叹——伦敦聚会的长生族人数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来个人。
“也就是说,操纵整个伦敦聚会的长生族自相残杀,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乔治肯定的点了点头。
我棘手地抚摸着充满毛刺下巴,深深皱起了眉头。
忽然,我发现了一个疑点。
“……麦坎贝尔这么厉害,你又是怎么从他头脑中读取到这一切的,乔治?”
“……”
长生族的男人尴尬地抿起双唇。我的提问似乎正中要害。
“……如你所知,我属于背德一族,不被整个种族所认可……”他艰难地开口道。
莫妮卡现出尴尬的表情。
“——啊,我的烟没了。乔治你能帮我去隔壁买一包吗?白色万宝路,谢谢!”
看着被莫妮卡用拙劣的手法支开的男人的背影,我疑惑的转向身边的红发女郎。
“你想说什么?”
“笨蛋!”莫妮卡毫不留情地批评。
我愣了愣。
“你把好奇心用错了地方,马克。”
“我还以为我的提问切中要点。”
红发女郎凑过身子。
“阿尔伯特是他主人的那个……”她小声说道,“当然,是被迫的。”
“啊……”我恍然大悟。
让看起来很死板的乔治亲口承认他与主人有染确实有些为难。
也难怪他会提到“背德一族”,也许那“背德”的含义也包括了同性间的性行为。
人类在进行那种行为的时候,思想多少都会有些松懈。我推测,长生族也是一样。
“不止这些,麦坎贝尔还让他做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是些很变态的事情。很难想象麦坎贝尔竟然是即将成为我们新首领的人!”
回想公园里的那一幕,我总算明白是什么吓到了莫妮卡。
乔治拿着烟回到了小圆桌边。
我想他多少也猜到了莫妮卡体贴的用意,只见他将烟递给莫妮卡的时候,少有地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那一笑的效果是惊人的。最后一缕夕阳越过咖啡馆的玻璃窗,令他的笑容镀上了一层金色,衬得他的脸庞不再那么苍白、呆板,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给人以无比温暖的感觉。
我敢说,要是这个世界上存在天使的话,那他的笑容一定和乔治一样。
——如果我是麦坎贝尔的话,就算让我在那个破城堡住上一万年,我也愿意。只要有乔治做伴……
恍惚间,我这样想着……
“马克?”
我猛地回过神来。莫妮卡伸着手,向我递来一支烟。“你要吗?”
“啊?——哦,不,不用,谢谢。”我慌张地摸着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包烟,“我自己有,亲爱的。谢谢你。”
该死!我刚才怎么就产生了那样奇怪的想法!
所幸另外两人都没有留意到我的失态。
我偷偷瞥了一眼乔治。他早已回复了石刻雕像般的肃穆表情,好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般下意识地合拢双手置于胸前。
“时间不多了,莫妮卡。我们得抓紧时间去阻止你的同胞前往海德公园。”
“我已经向他们发出了警告。”
红发女郎举起自己的手机晃了晃。好个时髦的长生族!
“但是你知道的,亲爱的,没有看到证据之前,长生族不会更改他们的决定。”
我赞同莫妮卡的看法。
长生族虽然像人类一样懂得网络或者其他现代化的便利的信息交流方式,但他们不会把它当回事——他们倾向于用最原始的方法从同类那里获得确切的消息,尤其是事关种族的大事。
“乔治,”莫妮卡一边摆弄着咖啡杯里的小勺,一边问道,“虽然这么问可能会引起你的不快,不过我仍然想要确认一点:你有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我想你总不能向每个人展示你的思想吧。”她补充道。
我认为莫妮卡言之有理,却又想象不出有什么能比乔治的思想更能说明问题的证据。
如我所料的,乔治陷入了沉思。
“也许这个可以证明我所言不假。”
说完,乔治伸出双手,慢慢地向下拉开自己深蓝色毛衣的领口。
一个褐色的疤痕显露了出来——不过只能看到局部,那复杂的纹理让我确信它属于某种古老印记的一部分。
“这个麦坎贝尔家族的烙印,和这具躯体一样古老,至死都不会消失。”
乔治平静地解释道。
“我记得主人的小指上一直戴着有家族印记的徽戒,您可以对比一下,伊夫斯厄姆女士。”
莫妮卡惊讶地用手遮住了嘴,低声地说道:“是的……我记得…………”
“而据我所知,有能力将人类变成长生族的,只有古老的三大家族的后代。”
“是的——确实……哦是的……”莫妮卡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天哪!你原本是人类?”
我难以置信地问。
乔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