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配》南木谣

1、梦中旧事

　　秋分已过，烈日不减，常华山笼罩在一片苍郁的热气中。数峰之中，有一处高地，巨石临危，如同飞翼。造化之功早已令人叹为观止，却没想到有人在这巨石两边凿出一洞，贯穿其中，洞口青松掩映，十分隐蔽，洞内陈然若室，更是精妙绝伦。
　　正是晌午时分，山谷异常安静，听不到半点鸟兽虫鸣。云卿立在洞口，神色凝重，她望着五里之外的大山，顿时觉得气氛压抑。她知道在那里，林木遮掩之下，隐藏着两支军队，也许今晚的战火将难以避免。
　　“公子，时间还早，休息会吧。”
　　“嗯。”她捏了捏鼻梁，一阵酸痛，下午是该休息一下，晚上又将是一场恶战。
　　涟漪走后，云卿躺在石床上，本以为只会小睡半个时辰，毕竟她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了，却没有想到这一睡，竟是大梦一生。
　　这是梦！她知道这是梦，却推不开。
　　梦中似乎看见一个园子，一开始有些模糊，逐渐清晰。这是哪里？为什么觉得这么熟悉？园里种满了兰草，她看见了一个着绿色衣裙的女孩子蹲在树下，不知在挖掘什么。女孩子很仔细地挖着，挖了很久，她默默地注视着，总觉得这个女孩子很熟悉，也许她正在办一件大事，所以不想去打扰。只是最后这女孩挖得实在太久了，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问。
　　“你在干什么？”
　　女孩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着她，眼里有一阵子疑惑，接着却又笑了。
　　“我在挖甘草啊。”
　　“你挖它干什么？”
　　“这是甘草，一种草药，很普通却有奇效。它不适合住在这，我给它挪地方，让它长得更好一点。咦？怎么长大了就变笨了？”女孩又冲她笑了一下。
　　她没听明白女孩最后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女孩分外得眼熟，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哪？”
　　女孩挖好药草站起身来，用泥手撩了一下额前的碎发，额前便毫无意外地多了几道不深不浅的泥痕。女孩却毫不理会自己的脏模样，又是咯咯一笑。
　　“这是张家药园，我就是你啊！”
　　天旋地转，这怎么可能！但眼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分明已经与记忆中的那个影子重叠，这竟真的是少年时的自己！
　　记忆仿佛在梦中被唤醒，十年前的张家药园应该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后来的五年被她捯饬得面目全非，所以才会不记得这里。
　　她知道这是梦，多么神奇，本来不记得的事物竟在梦里重现，而且这么清晰。正当疑惑与震惊中，眼前的场景再一次变换。
　　“爹爹！爹爹！你终于回来啦！”她一回头，认出了十二岁的自己，一身鹅黄色的裙裾被穿得稚气未脱却也清秀可人。那年刚好父亲大捷归来，整个京城都显得分外喜气，一时间街头巷尾饭后谈资总是少不了张府的张越大将军。
　　“爹爹！云儿恭喜爹爹击退辽兵，凯旋而归！”
　　张府门口，父女相迎，看得路人都十分欣喜。
　　“云儿。”一声慈爱的呼唤，似是穿透了梦境，让躺在石屋中的张云卿情不自禁地颤抖。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梦见爹爹，这也是五年来第一次听到父亲唤她“云儿”。这分明是在梦里，可是如此清醒地做梦还是第一次，让她再一次分不清是梦境还是回忆。
　　她自从记事以来，就只有爹，没有娘，爹是她的全部，她也是爹的全部。只是爹要打仗，父女难免聚少离多，然而这并不影响父女俩人的感情。
　　六岁那年，她对爹爹说自己长大后要像爹爹，当个威风凛凛的将军。
　　爹爹笑着说：“女孩子家家，不能当将军！”
　　“那云儿就去学医，爹爹打到哪里，云儿就跟到哪里，爹爹受伤，云儿治病。”
　　这样稚气的话听得这位年轻的将军笑开了怀。
　　“云儿有志气，以后学了医，不仅要替爹爹治病，还要给其他将士们治病，为咱们大宋军队尽一份力！”
　　“云儿听爹爹的，长大以后一定做个了不起的军医！”
　　她非常奇怪自己竟能在梦里回忆从前，仿佛是不同的时空在梦中并列。
　　七年前的她是这样，十三年前的她也是这样，有自己的无忧无虑，有自己的天真骄傲，还有一个疼爱她的无所不能的父亲。
　　不过是几年的时间，却仿佛已经是前世今生。
　　一个梦境接着一个梦境，预感悲伤的来临，而她却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现在，她置身在偌大的张府中，边疆来讯，将军战死，噩耗不断，平时总是井然有序的府邸这时却像是失去了主心骨般乱成了一锅粥。张府从此不再是以前的张府。
　　皇帝怜惜，一道圣旨：言将军有功，赐婚良配。十五岁的她因为父亲为国捐躯和赐婚将相之家这两件事一夕之间被命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然而她并不相信爹爹就这么死了，连句交代都没有。
　　那一年她大病一场，婚期一拖再拖。半年之后，不愿接受现实的她终于等来了战场上的消息，没想到不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喜讯，反而是一场牢狱之灾。
　　前线传来消息，先前“为国捐躯”的张将军现在却是投降敌军，卖国求荣后被杀。这消息仿佛一记重磅炸弹，炸在每个都城人的心里，仿佛一场人为的闹剧。
　　按照当时的律例：凡卖国求荣者，其亲当诛。当床边吐的血迹未干，她在病床上被人拽起来的时候；当她被带上镣铐，病容缱绻地从一时风光无限的张府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她不是没有看到世人唏嘘不已却又冷漠无情的嘴脸。
　　青天白日，阳光刺眼，她多么想笑，却怎么努力都笑不出来。
　　爹爹数十年如一日，守卫边疆，保卫大宋的子民，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却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没有一位百姓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坐牢的日子还算平静，没有意料中严刑拷打，甚至连过堂都没有，就被判以秋后处斩。她在狱中平静地度过了三个月，许是重刑犯的缘故，特殊照顾，住单间，还挺干净。狱中派饭总是那么准时，狱医也常来给她看病，本以为等不到秋分就会死掉的自己身体却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在无聊的时候她总会想，为什么皇帝都喜欢秋后处斩死刑犯？要她等那么久？为什么皇帝要让狱医给将死之人看病？难道她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去死就会生气？
　　世事总是那么难以预测，让人觉得可笑又觉得委屈。就在行刑的前一天，宫中诏书一道：边疆大捷，辽军大败，投降议和，天下大赦。难道是皇帝早已忘记她这个叛军之女了吗？还是他高兴得过了头？所以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
　　走出牢房的那一天，她远远地就听见了全城迎军队伍的欢呼之声。这一天她本该死的，但老天爷却让她活了下来，既然重生，那么她就该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欧阳将军！欧阳将军！欧阳将军！”
　　百姓们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听来真是令人动容。曾经的他们也这样齐声高喊，只不过喊的是“张将军”而已。
　　站在城门口，她远远地望见了那个骑在枣红大马之上的男子，阳光之下，身上甲光粼粼。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过这般气宇轩昂的人应当不差！算了，既是离别，何必留恋！再说也没什么可留恋！这一年多来，她就当是做了场噩梦！
　　梦境之中，她看着自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城门。
　　她从来都不相信父亲是一个卖国求荣之人，更不会通敌叛国。她一定要离开这里，去寻找真相，总有一天她要让那深宫之中的高位之人在天下人面前为她的父亲正名！
　　自此梦境变得模糊而支离破碎，之后的五年时间一晃而过，混混沌沌，像是个泥潭，越是挣扎越是难以摆脱。
　　“公子！公子！”是涟漪的声音。
　　胸中的一口闷气仿佛随着一记呼吸消散，张云卿猛然睁开双眼，光线昏暗，依稀辨别得出站在身边的侍卫，涟漪。
　　梦境与现实，仿佛前尘往事。
　　“什么时辰了？”
　　“公子，已经是戌时了。”
　　“他们开始了吗？”没想到睡了这么久，她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想缓解沉睡带来的昏沉和无力。
　　“开始多久了？”她慢慢起身，走到洞口。
　　五里之外，果然战火零星。
　　“两个时辰了，看局势，应该是快要结束了。”
　　“你看谁的胜算大一点？”
　　“宋军兵力不济，也许要吃亏。”
　　侍卫涟漪许久听不到应答，便看向洞口那人，只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五里之外的山谷，有火光落在眸子里，看不出神情。
　　她不知刚才的梦境究竟是何寓意，仿佛要与过去相连般叫她难受。
　　“涟漪，我们下山去。”

作者有话说

　　小说开头很难，在这里，不过是交代一下线索，后续的故事将会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