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龙》阿宁宁

76、柒拾陆

　　翌日清晨，玉清殿门前的龙架不见了，黎珞也没发觉。周围的一切看来虽有些反常，可偏偏黎珞毫不知觉。只当是昨夜里梦到了青灯大人，所以日子过起来有些倦怠罢了。

　　这一场大梦，黎珞轻轻松松下了套儿，全然没发觉，自己之后的一切选择都在青灯大人的摆布之下，并一步步走进了自己真实的内心。

　　上过早朝之后，黎珞照常回到玉清殿批阅奏折。眼见着日头快要顶到当空的时候，璃晔从外面踱着步子走进来，简简单单道了句“今日上午王上公务繁忙，臣下没好打扰，现在实在是想要告诉王上，其实今晨的时候，阿福姑娘就离开郑国了。”

　　黎珞手中的竹简掉落，‘啪嗒’一声脆响，墨染成荷“你说什么？”

　　璃晔不慌不忙地重复道“今晨阿福姑娘已经离开郑国，去寻海市了。”

　　黎珞从玉案之后站起，愤然道“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璃晔低下头“是阿福姑娘想要独自离去，臣下执拗不过，只好由了她。不过王上放心，臣下为阿福姑娘备足了衣物干粮，另附一架马车，阿福姑娘外出游历，估摸着三年五载都能自给自足。”

　　黎珞衣袂狠狠一挥，气急败坏地看着璃晔，终于忍受不住，一气之下，将璃晔这家伙拖出去斩了。

　　可是斩了璃晔之后，黎珞却又开始后悔了。以前他一个人烦恼的时候，还可以找璃晔这个知情人聊一聊，可如今，这诺大的郑王宫里面，好像忽然之间，就只剩下了自己一般。

　　未和任何人说起，黎珞开始派人在九州找寻阿福的踪迹，希望自己运气足够好，阿福那个傻丫头的命也足够好，自己也许可以有机会把对方找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黎珞发誓，就听青灯大人的话，把对方关在郑王宫里，哪怕她一辈子都不开心，起码自己能看见她，完好地活在世上便好了。

　　然而这毕竟是青灯大人设下的幻境，一切的程序都得乖乖顺着青灯大人的意。青灯大人想要让黎珞看看，自己失去了阿福，这一生中唯一的所爱之后，会是如何收场，因此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阿福再在这幻境中出现。

　　春去秋来，转眼黎珞便已经步入中年。庭前花开几重，黎珞时而怅惘地看向那满院落梅，不禁便难以抑制地怀念起阿福。他很想知道，阿福现在去了哪里，会不会偶尔想起自己，这个胆小如鼠，不愿与她咫尺天涯的人……

　　自然黎珞身为郑国的王上，必然要娶妻生子的。按照老国君三十岁纳的如夫人人数作为参考，黎珞在年满三十之前，为了给群臣一个交代，最少要纳二十位如夫人。

　　无奈，黎珞只得开始听从太后，也就是那位仍旧掩在纱帐之后的王后娘娘的建议，开始接收群臣挑选进献上来的美人图卷。若是看上了哪个，就在哪个图卷的名字上画个红圈。可黎珞俯在玉案前，端详了一百多张美人图卷，却一个圈都没画上。

　　他只觉得，自己多少次想要鼓起勇气忘掉阿福，对方便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梦中。更尤其是这样的时刻，黎珞挑花了眼，最后看着上面的美人，全部变成了阿福的模样。这个是穿着锦绣罗衫的阿福，那个是头戴银白扣带的阿福……阿福，就像是一味毒蛊般，深深种在了自己的生命中。

　　后来黎珞没有办法，只得彻底放弃。随手勾画了二十个如夫人，也不分美丑好坏，麻木地纳入后宫。与其行房事，生养子嗣，心中却越发难过起来。

　　青灯大人看到这里，越发觉得黎珞这生活过的无聊。本已看出黎珞放弃阿福的悔意，可一时兴起，却又想要继续试一试黎珞。

　　素手一挥，青灯大人便将那后宫中一位新来如夫人的模样变做了与阿福相近七八分的长相。

　　黎珞这日看见那位如夫人时心下一惊，还以为是阿福回来了。可仔细一看，便也就辨出对方不是阿福。失落地接下如夫人端上来的羹汤，还是不由得问对方“怎么没见过你？”

　　如夫人含蓄地低下头，模样越发像阿福“王上日理万机，平日里也只是和熟悉的几位夫人相处，阿秋是这个月刚刚被太后娘娘钦点入宫的，所以王上并未见过臣妾。”

　　黎珞点点头“哦，你叫阿秋？”

　　阿秋“嗯”了一声，又柔声道“王上快些把羹汤喝了吧，若是凉了便不好了。”

　　这一开口，黎珞便发现，阿秋的声音和阿福，竟也有几分相像。脆生生又软绵绵的感觉，一听便叫黎珞心中欢喜。

　　就这样，这碗羹汤灌下去之后，黎珞封阿秋，这个论家室地位都逊于其他如夫人的新夫人，为郑国王后。

　　时光匆匆，之后的时间又开始在青灯大人的手指挥舞间极速旋转。新王后为黎珞生下三子一女，多年来，性情和顺从来不干涉朝政，躬简淑德，举国上下都为能够拥有这样一位王后而倍感欣慰。而黎珞每次听到有人夸赞阿秋之时，也会露出一抹欣慰笑容。

　　只是那笑容淡淡的，浅浅的，看起来多少有些忧伤。但好在阿秋确实是个善解人意的王后，面对黎珞如此外热内冷的态度，向来不去过问。

　　青灯大人暗自窥测着黎珞的意图，一时还以为黎珞真的因为这个阿秋把阿福给忘掉了，心下自叹这人心不古，黎珞竟然连黎友都不如，只冒出一个和心上人长相差不多的女人，便将阿福给忘掉了。

　　倒还是后来黎莺的一次造访，彻底揭开了黎珞真实的内心。

　　在这幻境之中，黎莺和黎珞一般成长，二十岁的时候，被许配给了当朝卿大夫许蒙。那许蒙虽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就是和普遍文人一个毛病，文绉绉的太甚，木头疙瘩一个。黎莺平日里和对方相处不来，到了中年时，大胆找了几个模样好看的黄门官于家中豢养。年纪再大一点，青灯大人觉得日子过得还是无聊，便操控着黎莺的想法，令起好起了女色。这一番下来，荥阳城里，总算是有了宫内秘闻好传。

　　黎珞身为黎莺的哥哥，自然是一直在劝。可是黎莺着了道，偏是不听也便没有办法。自然黎珞不忍心去惩治黎莺的，而且眼见着，自己和黎莺都已经快要步入老年，身子骨越来越弱，偶尔时，黎珞心中还满是羡慕黎莺如此放荡自我，为所欲为的。

　　也就是因为这个，一次家宴过后，黎珞喝了点小酒，当着王后的面便与黎莺道“王妹可知，为兄越是年长，便越是羡慕王妹了。”

　　黎莺身旁伴着一娇俏美人，青萝细纱包裹着婀娜身姿，时而被黎莺从上面摸到下面“王兄若是喜欢，也可以多娶几个如夫人啊！只是看王兄的样子，似乎和王嫂感情好，都不搭理后宫那些如夫人，还是嫌那些夫人太丑了？”

　　黎珞呵呵一笑，却无奈地摇了摇头。避过身旁阿秋的目光，空自赏玩着手中酒壶“自然不敢嫌她们丑的，都是当初自己随手圈画下来造的孽。而说到造孽，我这一生，真还是造了不少的孽。现在想起来，后悔万分。”

　　黎莺道“王兄哪有造什么孽？要知道这些年，若非不是王兄，郑国又怎么能变得如此富强。”

　　黎珞顿了下，随即却表情忽变，将手中的酒壶狠狠摔到地上“郑国的百姓富不富强？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本就不是治国之才，这些年来，虽说问心无愧，可是过得却难得伤心。”黎珞说罢，抬手指向阿秋“日日夜夜看着这样一张脸，我以为我会忘掉，可是结果呢？每一次看见，我只会更加的伤心。我没想到，我竟然爱阿福爱的如此之深，早知今日，我为什么当初不抛下这王位？”

　　话毕，黎珞莲袖一甩，整个人栽倒在大殿之上“我很后悔，如果真的能够再给我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我只愿和阿福在一起，我不稀罕这个江山，更加不稀罕，什么黎民百姓！”

　　阿秋先是木住，似是受到了重创，捂着脸嘤嘤跑出了玉清殿。黎莺和周围的女眷全数坐在原位，亦是不知该如何言语。

　　当天夜里，阿秋便独自一人在寝宫内悬梁自尽了。黎珞听到这消息之后毫无反应，应是多年来的麻木，已经让他原本稚嫩的内心无坚不摧。他不再是那个看见涟漪暴死在自己面前时，吓到脸色发白手指发抖的少年了。而且或多或少，这些年来他对阿秋，确是产生了恨的。他恨她长得和阿福如此之像，可偏偏又不是阿福。他多少次想要将对阿福的爱恋转移到她的身上，可是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那样一张似像非像的脸。

　　待到宫女内官全数退下，黎珞和衣便卧在了床上。这一刻，他已经衰老成了老国君临终前一般的模样。毛发毵毵地盖住了半张俊朗容颜，毫无精力的闭上眼睛之后，预感到自己应该就此，郁郁而终了。

　　魂魄游离在□□之外时，黎珞再一次看见了青灯大人。这一番，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生皆为虚幻。可是走了这一遭之后，黎珞也便清楚了，自己这一生，究竟该如何选择，才不会后悔。

　　真实中的清晨再次到来，黎珞猛然从床榻上惊醒，望见窗格未关，迟疑良久，抱怨着叫来了侍女。开口时，却担忧地问着“巫祝大人可被我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