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尽江帆远》风荷宿雨

2、那时年少（上）

　　司念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窗帘没有拉上，月光融融，宛如调皮的孩童，悄悄地向屋内张望。夏夜所特有的微凉清风，溜进薄薄的窗纱网，轻轻地抚摸她额前的碎发。她感觉皮肤被头发蹭得痒痒的，索性将刘海撩拨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
　　想起江澄，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因为知道他在ｚ市，所以她在随母亲一起住进同在ｚ市的继父的家时，心中竟有一份微弱的希冀。
　　那时候的她才十一岁，清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对一切新鲜事物的好奇。那时候的她尚不懂得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滋味，也不懂得如何为自己穿上一件隐匿情绪的外衣。她只知道用很大很大的力气，以很真很真的心意，去对待即将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的继父和弟弟，她也真切诚挚的想要用心做好另一个自己，却未曾想过渴望向阳而生的人会在生活几乎快要转角的时候，继续四处碰壁。走过了漫长的柳暗，并没有迎来心中所向的花明。
　　可是她明明在某个风朗气清的午后，偷偷听见了继父恳切的话语：“嫁给我吧，梅清，我保证不会像顾长河那样不负责任，我会好好对待你和顾念。孩子以后随我的姓，我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我会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让她在良好的环境中无忧无虑的长大。我会让你们忘记过去的悲伤，尽我所能的弥补你们的不幸。我会让你们过上安稳的生活。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的光景。无论哪一种生活，都好过你整日为生计发愁……”
　　那天的司念，听见了很多个“我会”。而每一句承诺对于小小的司念来说，都远的像天边的星辰，永远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伫立在她无法触及的高度，永远只在别人的世界里熠熠生辉。
　　她幼小的心灵再容不下更多的甜蜜，仿佛再多一分，都会溢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鼓鼓胀胀的气球，全身充满了快乐的气体，只要踮起脚尖，就能飞到天上去！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祈祷妈妈能够接受这个可爱的叔叔。
　　那么从此以后，她就不会再被人嘲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了，她就不会在一次次的嘲笑与捉弄里，陷入气恼与羡慕交织的矛盾中了。她可以得到像许许多多同龄孩子一样的，简单却奢侈的幸福。她甚至可以拉着可爱叔叔的手，任性地、骄傲地、故作夸张地向盛气凌人的小伙伴们说：“谁说我没有爸爸？看，这就是我的爸爸！”她想象着他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的表情，忍不住咯咯的傻笑起来。
　　一抬头，她看见了天空中松软的白云，好像一朵一朵的棉花糖。阳光是最明媚的亮黄，如精致而均匀的颜料从天空中随意的泼洒下来，为世界万物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色。
　　她一拍脑门，仿佛想起了什么，继而向文具店的方向边跑边跳。她要买最好看的信纸，买粉红色的信纸，那是她心中最美丽的颜色。
　　因为她曾看到过邻家小女孩乌黑的头发上，绑着的一条粉色丝带，在和煦微风中飘舞出柔和的光彩；也曾透过一尘不染的橱窗，看到过一条粉色的连衣裙，连腰上的蝴蝶结也是粉色的。司念总觉得，能穿上那条粉色连衣裙的女孩，一定是真正的公主。
　　所以在稚嫩的年纪里，她也曾经做过那样一个有关于粉色的梦。只是这梦从聚到散仿若都是她一个人的秘密，深锁于寂静的心扉，没有人会知道，那一抹氤氲着少女情结的的粉色，曾经给她带来怎样隐秘的欢喜。
　　她准备给江澄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想要以最快的速度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毕竟他是她孤独而漫长的童年岁月中唯一的朋友。如果可以打电话就更好了——长长的电话线串缀着长长的思念，跳跃着的是一段时间，沉浸着的是两颗心灵。但是幼时清贫的家中，甚至没有可以通讯的工具。所以，她只能写信。
　　她开心的脑袋都有点晕乎乎的，甚至在来回的路上，一直温柔而小声的重复着“爸爸，爸爸……”在别人看来再简单不过两个的字，对于她来说，竟有一种被时光掩埋的疏离，似乎连大声地说出来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所以，她只能以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一种连自己才能勉强听到的声音，练习着这个不同寻常而且意味深长的称谓，以克服自己舌头上和心理上的不适。
　　回到家，可爱叔叔已经走了，妈妈坐在庭院里的槐树下若有所思。
　　微风吹过，洁白的繁花摇曳在阳光闪烁的枝叶中间，宛如漫天的白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映出的倩影。
　　然而此刻的司念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留意这早已司空见惯的自然美景的。她的心思全然扑在粉色的信纸上。在强烈的写信欲望驱使下，她只得飞快地跑进屋子，连那声“妈妈，我回来了”听起来都如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她来到了书桌前，迫不及待地拉出椅子，正准备坐下，突然听到妈妈在庭院里唤她的名字：“念念，你出来一下，妈妈有事跟你说。”
　　她不用听就知道妈妈要说什么。
　　她把粉红色的信纸搁在书桌上，又把订书机压在上面，生怕信纸被窗外带着热气的风吹跑。她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小跑到了妈妈身边。她目光焦灼的望向妈妈，以一种极为严肃的心情迎接将要进行的谈话。可是当她的目光投向妈妈的一刹那，却意外地发现妈妈的眼底竟然如烟波浩渺的水面，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而那氤氲着朦胧雾气水面的背后，究竟是悲伤还是清欢，就连距离那么近的司念，一时也无法看得真切。
　　“念念，如果在你以后的生活里多了一个爸爸，你会不开心吗？”妈妈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顷刻间目光变得慈爱而温柔。
　　她的浓密的睫毛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里又是困惑又是欣喜：“为什么会不开心呢？我好羡慕同学们都有爸爸呀！所以如果我有一个爸爸的话，肯定会每天都生活在幸福中的。那妈妈呢？妈妈会因为我有了爸爸而不开心吗？”
　　妈妈蓦地站了起来，素裙上掉落了几片纯洁的花瓣。妈妈将她拥进了怀里，眼泪落在了她柔软的头发上：“傻孩子，只要你开心，妈妈就会开心啊！”或许是那眼泪太轻，轻到难以承载几许厚重的深情，只能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转瞬即逝。甚至连司念都不知道在那个晴光万顷的午后，妈妈曾经流过眼泪。
　　在向妈妈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以后，司念再一次来到了书桌前。她从书桌一侧的柜子里拿出了一盒五颜六色的彩色铅笔。由于铅笔已经珍藏太久，铅笔盒上已经落上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灰尘。司念胡乱的向上面吹了一口气，继而将里面的铅笔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专心的在信纸上劳作，仿佛在勾勒心中的旷世盛景。
　　可是当她终于完成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封信之后，却近乎悲哀的发现，这一封信不知道具体要寄向哪里。她只知道江澄在ｚ市，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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