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尽江帆远》风荷宿雨

1、久别重逢

　　司念没想到这么快就会遇见江澄。
　　诺大的舞台，柔谧的灯光细细密密地垂落，随着音乐涌散的波澜悄然变换，似娇羞懵懂的少女随着倾泻的旋律小心翼翼地试探，脚步深浅，顾盼流连。
　　江澄偏居一隅，欣长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恣意飞扬，身体微倾，眼眸沉静。司念只觉得耳畔簇拥着的音符，如小精灵般地，雀跃在静默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经久不散。
　　分别四年，鱼沉雁杳。如果她不曾怀着那份微弱的希冀来到他所在的ｚ市，那么，他们会不会被恒久冲散在命运的洪流里，永不复见？
　　司念凝望着舞台上清朗的身影，除了比四年前更加宽阔挺拔以外，还流露出一股长久未见的疏离。但是她绝对不会认错人。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有些东西仿若静止在时光中央，比如他眉目间的温暖安然。
　　当主持人用清晰标准的普通话念出江澄名字的一刹那，她的身体微微一颤，自此目光就没有离开过舞台。“下面是高二二十三班的江澄同学为我们带来的钢琴独奏，让我们在琴声悠扬中作别本届的迎新大会，掌声有请。”江澄二字，由于麦克风的扩音效果，听起来的感觉不同于以往的轻声呢喃，犹如一片茂密葱郁的藤蔓在她的心底舒展。
　　林林总总的往事在她的脑海中映衬出斑驳朦胧的光亮，宛如靛蓝天幕里镶嵌着的点点星光。虽然每颗星辰都那么微小，但是无一例外的各自散发着柔韧的力量，让她在无数个漆黑寒凉的深夜，心中不断涌现交叠着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祈望，形成抵御风霜的最温暖的屏障。
　　那他呢？是否也如她一样，将彼此在一起的时光小心安放、细心收藏，抑或是早已在生命的缝隙中，忘却了她的模样？
　　想到这里，司念轻轻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心中奇怪的想法。回过神来，耳畔已是掌声一片，她呆坐在那里，仿佛周围流动着的事物都与她无关。
　　“念念，你是不是不喜欢刚才江澄学长的表演呀？”身旁的吴诗歪着脑袋问司念，一副好奇宝宝的神情。
　　司念这才缓过神来，将目光从灯光已褪的舞台上移开，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继而郁闷了：“没有呀，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吴诗水灵灵的大眼睛直直的望着她，清澈的眼底尽是嬉皮的笑意：“因为从江澄表演开始，你就正襟危坐，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开始还以为你同学校里的万千少女一样被他的风采所吸引了呢！结果人家弹完了，你却怅惘的摇了摇头，你说，这不是不满意是什么？”
　　吴诗向来古灵精怪，总是能从生活琐事中发现最微小的乐趣，又或者从事物的进展中洞察出最隐秘的端倪。经她这么一分析，司念自己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偏偏嘴又笨，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我没有啊，我只是……”
　　正当司念言辞吞吐间，吴诗莞尔一笑：“算啦算啦，我不逗你了。不过你听说过江澄吗？”
　　司念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清柔的声音带着些许犹豫与好奇：“江澄，很有名吗？”
　　“至少在我们高中是这样的。他弹得一手好钢琴，几乎学校里重要的演出都会参加。为人温和谦恭，相貌清俊朗逸。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学习成绩真的超级棒、超级棒、超级棒……”吴诗双手托面，一脸花痴的表情。
　　“有多棒？”司念觉得再不打断她，那丫头很可能就会将“超级棒”这三个字无限循环下去。
　　“咳咳”吴诗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长居二十三班的第一名，稳居年级前五。”在Ａ高，如果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上清华北大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事情。高中的学习气氛总是充满着你追我赶、争先恐后的紧张感，名次有浮动很正常，像江澄这样保持稳定的优异成绩实属不易。
　　司念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却在心里翻涌出最细小的波澜。四年过去了，江澄已经变得那样优秀，又或者不如说继续保持着他的优秀。在司念的心里，江澄的形象早已在一遍遍的思念与追忆中所固化：笑起来眉眼弯弯，安静时气定神闲；无论穿着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衣服，总似有盈着阳光的青草香味散发在他的周围，让她感到安心。而如今再见，司念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一如年少之时，唯对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又怎么能暗自揣度，去确定他的心意呢？
　　但这波澜很快静默下来，消逝不见。在经历了很多事以后，司念慢慢练就了一种能力，那就是无论遭遇了什么，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平复自己的心情，让自己尽可能的不被外界事物左右太多。
　　比如在继父扇她耳刮子的时候；比如在她受了委屈向母亲倾诉、母亲却只能用隐忍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比如司远趁她睡着之时，用剪刀剪去了她心爱的长发、甚至连刘海也不放过的时候……
　　当柔嫩的的心灵过早的失去了庇护，她只能用沉默做盔甲，只能用一种成人尚难做到的宽容，温柔的看待周遭所发生的一切。也许她所处的环境有些恶劣，但是在风起云涌之时，她只看得到浪花。也许她的眼底也有浪花，但那些咸涩的液体只适合在深夜里流淌。要不然，亮晶晶的泪水会刺伤到外界，最终以一种强大的、无法摆脱的反作用力刺伤到自己。
　　但是无论在多么悲伤难熬的时刻，只要想起江澄干净清澈的微笑，司念就觉得有一束阳光，直直地打进木讷的心房，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所以她始终坚信世间一切温暖的事物都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即使她受到过伤害、也曾被深切的孤独侵蚀过，心里却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一切美好的渴望。因为时光一直在前行，她也只需前行，走过黑夜漫漫，会有熹微晨光。
　　就像那年夏天，她哭的正伤心之时，他递过来的洁白手帕：“不要难过，开心一点。”她狐疑地抬起头，目光正迎上他真诚的双眼。她接过手帕，眼泪就那样被炽热的阳光所蒸发，一低头，闻见了一股淡淡的青草香。自此以后，在她心里勾勒出的江澄，永远散发着清爽好闻的、充满阳光气息的青草香气。
　　思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噼里啪啦地的砸向司念。司念享受这种感觉，沉浸在与江澄共有的回忆中，在回忆中构建一堵坚实的城墙，城墙里没有忧伤，只有金灿灿的阳光和熏人欲醉的花草香。
　　肩膀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再一次将司念从无垠的思绪里拉回了现实，时光的匆匆步履从不肯为任何人而停止。就像此时的司念，上一刻还沉浸在记忆的馨香中无法自拔，下一刻又要在喧闹而寂寞的人世间，如一粒最微小的灰尘在阳光下随风翻飞，悄然涌动。
　　“念念，你一个人在傻乐什么呢？人都走光啦！”吴诗清脆的声音绕过她的耳畔，她望向吴诗，轻快地从座位上起身，以同样的力度拍了拍吴诗的肩膀，脸颊上开出一朵浅浅的酒靥：“没什么，我们走吧！”
　　“咦，念念，你笑起来有酒窝诶！”吴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黑亮的眼睛里难掩惊喜。“我也想要酒窝，那样我就会更漂亮啦！没事的时候，我总爱捣捣自己的脸，可是始终捣不出酒窝来。”说完之后，又摆出一副无限郁闷的神情。
　　司念看着她如孩童一般的纯稚脸庞，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虽然与吴诗初相识，可相处起来却很自然，自然的像是久别重逢的故人。那么，真正的故人之间，还能保持那份旧有的默契和熟稔吗？
　　“咦，念念，你怎么只有一个酒窝呀？”吴诗的眼睛里再一次流露出发现新大陆般的雀跃。
　　司念眼底净是笑意：“对呀，我也好想知道为什么哦！”
　　两个女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嬉笑着走出了举办迎新晚会的礼堂，又在月光与星辉交映的天幕下挥手作别。
　　今天，是司念在Ａ高度过的第一天。今天，也是司念的生日。虽然这一天并没有因为是她的生日，而与一年中其它的三百六十四天稍作区别，但她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生日礼物。
　　回到家，已是一片静谧。司念蹑手蹑脚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坐在书桌前，橘黄色的灯光柔柔地打在她的脸上，仿若覆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想起白天发生过的美好到不真实的一切，她有些恍惚，晶莹滚烫的液体从眼眶静静流淌，宛若明净的溪水。她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什么哭泣，就如同她不明白为什么当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见到了江澄明净的双眸，就停止了哭泣。
　　就这样，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