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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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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瑟瑟秋风,吹落了昔日繁华盛叶,凋零了一朵朵秋菊。
冬深了,漫漫雪花,淹没了腊梅的芳香,冻碎了一地如冰的阳光。
春深了,濛濛细雨,洇透了红瘦绿肥,暖蕊蝶香。
“铮铮錝錝”凄凄艾艾的古琴声,一路随着时光的流逝飘遥在昭和宫冷寂的深处,满目凄凉。
瑶草歇芳心耿耿,玉佩无声画屏冷。
朱弦暗断不见人,风动花枝月中影。
于大哥,伍儿,璇儿,人不见,影已灭。只留下伤心人一缕幽魂,附在这身心俱碎无望到底的躯体上,苟延残喘。
时光川流无声无息,往昔温柔旖旎的回忆似海市蜃楼中凋零了一地的明丽鲜妍的花朵。
贞儿却无力的眼睁睁望着它们,尽数凋谢,无情,无绪。
昭和宫静静的沉寂着,昭和宫的人们也都悄悄地沉寂着。
昔日昭和宫门前车水马龙的青石板上,如今已从洁净的青石板的缝隙中,渐渐蔓延出细细的青草,摇曳在风中。来来往往打扰它们清静的,只是步履匆匆的太医和皇后时时派来相慰的宫人。
贞儿一天天地闭门谢客。
贞儿一天天的形消骨立。
偶尔一天看见如今自己的面容,直让人心顿生惊愕。憔悴的脸色仿佛一朵秋霜下失去生机的花朵,枯干而萎靡,一双水波明亮的双眸,似燃尽了火的余晖,暗然了,青丝悄悄渗出根根白发。长久以来,玉蔓和寒絮精心为自己保养的容颜,仿佛一夜之间,也已老去。
暮秋,已是枫叶微红,菊花抱香的时节。
贞儿的耳边重新听到玉蔓不平的诉说:
“听说,太后又下懿旨于礼部责令为皇上选秀了。太后在皇妃姐不接纳皇上的那个晚上,亲自去了乾清宫,训斥皇上,说皇妃姐姐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怕生孩子再有危险,为皇家大业计,让皇上多去其他妃嫔之处。皇上只是哀哀地叹息,太后非常生气,每天晚上都让尚寝局把绿头鉴送往太后处查看,看皇上招幸哪位妃子。
可是皇上每每召妃嫔于乾清宫,大多是喝得酩酊大醉,把招来的妃嫔斥责一顿,然后酣睡不醒,太后以为各个妃嫔伺候不周,又大发雷霆。皇后老实木纳,管不了皇上,邵婕妤自称身体不适,这一段时间也在宫中闭门养身,珍妃多次劝导都收效甚微。现在各宫妃嫔都寻着各种理由回避皇上的招幸,引起了朝廷内外的一片哗然。大家现在都盼着娘娘开门,劝导一下皇上。”
寒絮也悄悄的说道:“我看着众妃中,当属邵婕妤聪明,又极能左右逢源,妥抓时机,能上则上,能避则避。”
一直在旁边木然不语贞儿,忽然脸微微一沉:“不许在背后议论皇上的妃嫔。宫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只要不损人利己,明哲保身是没有错的。”
寒絮与玉蔓对视了一下,寒絮看着贞儿说道:“娘娘,您是明白人,能看透别人,为什么就看不透自己呢!奴婢感到皇上如果没有娘娘,他会迷失了自己的,会置朝廷的一切都不顾的。幸亏近年朝无大事,有几个朝臣支撑着,如果有事,以皇上现在的样子,又如何应付?”
贞儿心中一荡,想起妹妹万氏进宫,劝自己的几句贴心话。
“皇姐,你看你现在消沉得样子,如同秋风中慢慢干枯的花朵,仔细去看已经有了浅浅的皱纹了。如果你再这样下去,不多时日,就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婆了。皇帝比你年轻许多,皇帝身边娇艳女人何其多!眼前的怜惜,你不珍惜,以后姐姐即使你愿意,皇上看着以前的情谊,只有同情,怜悯你,见得多了,反而生厌。门庭冷落,皇恩稀薄,姐姐,那时你也只不过是这深宫中的一个寂寞可怜的怨妇。长门怨妇何其多,不缺少姐姐你这一个。既然姐姐进了皇家宫门,就要心里有各种的计较。有苦自已咽,有难自已撑,心中再悲也要面带笑。咱们的父兄都是补不足损有余者,又怎能顾及于你。姐姐不可自暴自弃,要为自己以后打算,为咱们全家人做打算才好。”
听到此言,贞儿的心中荡起阵阵涟漪的微波上又飘浮出璇儿幼小的身影:葡萄般水汪汪的大眼晴:一笑—对小酒窝。心里一恸,望着庭院内残花飘零,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往昔那些争强好胜之心,都随着长叹而去,心如—汪死水。随它去吧!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流逝,贞儿在这丧子之痛和草药苦味的气味中慢慢度日,皇宫也是在悲喜交集中过着寻常的日子,破例新选秀女入宫,这让宫中女人们原本压抑的心,又添加了五味杂陈的味道。
日子匆匆走入严冬。
一个鹅毛纷飞银装素裹的日子,贞儿站在热火火的木炭炉前,看着窗外,如蝶飞叶飘的雪花,沉郁的心情,似乎因为洁白而略显宁静了许多。贞儿缓缓地走到殿前的垂花廊下,深广的游廊有清冷的寒香飘过,似乎是来自远远的天边。疏朗的香气被冷风—浸愈加增添了冷艳的气味。许久没有出门了,不知皇家西苑的腊梅是否已开放?飞雪赏梅的曾经好像已离自己很远了。
“玉蔓,蔓儿,”贞儿转身寻找着玉蔓,寒絮闻声而来,听贞儿想出去走一走,真是喜出望外。忙为她罩了—件妃子色羽纱绉面白狐皮的鹤氅,头上带上挖云鹅黄银片相间妃色狸毛昭君套,脚下也换上了鹿皮雪靴,把—个灰兔皮罩着西瓜鎏金的暖手炉放在她的手里,用一个妃色的貂鼠皮手套罩遮好,方迎着风雪慢慢向梅园走去。
宫中长街和永巷的积雪已被宫人清扫一净,飘飘的雪花,瞬间,又给青石板上铺上了一层晶莹的戎装,亭台楼阁,竹林假山,到处轻笼在玉英纷纷的轻霰中。明镜似的湖面上雾气氤氲,两岸的树挂似成串的珍珠,晶莹剃透。红绿相间梅芳榭已从一丛碧绿的竹林中,伸出一翼飞檐翘翅。
贞儿扶着寒絮的手,顺着游廊一路走来,四面雕镂刻花的窗格上的碧纱,挡住了湖面上吹来的寒风。抬头观赏着能工巧匠留下的一副副描金五彩的图案,山水,花鸟,宝墨妙词,在渐渐舒朗的心情中走近了梅芳榭。
清幽的梅香萦萦绕绕更加浓郁,引领着人向它靠近。
香风吹来,隐隐听到绿竹簇丛的方向,一阵娇媚的笑声。两人在愣神儿间,寒絮凝道:“娘娘,这不是玉蔓的声音吗?她怎么会到这儿?”
贞儿摇一摇头,心中也充满了疑惑,这真是玉蔓的声音吗?顺着五彩石铺就的小路向前走了几步,粉墙幽窗横亘在她和寒絮的面前,门开在十几步远处,这儿正好有一个梅花形的墙窗,珍儿和寒絮稍稍停下来,好奇的探首向里观望。
梅芳榭临梅而建。满园鹅黄的腊梅,迎寒怒放,如天边的一片黄云,蟠螭虬枝点点花瓣,绿萼堆雪,晶莹体透,阵阵的花香,清丽傲骨。
梅芳榭八角翘立,锦维高挽,纱帐飘忽,榭中玉椅上一男一女,相对而坐。男的大红锦袍,头戴黑冠,一看就知道是宪宗见深。女子,一袭莲青色广袖的斗纹锦裙,轻轻地覆在纤细婀娜的身姿上,宛如淼淼江岸上一支带露的百合,清新雅致,外罩一件长长粉水色的貂毛披风,头上裹着嵌红宝石的粉色的兔毛抹额,飘飘又若洛水神女。
“娘娘,那不是玉蔓吗?今天打扮的真艳丽,怎么会和皇上在一起呢?”寒絮轻轻地向贞儿问道。
贞儿又轻轻地摇了摇头,止住了寒絮的话音。
一声娇媚的笑声,从梅芳榭传来:
“深儿哥,记得小时候吗?那时你经常带蔓儿到这西苑来玩儿。有一次,你摘了一朵大大的牡丹花给蔓儿戴上。你说,蔓儿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子,只有牡丹才配蔓儿。深儿哥,你还记得吗?”
玉蔓一双点漆水眸,含情若烟,脉脉传情。
见深尴尬的“嘿嘿”一笑:“小时候,不懂事,不说也罢了。”
玉蔓款款地斟满了一杯酒,倾吐莲音如丝,悠悠荡荡:“深儿哥,蔓儿现在还美吗?”
玉蔓的声音渐次婉低,脸上早已飞上了一抹红云,映衬玉色的肌肤,如白雪红梅娇艳夺目。
见深接过玉蔓递过来的酒,笑着说:“美,宫中的女子,个个都美如天仙。不过,蔓儿也算是楚翘了。”
玉蔓一听,声音更加柔媚:“深儿哥……”
寒絮一听:“这玉蔓是怎么啦!……这。”
贞儿迅速地瞪了寒絮一眼,寒絮把讲到半截的话,硬硬地咽了下去。
梅芳榭内又传来了见深的声音:
“蔓儿,你贞儿姐的心绪如何?好点儿了没有?说来,是皇家对不起你贞儿姐,于大哥,伍儿和璇儿都和皇家有脱不了的干糸,你深儿哥愧对你贞儿姐。也是你深儿哥无能,无法打开你贞儿姐的心结。你贞儿姐为生璇儿时差一点把命搭上,结果……,哎!”
说到这儿,见深一扬头,把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贞儿姐,一向坚强,豁达,再苦再难都自己顶着,然而,这次痛失璇儿,皇家真正地伤了她的心,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呀!如果要是于大哥还在,一定会让你贞儿姐解开心结,从丧子之痛阴影中走出来。而你深儿哥却如此无能,只能去逃避,让你贞儿姐独自承受失儿之痛。蔓儿,你的深儿哥是真正的无用,真正的无能。”
说到这儿,见深又猛地灌了一口酒,可能是太急,脸瞬间憋得通红,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咳嗽声,隔窗的贞儿轻皱秀眉,不由地向墙门边走了一步,又轻轻地停下。这时,玉蔓放下了手里酒杯,疾步走到见深的身边后,一边给他轻轻捶着后背,一边心疼地说:
“深儿哥,你不能这样自怨自艾,那于大哥,只是一个小小的臣子,而你则是堂堂的天子,他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璇儿不幸没了,谁都难过,你这个做父皇的也不比贞儿姐少伤心。深儿哥,你只不过身担国家和朝廷的大任。贞儿姐,现在好多了,假以时日慢慢一切都会过去的。深儿哥,也不必太自责了。”
说到这儿,玉蔓婉转一笑,用手轻轻的抚着见深的后背:“深儿哥,你还记得,你以前发誓的一句话吗?”
见深慢慢站起走到梅芳榭的绿漆槛边,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雪还在密密匝匝地飘洒着,冷风一吹,雪花随着风扬起了榭边的绣幔婉转地转落在榭内,舞姿凄美,渐渐化为一汪清水。
听到玉蔓的问话,见深疑惑的摇了摇头,一声不响。
玉蔓也缓缓地走到见深的身后,轻咬着嘴唇,默默的站着。冷风轻吹,如云如墨的发丝披散开来,漆如一匹上好的绸缎。她微微眨着蝶翼一般的眼睫,晶莹的泪珠,在雪光的反射下,如一颗欲坠的珍珠,楚楚可怜。
“深儿哥,你发誓的一句话,就是长大后,一定让蔓儿做你的新娘。”
见深怔怔呆了一下,微微皱起了双眉,徐徐的转过身来,看到玉蔓盈盈而下的泪珠,停动了一下,尴尬地说:“那,那只是儿时的游戏,蔓儿,莫要当真为好。”
玉蔓听此,泪水如小溪般顺颊而下,嗓音颤抖,且带着委屈:“深儿哥,蔓儿当真了。蔓儿从小就认定,深儿哥就是蔓儿的夫君。”
见深遽然转身,宽大的袖袍猛地一甩,无奈道:“蔓儿,朕从小到大就一直把你当做妹妹。前些日子还与你皇妃姐商量,准备在朝廷大臣的子弟中找—个可与你相配之人,以朕之御妹之名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夫唱夫随,过神仙眷侣的生活,深儿哥不希望你留在宫中耽误了一生。只是近日多事,把此事耽搁了。再说蔓儿,深儿哥的心中只有你的贞儿姐,从小到大,以至老去。蔓儿,深儿哥不想让你做众妃中的—位,跟一个空空的躯壳在一起。这样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贞儿对于大哥的承诺。”
玉蔓听着慢慢地转过身来,一丝冷意从眸中掠过,她冷冷地一笑“既然深儿哥,如此钟情于皇妃姐,为什么后宫还要纳那么多妃子?那为什么一年都未踏入昭和宫?”
见深望着在空中扭动的变化无定,最后还是悄然落地的雪花,长叹一声:“皇家有皇家的无奈,朕作为一个君王,又有君王好多无奈。如果朕只是一个士子,就只会选贞儿一人,白头倒老,弱水三千,取一瓢足矣。朕,虽然一年未入昭和宫,但朕的心留在贞儿身上,这拳拳之意,是任何女人都代替不了的。”
贞儿听到此处,手不禁紧紧地攥住,尖尖的指甲,扎在手心中隐隐做痛,就如同对深儿那一片情的痛。
曾几何时,惶惶的深宫中,深儿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看着自己,漫漫积起水雾和信任,在伸出幼嫩的小手的一瞬间,便终生凝固。
曾几何时,月影西厢,私定终身的肯首和绝决,牵绊一生。
曾几何时,病榻守候,憔悴,焦灼,无奈,长长的情意。至今仍在指尖萦绕。
曾几何时,……
身为皇帝的深儿,如此专情于自己,如此的体贴于自己,而自己却久久的沉溺自己的悲痛而不能自救,对于皇家的过去,久久不能释怀,而迁怒于深儿。每每想到黄昏之际,深儿久久地徘徊在昭和宫外的那份孤独和悲凉,心就隐隐作痛,久已干枯的泪水涌上了眼眶。她真想此时此刻就扑入深儿温暖的怀抱中,慰藉彼此那颗受伤的心灵。
玉蔓的猛然转身,让贞儿的情绪平复了许多,只见玉蔓如削的肩背,瑟瑟的发抖,嗓音已然哽咽:
“深儿哥,不要赶蔓儿走。既然深儿哥不喜欢蔓儿,那么蔓儿只希望能好好地侍候深儿哥,只要能远远的看着深儿哥,蔓儿就心满意足了。”
说到伤心处,玉蔓如—枝凋零寒风中的碧叶,潇瑟而凄凄。
见深见到此情此景,神情也为之黯然。望着亭外雪瓣如花倾泻而下,他的神情开始恍惚。
那是一个草木蓬盛的季节,郁郁葱葱的后花园,草木蓊郁,池水悠悠,那时少不更事的他们,钻到茶靡花丛中,偷偷喝着从厨房里拿来的杏花醇。清冽的酒,几乎在一炷香的功夫就让他们昏昏地躺在花影缭乱,如伞织就的千重锦绣中。昏昏的头,不小心撞到一起,同时发出“哎呀”的叫声,个个捂着额头,咧着嘴,抽着气倒在花丛中,“咯咯”的笑声惊动了如盖的茶靡花,漫天的花瓣娟秀如雪,悄然地覆盖在他们的身上,脸上,就如同今日漫天的雪花。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知,那时的依依的纯情,到现在却是那么的不堪?
见深慢慢收回目光,微微地叹息了—声,缓缓走到玉蔓的面前,伸手替玉蔓擦了擦滂沱的泪水,轻轻揽住摇摇欲坠玉蔓。玉蔓紧紧地偎进了见深的怀中,伏在他的肩上嘤嘤地泣不成声,压抑的痛声,一如这飞舞雪花,带给了人们阵阵寒意,让人听之黯然伤神。
见深一脸的无奈和愧疚,只能轻轻地拍着玉蔓因抽泣而发抖的香肩,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蔓儿,你不懂,至此而终,一切便已是最好。找一个真正与你两情相悦之人嫁了吧!朕许蔓儿,一世平安,一切富贵。”
玉蔓更紧地依在见深的怀中,抽泣着:“深儿哥……。”
“回去吧,这么大的雪,天又冷。回去后替你深儿哥多多陪陪贞儿姐。你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贞儿姐又特别疼爱于你,你多劝劝她,但求能够缓解她郁闷的心结,她还是听你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的蔓儿还是一个懂事的小妮子。”
玉蔓抽泣着点点头。
百感交集的贞儿,也陷入了这种深深的感情的漩涡中,为玉蔓对见深的一片深情而震惊。她只以为玉蔓和见深,虽然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却以为随着年龄的长大,小时的懵懂和稚气已经淡去,却忽略了玉蔓的少女的纯纯之情,如此之深,如此的感人。这让她想起了自己与于大哥的那一段永远珍藏在于心的不了情。
贞儿呆呆地站在风雪中,远远看着哀哀痛哭得玉蔓,她是那样伤感,那样的伤情,那样的伤怀。想起对于大哥的千金一诺,她不知是否应该成全玉蔓的依依不舍之情,也不知这样对玉蔓是否就意味着真正的“幸福”。
贞儿转身,轻声对寒絮说:“回去吧!”
雪下的更大了,飞飞扬扬的雪花,像一块块从浓云灰雾中撕扯下来的一块块棉絮,轻轻地盖住了她们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