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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臧冬 ...

  •   闽州城临水而建,城南有两座专门运货的水门。

      水门后头有两座平阔的桥,桥上桥下都搭满了低矮的窝棚,这里住的大多数是扛货的扛包夫,每当有船进了闽州,他们便成群结队地候在闸门口,扁担架在肩头,专找那些吃水深的大船,这样的船货多,有赚头。

      除了扛包夫,水门桥横跨相连的两个坊里住的也都是下三流的人,商贾、牙行、暗娼、刽子手、戏子,一入这二处坊门便觉与别处不同,里头拥挤得很,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挤在一处,檐下挂了红布灯笼的是妓馆,贴着戏本单的是戏园子,院子里哭声不断的是牙行。

      坊不大,却汇聚了四面八方的人,来走货的商人,云游的僧人,寻欢的嫖|客,看戏听曲捧粉头的富贵郎君们,街头摩肩接踵,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在十字交叉的主街后头,背阴处夹着几条窄巷,巷口处挑了个茶棚子,摆了几张破破烂烂的矮桌,几块烂草垫子,卖得都是一文钱一海碗的粗茶,生意却不错,聚了不少闲汉。

      两只胖乎乎的灰毛猴子套了个短褂,提着小茶壶在桌案间上蹿下跳,一会儿跳到人肩上,一会儿蹦到桌上,一会儿翻个滚,只要有人叫好,它们便会跑去扯人袖子,要吃要钱。不仅如此,它们实在伶俐聪明得很,两对大圆眼四下转,瞅见谁招手要茶了便举着茶壶奔过去,给人倒完茶还不忘“吱吱吱”地要钱。

      惠夫人掀起轿帘,纤纤玉指往帘外一指:“喏,便是他了。”

      陈棠伸头一瞧,只看见茶炉外伸出的两条腿,裤管上全是补丁,裤脚短了一大截,露出瘦骨嶙峋的脚踝,一双破烂草鞋张了嘴,还伸出了半个脚掌。

      惠夫人摇头道:“他白日卖茶,夜市开了便收摊牵猴到桥头耍百戏,好歹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竟如此甘于下流。”
      “你之前说他踢了铁板,吃了大亏,连妹妹也没保住,是怎么一回事?”陈棠没有下轿,又看了看那两只训得极为乖巧的猴子一眼。

      他养得猴儿比他胖乎多了,这样的人总叫人觉着坏不起来。

      “他们这样的讼师,一张嘴能草菅人命,也能力挽狂澜,良心未泯的还能记得为民伸冤,忘本逐利的还与些贪官勾结。他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主,常帮些黑心的商贾、杀了人的贵公子辩护,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具体实情民妇也不知,只知道他是遭仇家报复了,他妹妹被人绑了,他急疯了,三天后被人抛尸街头。衣衫破碎,遍体鳞伤,满口鲜血——她是不堪受辱咬舌自尽的。”

      陈棠沉默了一会:“真不是人。”

      “是啊,从此便再也没在衙门大堂见到他了,昔日里手摇纸扇,于公堂上每每将县官问得哑口无言的大讼师消失不见了,闽州城南倒多了个人养猴的茶摊子。”惠夫人嗟叹一声,“其实他这人不坏,恐怕是穷怕了,我们崔家也请过他代写诉状,他这人叫人放心,只要给了钱他绝不会把案子砸手里,每回都办得妥妥当当。相交一场,民妇还挺觉惋惜的。若是大人能将他召入麾下,必会得一员大将,也算偿还了民妇一桩心愿。”

      陈棠惊讶地看向惠夫人。

      惠夫人脸一红,连忙摆手:“大人千万莫要误会,民妇说的这心愿,其实是我娘家胞弟的心愿,民妇那小弟与其是同窗好友,对他妹妹更是一见倾心,还未曾向耶娘回禀这终身大事便出了这样的事儿,民妇那小弟伤怀不已,时至今日都还不肯成亲,将民妇耶娘记得头发都白了。”

      “其实,民妇向大人举荐此人,也是有些私心的。”惠夫人苦笑,“我那小弟撂下话来,一日不找到那群贼人,便一日不会成亲。可是一整年了,半点线索也没有。更怪异的是,他收敛了自家妹子的尸体,便卖掉了田地房屋,一人迁到闽州城来住了,竟也不提为他妹妹沉冤昭雪之意,只是一味消沉。民妇曾经多次找到他询问此事,他都闭口不言,您说这是为何啊?”

      陈棠想了想:“可能他知道这件事是谁人指使,又是谁人加害,只是对方势大,他连试都不试,便已认定无法替他家人伸冤了。”

      “民妇也是这么想的。”惠夫人道,“民妇撬不开他的嘴,是因为民妇是民。自古以来都是官大民小,官爷民子,若是大人出马,说不定这桩陈年旧案便能够大白于天下了。”

      陈棠心底一动,看向惠夫人。
      她神色自然,并没有一点不同。

      可是陈棠却觉着,她似乎没把话说全。她可能还知道什么。从她之前认同陈棠对那伙绑架犯的推测来看,她可能知道那群绑架犯的背景。

      自古以来,官大民小,官爷民子。

      找她来就有可能揭开真相的一角,是因为她是官场中人?

      那那群绑架犯的背后主使也是官场中人咯?

      “这讼师他以前是哪里人?”陈棠不动声色地问。

      “华阳县人。”惠夫人答。

      华阳县啊。陈棠首先想起的是去年在刺史府的场景,宴席上全是各县县令,她斜对面坐着一个矮胖矮胖的男人好似便是华阳县令曾平。

      陈棠点了点头,便探出身:“那我们便去会会这个曾经名噪一时的讼师吧……唉,对了,都忘了问,他的名讳?”

      “臧冬。”

      .

      陈棠走向茶摊,惠夫人没有跟上来,她苦笑着说:“大人还是自个去的好,臧冬认得民妇,之前与他吵了一架,民妇在,他恐怕不会有好脸色。”

      陈棠没什么关系,便带着冯大郎一起过去。

      先摸了摸热情迎客的猴子脑袋,便径直走向炉灶处。

      茶棚子是依着坊墙而立的,几根竹竿挑起一块破布,两只茶炉,粗陶碗摞在桌面上,多数都缺了口。走进了便能瞧见了,这茶棚的摊主、惠夫人口中有名的大讼师,在茶炉子后头支了张竹床,炉上白烟升腾,他脸上盖了本不知什么书,在咕噜咕噜的沸茶声中睡得不省人事。

      瞧不见人的模样,却能瞧出是个身形高挑瘦削的人,身上的灰布衫虽破旧,却洗得极干净。发髻用稻草扎起,同样一丝不苟。臧冬虽然身处市井深处,身上却没有那些摊贩身上的烟火气,一只手耷拉下来,手指白皙修长,指腹有薄茧,指甲盖修得整整齐齐。

      是读书人的手。

      陈棠敲了敲桌面:“店家,来碗茶。”
      猴儿一听“茶”字便“吱吱”叫唤,一边叫唤还一边蹦上了桌,两只爪捧出一个碗,伸长毛茸茸的胳膊要陈棠拿住。

      陈棠看得心都要化了,手不受控制地接住了。

      然后另一只便提溜着小茶壶摇摇晃晃地小跑过来了,哼哧哼哧地爬上桌,给陈棠倒了八分满的一碗黄澄澄的茶水。几根茶叶浮在上头,略带苦味却独特的茶香冲鼻而来。

      “好乖啊好乖。”陈棠又忍不住伸手去摸头。

      这臧冬也是个能人,这么早就知道用可爱的毛孩子吸引顾客了。这萌猴茶铺和一千多年以后猫咪咖啡馆多么异曲同工啊。

      两只猴仍由她揉,两只前爪握在一起,一边给陈棠鞠躬一边拉起脖子上挂的口袋,口袋里零零散散地躺着几枚铜钱。
      陈棠忽然有点心酸,一掏掏出一把铜钱,全扔进去了。

      两只灰猴子高兴地吱吱叫,又提溜着茶壶跑开了。

      陈棠这会儿才回过神自个来干嘛的。
      她忽然觉着把这个臧冬召回衙门也不错,还能得两只那么乖那么聪明可爱的胖猴子,多好啊。

      陈棠喝了一口茶,茶先苦后甘,味道很熟悉,就是这闽州山上采的山茶。她衙门里也有一箩筐呢。

      “臧冬。”陈棠又敲了敲桌子。

      这回他终于有反应了。先是抬起胳膊蹬直腿伸了个懒腰,才慢吞吞地掀开了盖在脸上的那本破破烂烂连封皮都看不清的书。

      一张线条硬朗的脸,下颌瘦削,双颊凹陷,眼皮半拉,一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模样。他坐了起来,又呆了会,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陈棠却瞥见被他不慎甩在地上的书,书页摊了开来,满页的图,一男一女赤|条|条纠缠在一块儿,姿势十分丰富。

      还是彩页。

      “什么事?”他声音有些哑,透着股懒劲儿。

      陈棠又端起茶碗:“问你个事儿。”

      “不知道。”臧冬眼皮都不掀,弯腰捡起书就重新要躺回去。

      “我还没问呢。”陈棠被他气笑了。

      臧冬不接话,大喇喇地在陈棠面前翻起春|宫|图来,可他表情却实在是寡淡,眉头微微拧着,摆明了一副很不想跟陈棠说话所以看才不得不看的模样。

      “你以前是讼师吧?”陈棠只好自己接下去。

      哗啦一页纸翻过,对面埋头研究姿势。
      冯柯就不高兴了,跨前一步便要把他给揪起来。

      陈棠转头看他一眼,冯柯只好又迈回去了。

      今天她没有穿官服,也不是男装打扮,穿了件半旧的襦裙,挽了发,她本来是打算随便过来看看,她不抱希望,想着不合适正好逛逛街。她正好想打听打听闽州的生丝价格,虽然崔氏报了个价,但陈棠还是想自个问问。

      没想到见了这人,她倒是感兴趣了。
      可这人果然性格很拽,不好对付啊。

      她对他又知道得很少。

      胖猴儿提提溜溜地又回来了,他们的小茶壶没水了。两个小家伙一个助跑就往臧冬身上蹦,臧冬似乎很有经验,就地一滚跳下胡床,躲过一劫后随手一伸:“壶拿来。”

      还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给茶壶加满了水,丢给胖猴,又大摇大摆躺回胡床上。权当没有见到陈棠这个人。

      陈棠决定赌一赌,惠夫人不是说,只要她亮明身份,就很容易引起他注意么?她倒是可以试一试,也可以证实一下她没有对惠夫人说出来的猜想。

      陈棠接下了腰间的铁牌,丢到臧冬身上。

      “见过这个么?”

      被砸个中的臧冬沉默了一下,陈棠见他不耐烦地往下一瞥,但见到那牌子上“建安”二字时还是愣了愣。

      “建安县令陈棠,初次见面。”陈棠观察着他的神情,“我来找你,是听说你曾经‘一条舌说断生死’的名声,坊间还有人称你为铁判官,是说只要你一开口,这是生是死便已定了。我想请你打场官司。”

      臧冬捏着那块象征着官府的铁牌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自个便是青天大老爷,说黑便是黑,说白便是白,还用得着请人打官司?”

      “你说的那不是县令,是狗官。”陈棠笑了笑,“圣人尚且不能凌驾祖宗王法,我又怎敢为所欲为?我身边没有师爷,请个讼师很奇怪么?”

      “我发过誓,不再接讼案。”臧冬将那面铁牌扔了回来,“陈大人请回吧。”

      “你帮我打一场官司,我让你见李刺史,如何?”

      臧冬的心一紧,可是他面上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他抬头看向面前的女子,嗤笑道:“我一介下民,见李刺史作甚?”

      “你不想见,变卖家产从华阳县搬入闽州城是为何?”陈棠笑着,眼里却没有一点波澜,她直视着臧冬,“你骗得过别人,骗得过自己么?你真的就这么放下了你妹妹的仇?”

      一个没了父母,妹妹是唯一亲人的人。
      在惠夫人的言语里,他将妹妹视如珍宝。

      失去了这唯一,失去了这珍宝,还能安安心心地活着?若是要安安心心的活着,他是有功名的人,官司打了这么多年,有积蓄有田地,便是什么也不干光收租子也能比在闽州城摆摊耍猴戏过得好。

      他为什么急于变卖家产,来到闽州讨生活。

      除非他的仇人就在闽州。

      而他又一年一点动静都没有,说明这个仇人他惹不起,也很难惹。他在等待,至于等待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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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臧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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