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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小过 ...

  •   夕阳将紫宸殿上的琉璃瓦盖顶映得碎金跃动,遥遥得听见了檀木梆子敲云板的声响,內侍尖细的报更声透过重重朱红宫墙来。

      “功不抵过。”面对圣人难辨深浅的问题,陈太傅转头看向透入黄昏的长窗,淡然道,“前梁余孽事关国祚安定,她身为建安县令,虽当政一年却丝毫不曾察觉,还叫人家暗度陈仓,实属大大的失职!陛下,老臣早已断言,女官一制对大楚无益还添乱,如今不正证明了此论?”

      “哎,太傅此言便太过以偏概全了。”圣人知他绝不放过任何一次抨击女官制的机会,便也不恼怒,反道,“云泊入闽一年有余,也不过查探到那群前梁余孽在建安有些蛛丝马迹,可见其根基深厚,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县官,要想这么轻巧便探明郑氏的底细,也是不易。”

      “陛下圣明。”陈太傅倒不争论了。

      圣人怔了下忽然醒过神来——她怎么倒替陈棠说起好话来了?再看向陈太傅那张沟壑纵横又一副仍然严肃死板的脸,不由笑了笑。

      “不过,对此事,老臣倒还有些不解之处。”陈太傅忽然又出声。

      “愿闻其详。”

      “陛下不觉奇怪么?这么多人,他们不论是走陆路还是海路,总要出城门走码头,这两处皆有官兵巡视把守。按理说,上千人离去,不论是如何谨慎小心或是伪装或是零散出行,官府也绝不可能半点风声也不知。老臣猜测,那里的官场恐怕已不清了。只是,陈棠不过是个小小县令,又才上任一年,她怎会有如此大胆与郑氏勾结?”

      “你说的不错,朕也心存疑虑啊。”

      “郑氏余孽已在建安盘踞多年,如此大事又怎会临时谋划呢?恐怕早与当地官员结交甚密了,之前建安县县令之职空悬八年,他们在其中恐怕也动了不少手脚。建安县无人主事,才方便他们行事。这忽然来了个女官,不仅不会成为他们拉拢的对象,而是阻碍。”陈太傅话音忽的一转,“所以老臣以为,陈棠有失职之嫌,却无刻意放纵郑氏之意。她一介女流,当不好官也在老臣意料之中,但要说她与郑氏勾结,那便太夸大了。”

      圣人笑了,点头道:“陈太傅怕是已看过李遂送来的八百里奏折了吧?他在奏折里正是暗示朕陈棠与郑氏勾结,有不臣之心啊。”

      “哼,那个李遂。”陈太傅冷哼一声,“陛下不知,当年这李遂还是一介白身,整日往京中权贵家投文,日日到花街柳巷与那些优伶厮混,还教优伶替他传唱诗作好博取名声。当年,他写了几首酸诗有意拜入老臣门下,被老臣断然拒绝。之后才听说,他故技重施,写了两首极其溜须拍马之诗句赞颂大司徒上官瑾的功绩,成了上官家的座上宾,从此才平步青云。”

      “竟有此事?”圣人忍俊不禁,又细想一番,点头道,“朕也知道,上官司徒倒是有这些毛病,听不得坏话。”

      陈太傅脸上仍然是厌恶:“所以那李遂之言,半分不可信。”

      圣人深深看了陈太傅一眼,没有说话。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入殿来,将青铜丹鹤衔鱼香炉里燃尽的龙涎香倒了出来,又添上新香,细白的烟气薄薄地弥散开来,模糊了陈太傅脸上的神情。

      “那依太傅之言,陈棠并无大过,又有大功,应当迁升?”

      “不,老臣并非此意。陈棠既有过错,如何又能迁升?其实,老臣以为,三年任期未到,陛下又何必着急对其作出处置?且放她三年,叫其将功赎罪便是。一个小小七品官,还能翻出陛下的手心么?哪怕闯出了什么祸患,闽州都督府、宁州都督府相距都不远,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建安县穷山恶水,不似江东洛阳关乎国计,便是出了些岔子,也好补救。”

      圣人闻言深觉有理。当年,她之所以将陈棠远远打发到建安,实则也是出于此等考量。女官任父母官还是头一次,江东各个大县皆为大楚粮仓,断然不可随意交托在一个年纪轻轻无任何为官执政之经验的官员手上。

      唯有南方各下县可供选择。

      其中建安县县令空悬已久,又传来些令人不快的消息,她略微想了想,便将陈棠之名签上了那张敕令上。

      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官,应当可以试试那些人的意图吧。

      谁知,这一试,试出了此等惊天秘密。

      “太傅所言甚是,一动不如一静。”圣人最终采信了陈太傅的谏言,“那边让陈棠继续当她的建安县令吧”

      圣人往后微微倒了倒,又想起陈太傅方才明里暗里似乎意有所指。不由沉吟一番,陈太傅说的没错,陈棠不过是个到任不过一年的七品县令,远从长安而来,并无根基,又无亲族可靠,如此孤臣绝非结交的首选。

      若她是郑氏余孽,定然会想尽办法与李遂交好才对,与李遂交好便等同于与各县县令交好,难得不是一本万利之好事?

      圣人一旦想通,便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禁联想到怀章在请安折里随意提到的一句,建安县年年受海寇侵略,闽州都督府、闽州刺史府拖延不救,而云泊身上刀伤皆为倭刀所致!

      圣人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串菩提子,良久,道,“至于李遂……他任闽州刺史也够久了,久了人心也易变,朕看啊,是时候让他挪挪窝了。也罢,金秋也是官员考核之年了,正好将其撤换才是。”

      “陛下英明。”
      “朕倦了,你下去吧。”
      “老臣告退。”

      圣人看着陈太傅略微有些佝偻的身影消失在了殿门之外,不禁有些哑然失笑:“这陈太傅,哪怕不喜欢那个女儿,却还是如此护短。”

      “陛下不曾听说么?这可是晋阳陈氏独有的‘家风’。”云锦织成的十六曲屏风后头转出一个少年,其人身材颀长,银冠束发,双手拢在宽袖中,声音慵慵懒懒,绵绵软软,好似刚睡醒一般。
      圣人转头看向少年,含笑招手喊他:“吵醒你了?”

      “不曾。”少年如猫儿般腻了上来,蜷缩在圣人膝头,恰到好处地撒娇,“溪川只是百无聊赖罢了。陛下每每召外臣相谈政事,总会将溪川抛诸脑后,分明昨日金口玉言,答应了要陪溪川下棋解闷的。”

      圣人目光软和下来,轻轻抚摸着少年乌黑的头发:“闷了便出去走一走,或是牵着马儿去猎场打些玩意儿也使得,不必一整日都闷在紫宸殿里。”

      “溪川愿意陪着陛下。”少年仰起头来,轻轻蹭了蹭圣人的掌心,他有一双极其明亮清澈的眼睛,犹如深秋静谧的湖水,令人见之难忘。

      那么像,可是却年轻太多了。

      圣人微微有些恍惚,神情显露出些许悲伤,她垂下眼帘不再与面前的少年对视,声音也轻了许多:“乖孩子。”

      她忽然想起很久远的事情,那时候她还不是这天下的主人,父皇尚在,皇弟还年幼。她身为长公主,身边有一个寸步不离的金吾卫陪伴。

      那武夫笨拙又沉闷,但唯独一双眼睛清澈如泉。

      这些年,她一直不敢去想他,可是年纪大了之后,却想的越来越多。有时半睡半醒之间,便觉床边一沉,有人坐了下来,似乎亲了亲她的脸。她慌忙睁开眼睛一看,珠帘捶地,深宫寂寂,浓浓暮色透过长窗,满地昏黄,哪里有什么人呢?她再一闭眼睛,便是父皇气冲冲地命人将他乱刀砍死的场景:“竖子好胆!凭你也敢肖想公主?来人!拉下去!”

      她跪在金阶拼命冲父皇磕头,哭得浑身发抖。

      父皇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底满是失望:“昭阳,你还执迷不悟吗?”

      她回头看他,他已倒在血泊中,只是那双死不瞑目的眼还追随着她,她看见他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声音。但她知道他在说什么。每次她伤心,她受委屈,他心里着急,却不知怎么安慰她,便知知道反反复复地嘟囔一句。

      “公主别哭。”

      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曾掉过一滴泪。
      这颗心,很早很早便已经死了。

      老了,什么都得到了,胸膛里却还是空空荡荡。
      于是她找了一双相似的眼睛,哪怕心里明白,不过是饮鸩止渴。
      那么一个人再也不会有了。

      “陛下?”

      少年的声音再次将她唤醒,她回过神,淡淡笑了笑,让少年起来:“你代朕去看看九皇子吧,朕一会儿还有奏章要批阅,去吧。”

      .

      与长安深宫中的安静相比,陈棠这厢便很有些热闹了。

      周司仓拉着一张苦瓜脸来收粮了。

      陈棠也防着他使坏呢,李刺史平白无故吃了那么大瘪,指不定要在哪里找补回来呢。因此这次验粮、称量、装车,陈棠全程紧盯。

      果然周司仓吹毛求疵的功力大了不少,一会儿说这袋粮里发现了几粒砂石,几片谷壳,一会儿又说粮食颗粒不够饱满。

      陈棠是全程面带微笑任他折腾,有砂石是吧?那就全部倒出来重新筛过,当着周司仓的面筛到干干净净。颗粒不够饱满?可以,你自己挑。

      折腾了一整天,周司仓终于磨磨蹭蹭地装车了。

      陈棠看他那样子还没放弃找幺蛾子,便给周峰使了个眼色。

      周峰立即点了一百宿卫护送周司仓的粮车。

      陈棠摸了摸下巴,道:“把锣鼓带上。”

      陈棠是低调的人吗?

      这么好的宣传机会怎么能不利用呢?二十五万石的粮食,粮车几十辆一溜如此显眼,当然要一路敲锣打鼓打个广告。

      同时也可以防范周司仓半路耍奸滑,这下全闽州的老百姓包括路上的土匪都知道建安县还了二十五万石粮食了,我看你还怎么抵赖!

      周司仓欲哭无泪,李刺史是掐着他脖子跟他说的:“你得给本官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二十五万石粮食给我赖掉!听见没有!”

      可是他这回不仅没有赖掉,还要敲锣打鼓生怕人不知道似的进城啊。

      “陈大人,这……这就不必要了吧?”周司仓垂死挣扎。

      “您运您的粮,我敲我的锣。”陈棠笑眯眯地把周司仓扶上车,“互不相干啊互不相干,您一路小心,慢走,我就不送了。”

      周司仓面如沉水地上了车,陈棠看着长长的车队在建安宿卫的簇拥下慢慢驶出了建安县大门。这才转身,皱眉问满头大汗的钱一贯:“怎么回事?”

      “盛仁馆大半孩子上吐下泻的,孙主簿已经带着医馆大夫全赶过去了。”钱一贯焦急地回禀道,“也不知怎么了!”

      “我去看看。”

      陈棠面色很沉重。

      麻烦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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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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