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接风宴 ...
-
钱一贯的家就在衙门再往北的一个巷子里，转个弯就到县衙。
天已经快黑了，三百声钟鼓如水波般涌来，坊门关闭，隔老远才有个气派的屋檐下点着灯笼。除了步履匆匆从坊门外回来的人，到处乌漆抹黑，让陈棠心头有种难言的感受，曾经灯红酒绿的世界真的回不去了啊。
侧旁提溜着灯笼的钱一贯却一路高谈阔论：“大人仔细脚下，这边走——咱们建安靠着海，修不了平阔的官道，您瞧这路都是弯弯曲曲的。右拐，那边是去城北大门的，往北翻两个山头是华阳县。话说卑职有个铺子就在城墙边上，前年砸锅卖铁买的，生意还没做成，正碰上两窝对头山匪打架，给砸了个稀巴烂，我自个在衙门里，却拿他们没法子。周兄弟最清楚，我们衙门手里就几个兵，还都是老弱病残，要他们去剿匪，那是去送命。也只好吃这哑巴亏。如今您来了，咱们也算有了主心骨！——哎，这就到了！臭婆娘，快出来，有贵人来了！”
只听屋里一声“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等着您了！”门帘子一挑，一个穿蓝布衣，头上包花布的胖女人出来了，她手上还沾着面粉，一边往围裙上擦一边瞪大眼看着陈棠，犹豫地行了礼，嘴里不住地惊叹：“我的乖乖，原来陈大人这么年轻漂亮呢！我家老钱还说您是状元郎，真是不得了！快请进，寒舍简陋，您是贵人，委屈您将就着些！”
“别忘了，一会儿叫三郎盛两盘菜给孙主簿送去。”钱一贯一边大声嘱咐妻子一边引着陈棠进去。她身后只跟了周峰和兼职保镖的冯柯，灯娘让她给留在衙门里收拾行李，孙主簿也没能来，带着两个捕快留在衙门里看家，以防有什么事儿好有个能应对的人。
钱家妇的手艺很不错，家常菜烧得很有味道，陈棠夹着蒜蓉拌野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下筷快准狠，一点也不客气。就有一点缺憾，这个世界似乎还没有炒菜，东西都是煮蒸烤，大多也是面食，不过她已经很满足了，都不知道绿色无污染的农家菜多久没吃到了？工作太忙，当村官下乡那两年还能吃着，但有时忙起来，就跟农民一起蹲在田埂上啃馍馍，出国后就别说了，在英国三年，光靠老干妈拌饭活下来。之后进了农科研究院就只得天天吃食堂叫外卖了。最惨的是穿过来头一个月都在晃得人肚子直冒酸水的船上啃干粮。
嘤嘤嘤，真好吃。
这倒让周峰和钱一贯刮目相看，本以为她是士族出身，饮食上会挑剔些，没想到却如此豪爽，不由对这位女官印象好了些。
从小看着陈棠长大的冯柯却有点方。陈棠在家排行第七，是陈太傅最小的女儿，作为一个高门世家精精细细养大的姑娘，哪怕内心桀骜不驯，举手投足还是文雅规范的。他从来没见过七娘子这么端着饭碗扒饭，大口大口地吃肉，还像个跑江湖的大老粗似的，举着碗跟人干杯。
其实他一直觉得，自从病好后，七娘子就有些不一样了。
但是憨厚又一根筋的冯轲死活也想不通为啥，于是苦恼地捧着碗，眼皮直跳地看着七娘子又塞了一块厚实油亮的烤驴肉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高。
七娘子你以前只吃半碗豆饭的啊！你现在都盛第三碗了！
冯柯内心满屏的咆哮弹幕。
因陈棠十分给面子，上一个菜就大赞好吃，喝酒也很套路，举杯起来说话溜溜的，她干一杯哄得旁人要陪三杯。一时桌上觥筹交错，钱家嫂子忙里忙外，手脚都不够用，只好连双胞胎女儿也打发出来端菜上酒。她女儿十二三岁，梳了一样的乌蛮髻，穿一样的青布绣花襦裙，一样的大圆脸，像是复制黏贴出来的。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的怯怯地过来捧着酒壶给陈棠倒酒，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盯着她看，亮闪闪的，看得都入了神。
陈棠觉得好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小姑娘吓了一跳，手上的酒壶都快飞出去了，红着脸解释：“贵…贵人恕罪……奴非有意冒犯，奴奴第一次见着女官…女县令……果真女子也能当父母官，原来女官制并非儿戏，原来我爹一直骗人，还不许我读书考试。”
一句话说得钱一贯魂飞魄散，这傻姑娘什么都往外说，连忙把人赶了去。陈棠并不在意这些，也不怪钱一贯，根深蒂固的世俗偏见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至少女官制已经开了一个头，只要真能实行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功。
她现在关心的是整个建安县的情况，她明天还不能休息，要去闽州拜会李刺史，相当于到新单位工作，先跟领导“报道”，这是省不了的。幸好闽州和建安县不远，问了周峰，走最近的山路虽然颠簸了些，一日便能来回。
所以吃完饭后，陈棠便擦擦嘴，叫钱一贯带头把一些重要事项汇总出来：“钱县丞你也知道，我来没有带师爷，是光杆司令。所以你和周县尉、孙主簿就是我最依仗的人。钱县丞你和孙主簿是管财政、文书和仓库的，麻烦您将上一年的税收、花费列一个大纲给我，另外再列一份工商农业的简要情况，如现有多少亩田，主要耕种何作物，一年几熟，一亩收粮多少。西市有多少商铺，都是些什么商铺等等，周县尉麻烦你将戍兵人数、名单和兵器数量也列一个大纲给我。我不需要太详细的，尽量精简明了，明日我从闽州回来，希望能看到这几份资料，可以吗？”
虽然陈大人说话用的词儿怪怪的，但听她解释了便也大致明白了，钱一贯一口答应了。这些本就是他们时时管的，整理出来并不费力，想了想，还是隐晦地嘱咐道：“山路不平，山匪又猖獗，陈大人行路可要小心。”
一直沉默的周峰突然开口：“若是大人信得过卑职，卑职明日点几个弟兄护送您前往闽州，至于戍兵近况，大人只管开口便是，某定然知无不言。”
钱一贯不由瞥了周峰一眼。
陈棠倒是无所谓，安全起见也好，转向周峰笑道：“那就麻烦周县尉了。”
周峰面无表情，略点点头：“这是卑职分内之事，不敢当。”
有个面瘫同事压力真大……
乡下也没啥娱乐场所，况且她是女官，性向正常，就算有，她也去不了。所以接风宴十分简单地结束了。陈棠拒绝了钱一贯叫小儿子送她的好意，自个带着冯柯打道回府。
钱一贯见县令大人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用袖子抹了抹满头的汗，看向周峰，低低道：“没想到你会主动淌这趟浑水。”
周峰没回答他，靠在门边，黑漆漆的眼眸闪烁着，只是沉默地望向陈棠离去的方向。隔了会子，才没头没尾地低声道：“那些人的心越来越大了……”
钱一贯听了却心头一跳，瞪着周峰。
“看我作甚，你以为我不知你去那边碰了钉子？你说你在家置办了席面，我就猜到了。他们一个也没来。不然明知道陈大人今日就任，这顿接风宴他们该抢着出面在春风酒楼摆席才是，”周峰冷笑，“真猖狂，他们不仅是给陈大人下马威，也是明目张胆地告诫我们，让我们这群窝囊废最好继续窝囊下去，别以为来了个新县令就能改变什么。”
“你别说了！”钱一贯紧张地看向四周，半响又苦笑，“他们勾结贼寇，公然打压官府，说出去旁人都不会相信，可惜却是真的……幸好陈大人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这么简陋的席面，仅有我们几个作陪也不动声色，高高兴兴吃完了，至少给我们全了个脸面。原以为她年纪小还想小看她，如今我却有些安心了，她是胸有丘壑的，不是谁都能摆弄的。”
“那又如何？她孤身上任，已入了龙潭虎穴，我们谁也帮不了她。”周峰面色沉郁冷峻，“你瞧着罢，明日去闽州，一定不会顺利……白老县令的死犹在眼前，你以为我走这一遭是为了帮她吗？不，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建安再无官敢来……”
说完，不看钱一贯惊惧煞白的脸色，长腿一迈走了。
作者有话说第4章 接风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