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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洗白白 ...

  •   周司仓万分不愿在这个节骨眼前往建安县。

      尤其是在山匪海寇都蠢蠢欲动的冬日走出闽州城那坚实安全的城墙,光从闽州到建安短短一日路程,他便花费了不少金银“买路钱”。可他顾不上肉疼,真正令他担忧的是与他同行的司法参军事手上那封烫手山芋似的拘捕令。

      他对那封拘捕令的内容也算略知一二。这个冬天,来往闽州的商队又被山匪劫了,死了几名商人,货物也通通被洗劫一空。有幸存者向刺史大人招供,他们亲眼所见,其中有山瑶族人的身影。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每年总会有一些倒霉蛋被山匪们选中。刺史大人往往也没有那份闲情为那些商贾们讨公道。但这一回,当司法参军事将诉状转递给刺史大人时,他显露出了兴趣浓厚的样子,不仅亲自接见了那些幸存商贾,还得到了建安刻意豢养山匪为己用的人证口供。那群商贾你一嘴我一舌地将陈县令暗中指使山匪打劫商队结党营私说得有如亲眼所见一般,还道当日海寇来袭,陈县令也是全靠那群凶悍的山匪才躲过一劫。

      足见其对那些匪徒的重用。

      刺史大人立即命师爷将那些言论都记录在案,并请那些商贾签字画了押。以此为据,便立即签发了逮捕山瑶匪徒的拘捕令。周司仓原只是来送新宰杀的黄牛肉的,正撞上了,便这么被抓了壮丁。由他为司法参军事带路前往建安。

      那司法参军事姓席,是刺史大人二十几位小妾中一位的娘家子侄,方及弱冠之年,去岁刚刚走马上任,因熟读大楚律为人又懂得审时度势,也算年轻有为。

      一路上磕磕绊绊总算安然抵达了建安县。
      席司法掀开车帘冷眼仰头看着建安县那依然破败的北城门,皱着眉:“这么破。”

      周司仓却觉着建安变了不少,这明显还残存着火石攻城痕迹的城门显得比他之前来时更加沧桑陈旧了。但却更有……生机了。

      有一些石匠正领着背石人在修补城墙破损的地方,城门因此只开了一个小小的角门,一些背着粮食与货物的平民在两排木桩与麻绳栏出的通道中排成了长龙,每个人都要接受灰衣宿卫的检查与搜身,没有路引者,皆不许入城。

      通道边有两名声音洪亮的人手里拿着喇叭花似的厚纸筒搭在嘴边对每一位想要入城之人喊话:“大伙到这儿排队!排队过检方可入城!请备好各自的路引与引信,便宜卫兵检验!请备好各自的路引与引信……”

      周司仓的车马也靠近了,那喊话的卫兵两只眼无动于衷地从他们“刺史府”的车牌上掠过,对赶车的车夫用力摆手:“干什么呢?到这儿排队!车里几个人?等会都得下车检查!”

      车夫怒道:“我们可是闽州刺史府的官车!车上坐着的是两位六部曹八品佐官!”

      “看到没?那边还有从三品大司农大人的车驾,您家大人比三品京官架子还大?”那卫兵嘲讽地把手往后一指,果然队伍的前方有一辆朴素的青布牛车,里头探出个块头极大的身影,正一脸坦然地接受搜检。卫兵暗暗观察面前人的神情,心想陈大人所料不错,若不请大司农为榜样,这些芝麻绿豆的小官都不会遵令行事。

      反正大司农大人平易近人多了,只要陈大人以请他尝新菜为报,他什么都答应。

      周司仓一腔怒火瞬间收了回去,和席司法对视了一眼。这大司农入闽并非秘密,他是奉了御旨前往南北各州县搜寻良稻以备日后充裕军粮的。他在路上听商人说建安今年丰收,便顺道过来悄悄建安那不知虚实的高产稻种。刺史大人当日还宴请过他,六部曹佐官都见过这位大司农,对于他很难模仿的体型都印象深刻,因此远远一眼便认出来了。

      这大司农轻车简行,只带着一霍姓家仆,刺史大人要送他车马也被他拒了,邀请他入住刺史府也不肯,甚至在海寇来袭那日便坚持离开驿站,对于这个软硬不吃的大司农,刺史大人也很无奈,对他们吩咐:“随他去吧,。自从太宗起,大司农一职早已不主理租税钱谷,别看他品级高,他那大司农如今也就是个看管圣人仓库的看门狗罢了。又是寒门出身,在朝不群不党,一孤臣也,何惧?”

      但李刺史不将其放在眼里,周司仓与席司法却不敢。
      便对车夫道:“既然如此便驶过去罢。”

      又折腾了一阵才进城,这时两人都有些恼怒了。但城中景象却让周司仓大为诧异,街上总有一队队灰衣宿卫列队巡逻,他们四五人为一小队,由一名队长带头,排成整整齐齐的一列,行走间连步子都迈得一般大,哪怕是闽州城中武侯铺的宿卫也做不到如此整齐划一。而且,他们个个面色红润,体格强壮,脸上没有丝毫对服兵役的埋怨。

      令人感到异样的细节不知这一处,街上走街串巷的小贩多了,路过一家医馆门口,还能见到许多穿着蓝衣的妇人用布蒙着半张脸,有的在为伤兵包扎换药,有的扶着伤兵在门前屋后慢慢地散步,有的在摊晒簸箕上新采下的药草。

      她们有时与伤兵们玩笑,快乐的笑声透风而来。
      连席司法见了街上悠然闲逛的百姓都有些愕然:“这儿真的刚刚被海寇侵袭么?”

      的确不像是历经了一场艰难之战的城池。周司仓心道,他昨日才到华阳县将曾县令赠与李刺史的“年礼”运回。华阳县与建安县相邻,也受到了海寇侵略的波及,他们县城中坊墙下、街头巷尾日日可见倒毙之人,他离去时正好见到乡卒正将满满一车瘦得皮包骨的尸体运到城外乱葬岗去。

      可是遭受海寇疯狂袭击的建安却安逸得好似太平之年。

      路上未见一名乞丐,也没有逃难的流民,在来往平民脸上找不到那种死气沉沉的悲哀。

      周司仓忽然有些感慨,也有些挪不开眼,就冲这一路所见即可断定,那陈县令……是个极难得的爱民之官。因为他从来没有在闽州城见到平头百姓的脸上不显露忧愁之色。

      闽州城是士族与高官的闽州,却不是百姓的闽州。
      可是,建安却成了老百姓的建安。

      这时,身边的席司法忽然冷哼了一声:“那些商贾说的没错,建安这位女官果然与匪寇勾结已久,连百姓都能与之相谈甚欢了。”

      周司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一位面带刺青的山瑶人,他穿着有些怪异的胡服,正在为一名行动不便的老妪指路,还接过了她背上沉重的薪柴,似乎打算一路送她归家。周司仓愣了愣,那老妪果然一点也不惧怕山瑶人,连连道谢。

      他收回视线,转而打量席司法,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知陈棠这回再也躲不过去了。他心头一凛,连忙收起自己那莫名生出的一点恻隐之心。

      其实,周司仓早有预感,当他只带着三万石税粮回到闽州城的那一天,便预示着陈棠与李刺史撕破了脸皮。李刺史之所以一直没有找建安的麻烦,不过是在等待长安的消息罢了。可惜,李刺史还是失望了,圣人果然偏袒女官,不仅没有对陈棠做出处置,连一个核查其是否养寇谋私的御史也没有派来,拖了这么久,倒是等来了一个全天下乱跑寻稻种的大司农!

      这让李刺史嗅到了并不利己的风向,不得不暂时忍耐。他原本是打算等明年秋收后,以拖欠税粮的名头将陈棠赶下建安县令的位置,但这次商贾们的诉状却提早给他递了一把好刀。他可以理所当然地用更重的罪名一举将陈棠置之死地。

      如今已有人证口供,物证更不难寻。

      那陈棠与山瑶人勾结,是明摆着的事情,人证物证俱在,他身为州官,便能依照《楚律》将陈棠打入大牢,等候三司会审!哪怕在大楚要判决一个死刑需要经过反复核审三次,但撤职流放却简单得多。

      李刺史都已经在心中拟好了下一任建安县令的举荐人选了。

      这一次,周司仓终于得到了陈县令的接见。

      他们到来时已过了午时,但陈县令念在他们舟车劳顿,还是很和气地吩咐庖厨为他们摆上了一桌宴席,道:“有什么话,吃完再说罢。”

      令他们吃惊的是,不愿意暂住刺史府的大司农竟然下驾了建安县衙,而且也腆着脸凑了上来,大声吩咐就要离去的贴身婢女:“灯娘子,给本官也备一份!”说完,又回头问陈棠,“都有些什么菜啊?”

      “鱼香茄子煲,大司农大人可尝过?”陈棠忍笑。
      “没有没有!本官定要尝尝鲜!”

      说罢,一撩袍子便坐下了,菜还未上,筷子已迫不及待地握在手里了。此举惊得周司仓与席司法连忙站起来行礼,大司农摆摆手:“免礼免礼,两位请安坐。”

      两人又面面相觑,席司法便直接拱手道:“陈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来缉拿要犯的。此事紧要不容耽搁,这饭便不用了,还请陈大人协助下官……”

      李刺史自然不会根据几个商贾的诉状便让人把陈棠押回来,这不合规矩,若是被陈棠反告一状就难办了。所以这次的拘捕令,主要是针对建安城中那些可恶的山瑶人,尤其是被陈棠解救出来却声明已伏诛的——蓝鲲!

      既然是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号来的,自然也要知会当地县官一声。他们正正当当低拿着刺史府签署的敕令,席司法量陈棠也不敢公然包庇山瑶人。她就是再不甘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那些山瑶人交出来。

      等到将山瑶人一网打尽,那陈棠也跑不了了。
      可是席司法话都没说完,便被大司农打断了。

      “不用了?”大司农急得一拍桌子,“自然要先用饭再谈正事!坐下!”
      正主不用饭,他这个蹭饭的不就吃不到了?

      席司法忍了忍气,道:“还望大司农大人不要阻拦下官,此事紧要,若是要犯逃脱,莫说下官难逃罪责,大司农大人恐怕也担待不起。”

      “你们要捉拿何人?”陈棠出声道,“先说来听听。”

      一听门子禀报,陈棠便知来者不善,所以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对方说的缉拿要犯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令她有点想不到。

      席司法将拘捕令呈给了候立在一旁的孙主簿,然后由孙主簿再递给了陈棠。

      在陈棠低头细看之际,他便言简意核地将那些幸存商贾的诉状与口供都说了一遍,最后表明李刺史对山匪屡禁不止的愤怒和铲除山匪的决心。并且,这决心,将从山瑶族人开始。

      陈棠原本还有点紧张的,但见到那封拘捕令的内容后,便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她笑了笑,“也请大司农一观。”

      那封拘捕令便在周司仓与席司法二人疑惑的目光中转呈到了大司农的案前。周司仓悄悄瞥了一眼大司农,又看了一眼陈棠,心想,这女官不会昏了头了吧?以为大司农在此便能为山瑶人说话脱罪么?莫说大司农仅是个仓廪之官,哪怕他是长安刑部官员,没有圣人御旨,他们也并无权参合地方政务。

      席司法与周司仓心中所想一般,脸上便不由自主露出了一点冷笑。
      谁知,大司农略扫了几眼便道:“此令做不得数。”

      席司法听得眉头不悦地皱了起来,口气也不敬了起来:“大司农所言,又做的数么?”

      “本官的话做不得数,那不知圣人之言做不做得数?”大司农站了起来,从袖中掏出一枚金字令牌,“本官入闽,圣人便给了本官便宜行事之权。圣人玉口亲言,若是建安果真有良稻,山瑶蛮族献稻有功,特赦其罪,并赐其编户入建安县民籍。本官来到建安时日已久,已查证山瑶蛮族所进献稻种实为于社稷家国有大益之良稻,而山瑶人又守城有功,早已编入建安民籍中,又何来匪盗之说?”

      陈棠笑眯眯地抿了一口茶水,道:“山瑶族不过两百一十二人,人人皆为建安良民,其男丁有七十二人为建安官署衙役,其余皆自愿加入建安宿卫。想必两位入城时也亲身经历了建安城防之严,不论贵贱皆要搜检。更别说山瑶族人身负公职,每日踪迹皆在案可查,我想他们恐怕很难成群结队出城洗劫商队。”

      此等变故,令席司法愣在当场,在周司仓的拖拽下,他才呆愣愣地对着那枚见之如见圣人的金牌跪下。

      他心中满是惊涛骇浪——大司农怎么会有便宜行事之权?他在刺史府可不是这么对李刺史说的!

      他们都被这看似酒囊饭袋的大司农诳了!

      孙主簿更是故意将那拘捕令又塞回到他手中,嘲笑道:“恐怕席司法与李刺史都遭那□□商蒙骗了吧?怎的如此简单的案子也能闹出笑话来?看席司法的年纪,任这司法参军事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啊!”

      送走了那两位不速之客,陈棠真是大松了一口气。

      幸好提前把山瑶人给洗白了,不然陈棠真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蓝鲲与其族人被带走。真落到了李刺史手里,她想把他们捞出来就难了。

      但如今,可别想再拿山瑶族曾经的山匪身份做文章了。

      陈棠因此心情还算愉快地前去探望病中的蓝鲲,他的伤势日渐恢复,只是还不能下床,也很容易劳累,有时和陈棠闲话,说着说着便困倦地靠着床头睡去。陈棠没有把闽州来人的事情告诉他,只是暗自命钱一贯尽快将山瑶族人的路引赶制出来。

      从此以后,你们再也不必颠沛流离,躲躲藏藏。

      陈棠俯下身,为沉睡的蓝鲲轻轻掖好被褥。

      建安永远是你们的家。

      之后,闽州仿佛发泄怒火一般派兵剿匪,拿着建安县城外占山为王的其余六族出气,却反而被蛮族们狠狠痛击了一顿。陈棠装作不知道,李刺史送来的要她派遣兵卒协助的信她也只当没看见,后来李刺史派人质问,她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真是不知此事,若是知道李刺史召唤,陈某定然头一个响应!您说的信陈某的确没收到,钱一贯!周峰!你二人一个日日处理县衙事务,一个负责建安县城防出入,闽州都说送信来了,你们俩个怎么办差的?怎么不知?”

      周峰面瘫脸道:“并未见过信使,卑职的确不知。”
      钱一贯大呼小叫:“大人冤枉啊,卑职更是闻所未闻啊!”

      陈棠只好无奈地对来使摊手:“你看,我们真是不知情。”

      来使愤而离去。

      就在陈棠与周钱二人窃笑不已的时候,守在三堂门口的门子突然惨叫了一声,然后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另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又被门槛绊倒,扑倒在地。

      周峰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了陈棠面前。

      陈棠却失声认出来其中一人:“大郎!”

      冯轲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狼狈,他身上满是泥土和树叶,看起来像是不顾安危从后山翻进来了,他身上还有好几处伤痕,脸上也浮现着异样的潮红,可他却顾不上自身安危,挣扎着抬起头,焦急地对陈棠喊道:“七娘子,快请郎中来!谢御史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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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洗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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