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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开挖 ...

  •   陈渔舟小心翼翼地将那套布面甲上每一颗泡钉都仔细擦得锃亮,然后捋平了上头每一条褶皱,才双手高举着挂在了屋中的架子上。妻子高氏发髻松散地斜倚在床头,低头为儿女缝补衣裳。

      她偶然抬头看见丈夫那副珍之重之的模样,不由笑了。
      那件布甲,已然成了陈渔舟的宝。

      她深知丈夫的性子,老实胆小,之所以会参加自卫队,全是为了她和孩子们。她的身子骨就是一个无底洞,不知要多少药来填,自卫队员能每日都领双份粮,这就足够令人动心了。

      谁知,丈夫竟还能立了功回来。

      高氏如今都还觉难以置信。当时丈夫扛着那三米长的染血毛竹跑回来时,又是激动又是恐惧,语无伦次地描述了许久,她才知道,丈夫竟亲手捅死了十几个海寇,帮着周县尉和山瑶人一块儿把那群畜生赶跑了。

      也是从那日起,丈夫变了,他走路不再低着头弯着腰,而是抬头挺胸的,结巴的毛病也好了不少。看他满足的样子,高氏也很为丈夫骄傲。

      “今日还要去卫营里吗?”高氏把孩子们的衣裳补完了,又拿过丈夫的袜子来缝。如今冬防自卫队并没有解散,而是并入了原本乡卒卫兵之中,看陈大人的意思,除了农忙的时日,都得日日训练。原本乡卒的卫营里如今全是自卫队员的身影,现在的建安也没了兵役之说,曾经的乡卒们也领着双倍粮食呢。

      丈夫这些时日都待在营里,他们如今不仅在练拿毛竹捅海盗的军阵了,每日一大早还得“出操”,绕着卫营喊着号子跑,这袜子鞋子磨个几天就破得不行了。

      “自然要去的,”陈渔舟回头见了,连忙把她手上的针线篮子夺走,“今儿已费了不少神了,不可再做了,你身子骨还没好呢。”

      “不过几针的功夫,”高氏嗔道,“不补好了,你明日光脚跑操去啊?”

      “先歇歇,晚些了再做。”陈渔舟把篮子拿走了,搁得远远的,“我回来自己也能缝,我知道你嫌我缝得丑,反正袜子穿在里头,谁也看不见呢。”

      高氏无可奈何,只好依他。

      两夫妻又说了会子话,忽听有脚步声从他们的小竹屋门前走过,然后又渐渐绕到了另一头,不一会儿,斜对着他们家门的一间小院子里的灯就亮了。

      陈渔舟与妻子对视一眼,悄悄走到窗边望了望。
      果然是王季回来了。

      陈渔舟回头往妻子那看一眼,点了点头。
      高氏的神情早已紧绷起来了。

      从海寇退去的第一日,丈夫便回来告诉她,他觉得他们的邻居有些古怪。

      同为自卫队员,陈渔舟并没有与王季分配在同一个小队。但城防时大伙儿都在一块儿,陈渔舟害怕时,周围的人也都在害怕,当火石击中他们附近的城墙时,那剧烈的轰鸣声与簌簌掉落的黄土碎石都让人胆寒。但王季这时往往面不改色。而陈渔舟好容易觉着自己鼓起勇气时,便会听见王季那阴沉沉的声音:“他们只是想让我们去送死。”

      然后所有人的信心顿时土崩瓦解。

      陈渔舟之所以时常寻找他,是因为他这样胆小的人习惯于寻找值得信赖的人当做依靠。王季帮过他那么多,陈渔舟对其半分戒心也没有。

      直到那一日。
      他亲眼看见了。

      生死战场上,头发剃得半光的海寇首领手持双刀嘶吼着冲过来了,陈渔舟狠狠刺出毛竹没能拦住他,他下意识回头大喊身后那长|枪手的名字,便见到长|枪手被人推搡得踉跄了一步,然后队友温热的血便溅满了他的脸。

      他看到王季转身就跑,周县尉冲过来替他挡下了一刀,大吼道:“不要乱,各归其位!不要乱!”

      陈渔舟已经想不起当时的自己为何没有跑了,他只是觉得脸上的血渐渐冷了,那是他并肩战斗了多日的队友的血。在出城迎战之前,那个小伙子还把袖子里藏着的一支木簪给他看,对他说,等开了春,他就要成亲了。他爹娘给他定了巷子尾磨豆腐的姑娘。他偷偷去看过两回,很喜欢她。
      这支木簪,是他亲手做的,想在成亲之日,为她戴上。

      他忽然就生出了滔天怒意,哆哆嗦嗦地重新握住毛竹,疯了一般地刺向潮水般蜂拥而来的海寇们。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陈渔舟再见到王季之时,便总觉着别扭。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眼花,但他总觉得是王季把人往海寇刀上推的。

      经了这一遭,他便对王季留心了不少。
      发现这人越来越多怪异之处。
      他总是独来独往,早出晚归不说,还时不时找不着人。

      “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陈大人说的……”高氏压低了声音对丈夫道,“奸细。”
      陈渔舟也觉着没底,犹豫道:“再瞧瞧……”

      “不然还是报给周县尉吧?”高氏拉着丈夫的袖子,“陈大人不是说,只要发现行踪可疑之人,可以立即向周县尉报告么?周县尉自会查证,若是属实,还能奖励一百文钱呢。”

      “就怕冤枉了好人……”陈渔舟还是摇摇头,“无事,你不要担心,也不要对别人说,我会盯着他的,你好好养病就是了。”

      话音还没落呢,就听斜对面的院门吱呀了一声,脚步声朝他们家来了,最终停在了篱笆墙外。一个低低的声音说:“陈兄弟,该去营里了。”

      陈渔舟连忙应了声,安抚地拍了拍面露忧虑的妻子的手,走了出去。

      那日临阵逃脱的不止王季一人,陈大人说这是因仓促训练导致,也理解他们都是第一次上战场,会害怕是人之常情,便通通都没有处罚。只是陈渔舟已凭着军功被周县尉提拔成了小队长,而那些逃跑之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升迁。

      陈渔舟明白,这其中已有了区别。

      何况陈大人已经放下话,待明年春耕后,便要设立军级了,还会给他们分发军服和代表着勇武和功绩的勋章。陈渔舟从来没有听说过官府会为每一位乡卒都准备军服,他也是服过兵役的,朝廷都是命家家户户自己准备寒衣的,只要是用灰色的布料所缝制,便足够了。

      前日,他和弟兄们已经传看过了那军服的画样,颜色果然还是承袭了大楚士兵通常穿的灰色,但款式却与山瑶人巡街时所穿的衣服有些相似,都模仿了胡服的窄袖和筒裤,剪裁合体贴身,外翻的领子上、左胸膛上还都绣上了大楚军旗上象征家国的烈火流云。

      腰间按着横刀,穿在身上定然是精神焕发的。
      陈渔舟有些暗暗期待。

      他更期待的还有来年授予军功奖章的时刻。
      据说那些勋章都会用真金白银来做,那可真是传家宝啊。

      陈渔舟种了一辈子的田,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立战功光宗耀祖。他越来越庆幸自己加入了自卫队,也越来越以自己是建安人为傲。每每想到这些,他有时候都想流泪。

      想到这,他看向走在身侧的王季。
      建安的日子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一下,若王季真是奸细……他定然要向周县尉报告此事!

      他们走出了坊门,才发觉街市上人头攒动,十分热闹。两人不由自主被裹在人群中走了好远,才知道原来是朝廷来了高官了!

      “你家远,估摸着去你家报信的人慢了一步,今儿都不去大营了,陈大人让咱们一块儿到积雨台帮着村民挖鱼塘呢!”人流中遇到了同为自卫队员的,那人指着前头的马车道,“知道里头坐得是谁吗?三品官!大司农大人!长安来的!可了不得了!”

      陈渔舟就“哇”地一声:“我这辈子见过的官就属陈大人最大,没想到还能见到三品的京官,真是祖上积德了。那位贵人怎么来了咱们这儿?”

      “这也多亏了陈大人,她写了奏折给圣人为咱们讨赏呢,说咱们种地种得好,这就派了大官,千里迢迢来瞧咱们的,陈大人怎么说的来着,哦,慰问!朝廷派来慰问咱们的!”

      陈渔舟只要是陈大人说的话,都深信不疑,听了感叹道:“陈大人对咱们真是好极了,没有她,我们这个冬天要多死多少人啊?”

      “可不是!”那人拉着他往前挤,“咱们快走吧,他们都护在马车边上呢,我们俩在这后头偷懒可不好。快走。”

      陈渔舟下意识往身边看去,那王季已全然没踪影了。
      他心莫名就“咯噔”一下。
      .

      建安的马车对于大司农来说,还是太小了。
      陈棠被挤得贴在车壁上,默默地想。

      大司农看到马车外乌泱泱的人,抬起袖子抹了抹汗,对快要接近扁平状的陈棠道:“陈大人啊,我们如此……会不会太过大张旗鼓了些?”

      “怎么会,您来了咱们建安,那是全县城都蓬荜生辉啊!”陈棠趴在车壁上,说话都嗡嗡的,“这不算什么,您在长安上朝还要打官牌呢不是,只是咱们这不比长安,是个小地方,百姓们没见过那么大的官,这才动静大了点。”

      陈棠其实是故意的。

      如若不是一大早起来,霍怀章的屋子便空了人,大司农又道霍怀章另有要事,不便声张。她还能弄得更大阵仗。开玩笑,朝廷好容易派了人来,她不趁机扯张虎皮做大旗,不是傻么?

      去年的年礼,一文钱也没给李刺史送,陈棠可不觉得李刺史会很大度地表示不计较。实际上,闽州如今还没派人来找她麻烦,她都觉得有些奇怪。

      不像李刺史的风格。
      趁着大司农来了,赶紧抱住大腿再说。

      大司农是从三品长安京官,李刺史是四品地方州官,路上见到大司农都得靠边停车避让,下马行礼,直到人家走得看不见影子才能动。

      有大司农在这儿,陈棠不信李刺史还敢明目张胆给她小鞋穿。
      晃晃悠悠了大半个时辰,积雨台村终于到了。

      村长携全村男女老幼早早等候在村口了,远远见到马车鞭炮都放起来了,敲锣打鼓地把陈棠一行给迎了进去。

      大司农在众人殷殷切切的目光中端着架子下了车,陈棠总算能大口喘气了,眼冒金星地扶着灯娘的胳膊下来了,然后领着浩浩荡荡的人民群众前往桑园。

      挖掘鱼塘的地方早已选定好了,都用石灰粉一个个圈了起来。村长家拥有面积最大的一片田地,被陈棠选中为今天大司农下第一铲的地方。

      绑着红绸花的铲子被递了上来,大司农神情肃穆地在众人的目光下,挖了第一铲子土。这就跟邀请重量级的领导来剪彩一样,陈棠笑容满面地带头鼓掌,然后让衙役抬上一个牌子,立在旁边,上书大司农的亲笔题字:“建安县积雨台桑园”。

      之后,陈棠邀请大司农一起到旁边的茶棚去歇息。

      自卫队、乡卒还有村民们便立即开工挖掘鱼塘了。大司农本想就此回衙门去,他还想见见县衙那位做得一手好菜的庖厨。然后便看见村民们手中拿着一卷长长的宽绳在进行测量,那宽绳上还用不同颜色刻着一道道的尺寸。

      大司农奇道:“此为何物?”

      “卷尺。”陈棠为大司农倒了一杯蔗汁,“大人有所不知,这深挖鱼塘也是很有讲究的,不能你挖的深,我挖的浅。我这鱼塘桑园的规格,都是给了他们尺寸的,鱼塘应当为长方形,长两百尺,宽100尺,深8尺,将鱼塘六到十口并列成渠型,塘基与基相连。”

      不仅如此,鱼塘必须事先预留好进出水口,总渠设立在哪里?留出供人行走的道理要留出多宽才更有利于投放饲料?之后还要捕鱼、运输和挖掘塘泥等等,兼顾桑树培管、采叶养蚕。这里头每个都要想好。

      所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说说就挖出来了,而是个没有经验办不成的大工程。

      每一条数据,每一个规格,都关系到未来桑基鱼塘的产量,也会直接影响到茧、丝、鱼的产量和质量。

      所以开挖新塘就要选择干燥、枯水的冬天。而且挖好的新塘还要在太阳底下晒上个五六天,再施些有机粪肥水才能放水养鱼。

      所以陈棠过两日还要在积雨台各处都挂上横幅,写上:“改土、多肥、良种、密植、精管”十字科学方针,叫村长带着识字的人天天教村民们念叨,叫他们好时刻放在心中。[1]

      而这些名堂,还只是开挖新塘的第一步。

      之后还要改土,把原本这片田地上经过多年耕种变得疏松的表土作为底土层,而将原本的底土层填在塘基表面,作为新耕土层。就是要把地下的土给翻上来,等到栽种桑树的时候,再把塘基上的土翻耕一次,这样才能让土壤的有机含量增加,并且提高土壤的通透性,更加适宜桑树生长。

      陈棠对这些熟得很,而且一说就停不下来,倒让大司农看向她的目光更加不同了些。他自然也清楚陈棠的底细,知晓她是个高门大族里养大的贵女,但如今一看却觉着她更像是属于这片广袤的群山峻岭之间的。

      她就像是扎根在这地界的那些树木,她清楚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变化。
      而不是锁在重重深院的女子。

      她见识之广博,让大司农都自愧不如。
      这让大司农想起朝堂之上,陈太傅那张让人讨厌的老脸。

      陈太傅是极为厌恶科举制与女官制的,他甚至不屑与寒门出身的大司农同朝为官。所以大司农怎么也想不明白,陈太傅那迂腐古板的老头子是怎么生出如此灵秀之女的?

      大司农只在积雨台呆了一个时辰,他惦记着衙门的午食,便急赶慢赶地催着陈棠回去。陈棠只好顺着这根金大腿,把监管任务交给孙主簿后,乘车而归。

      用完了饭,大司农歇午觉去了,陈棠便回到书房,继续捋顺自己的发展思路。她必须要比其他人都走得快一些,想得远一些。

      就在这时,一道冷风吹过后颈,她回过神来时已不敢动了。
      一柄冰凉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开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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