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那生

2、前尘

　　彼岸花

　　花开之前，关于彼岸的故事

　　她说,她叫安.
　　那个叫作丽江的水乡古城，夏天被清风拂过而浪漫的午后，两岸之间的青石板桥凹凼处还微微积着些未蒸发的雨水，在阳光下冰凉而晶亮。
　　她站在对岸，看见彼岸男子忧伤而专注的眼神。
　　就这样地，站在对岸，隔岸而观。
　　他凝视她。
　　两个人安静而对立，任凭风从耳际滑过的痛楚。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游戏。
　　对方笑意未潋如同含蓄温柔的夜色，然而，她却如此坦荡荡地任阳光照落在自己身上，她听见全身骨头变得清脆发出咯咯响，那是沉寂在多年的细水长流中的不甘，倘若人生可以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孤注一掷，义无返顾。
　　这是宿命。
　　尔后的很多年，她一直如是想。假若，一开始就没有居住在那个叫作丽江，风景绝致的古城；假若，一开始就没有遇到这样一个深沉而忧伤的男子，如一卷厚重的羊皮纸，上面的字符清晰而古老，终其一生未必能够揣摩透；假若，一开始就没有那个不经意望向彼岸的回眸，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怦然心动的美好。
　　是不是，她还可以做回那个叫作安的女孩。
　　单纯而青涩，像一首没有填词的歌。
　　只是，没有这么多的“假若”，也没有这么多的“如果”，人生只是一场棋局，以爱为线，以人为子，一步错，步步错。
　　她想，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即便被丽江淳朴的水覆盖掉妖娆的青春，她依旧蠢蠢欲动。她的美丽，永远无法干净而高贵。男人给予的身体，就像黑夜中绽放的紫红玫瑰，夹杂着香槟碰撞的清冽声响，糜烂而奢华，花根底下却是黑压压的毒刺。
　　我要沦陷。她说。
　　她知道，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前途如此黑暗。
　　可是，她找不到退路。

　　那时候的她，那时候的他们，是如此稚嫩而可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如孤魂游荡在生死边缘，看透一切。年轻时候犯下的错，吃过的亏，终究在踌躇满志地踏往对那个夜如白昼的世界探寻中，无声无息地湮灭。

　　来到这个繁华的大都市，完全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情。那是在丽江，自己生长如同母亲一般亲密的土地上，邂逅了那个叫作枫的男人的第二年。
　　来这座城市之前，她是倔强而孤独的单身。身上仅有的，一套衣物，一只钱包，钱包里三张粉红的人民纸币，以及从小到大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牌。
　　她无处可去。
　　要知道，在丽江，那个连风也可以吹散云朵的淳朴古城。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姑娘，不顾羞耻，勾引男人，继而怀上孩子，却不愿做流产手术。这是多么，多么惊世骇俗的耻辱。
　　大娘拿着竹扫帚，厉声呵斥着将她连推带挤轰出了家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在那些邻居四里嘲笑的，讽刺的目光下，进行着。整个过程，她坚强得惊人，竟没有掉下一滴泪水，只有褪去华色的苍白嘴唇被牙齿死命地咬住。那是她唯一的支撑，就如同多年之前父母双亡的灵堂祭奠上，她一样用牙齿死命咬住的嘴唇。
　　只是，那时候的，应该是女孩安的嘴唇，干净而青涩。
　　她在丽江游荡了整整三天，去了他们曾经邂逅过的青石板桥，去了父母葬在浠水边的墓地，去了丽江某个有名的小酒吧，去了她将自己第一次交给别人的地方。她像一只流浪狗，身上的衣服还有被竹扫帚丝刮出的破烂，她没有钱，她无处可去。
　　最后，她想到了上海。
　　那个传说中繁忙而冰凉的城市，夜如白昼，霓虹灯五彩的光芒绚丽耀眼。那是她曾经向往的地方，冷漠，奢华，像一杯未开启的名贵酒种，透过精致的包装可以嗅到里面紫红色液体的香气。
　　她只是这样想。她没钱。
　　后来她想起了一个人，明。那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大娘的独生子她决定敲诈他。就像电视剧里的情节一样。一把明晃晃的刺刀，黑色紧身风衣，半路拦截，惊险而刺激。

　　只是，她没有想到，竟有人在她之前动了手。
　　当她侧卧在丽江小巷口的竹篓旁边时，她看见了几个抽烟的大男孩，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挂在脖子上破烂生锈的死人骨项链，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这个淳朴古城唯一的一寸黑暗。
　　带头那个头发火红的，叫戴安。丽江有名的混混。
　　她望着那些人嘴角冷咧的笑容，眼睛平静而淡然，敢和她抢猎物的孩子，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一刻，她暗自在心底微笑出声。
　　如她所预料，烂到极点的电视剧情，一帮抽着烟，将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大男孩，在荒僻无人的小巷围攻夹击单纯小男生，厉声呵斥，举刀逼迫，眼神是狰狞的，全然没有少年应有的纯净。
　　她侧着耳朵，听见那个叫明的男孩哭泣的声音，恍若清澈的河流无助，孤独，只有将心底全部奉献给阳光，树木，以及沿途的旅人。
　　她斜着眼睛，将从地上捡来的烟头放在唇边，贪婪地闻息，手心一边反复揣玩着那把尖刀，明晃晃的锋利刀芒惹得指尖一片冰凉。她将一幕幕看得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只是，她晓得，人生是一盘棋局，有些亏不吃过，就永远无法破了别人的子，正如同她凋谢的青春，十八岁，颓唐而荒谬。
　　那头的声音渐渐小去。
　　她将烟头迅速地扔在地上，走出巷口，看了眼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埋藏在膝盖里的男孩，他的脸颊有半边是浮肿的。于是，她伸直了细长的手臂，拦住嚣张跋扈的去影。
　　好嚣张，打完人，抢完钱，就扬长而去。她微笑着眯起眼睛。
　　找死么？红色头发的戴安瞪大眼睛。待看见拦住他的人时，嘴角忽然裂开了笑容。
　　你是——他眯长了眼睛，火红的头发在微风中颤动。半晌，才故作醒悟地对旁边兄弟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沈微安，久仰久仰。
　　不客气。她的手臂依旧拦在火红头发的少年面前，眼神淡淡掠过笑意。
　　怎么，缺钱用？想来跟哥哥我玩玩。戴安哑声道，将下巴蹭上她洁白的耳垂，嘴里的气息满是猥亵的味道。她没有别开头，反倒安静地微笑。
　　把钱给我。她的眼睛是浑浊的，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钱。叫戴安的少年仿佛醒悟过来一般，指了指卷缩在墙角的落魄剪影，是他的？
　　她点点头。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火红头发的少年眼底闪过颓丧的笑意，看着她。
　　把钱给我。她将手伸了出来。
　　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敢命令老子。戴安将一卷烟从破旧的口袋边掏出，凑着旁边小弟给他开的火，点燃，然后惬意而悠长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你说呢。她将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笑着反问。
　　我可从来不打女人。戴安将手靠在墙上，嘴角吐出淡薄的烟气。
　　是么。她仰头灿烂微笑。
　　戴安恼了，将烟头吐到地上，狠狠踩在脚底。他将她的手反剪在墙上，用身体压迫住她。他从她的耳边吹着薄薄的冷气，她听见红发的戴安嚣张的笑声。
　　她将眼睛斜向了一边，她看见那个一直将身体卷缩在墙角的少年，那个叫明的孩子。他的眼睛正明亮地望着她，眼角有稚嫩脆弱的光。
　　于是，她也笑了。
　　她将身子懒懒地靠在墙上，湿润而古朴的江南水城，街头小巷古老的藤墙，颓败的枯黄枝叶垂落在壁面上，彻骨地冰凉。她将指甲扣在墙上，轻轻挖下一角的石灰。
　　她清冷地吐出呼吸，缓慢地压抑在嘴角。她说，你有种就杀了我。
　　不然，请别在这里放肆，小心吓坏了我的孩子。她低头抚摸自己的肚子，神情温柔而优雅，修长的双腿支撑着地面，白色衬衣微微打起卷。说完，她开始放肆地笑。
　　她笑得恍若无人，红发少年的背脊却慢慢僵硬起来。
　　你笑什么。戴安问她。
　　我在笑你。你的无知，你的蛮横，你的嚣张。它们即将成为你的累赘。她回答。
　　为什么这么说。他眯起眼睛，似乎要把眼前的女子看透。
　　人活在这世上可不能太嚣张，否则，是会吃苦头的。她轻声，眼睛垂下的时候，修长细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将手伸过去，冰凉的指尖碰触到老巷古老而湿润的墙壁。她是安静的，却始终带着一股清冽的香。
　　叫戴安的少年冷笑，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要你把钱给我。她笑道。
　　怎么？叫戴安的少年望了眼角落，那个一直胆怯卷缩的影子，不怀好意道，你玩腻了那些老男人，想换换口味。不错，哥哥我也有这个爱好。要不要一起交流交流。哦。我听说他是那个养了你八年的老女人的独子，肥水不流外人田么。还是，很早就想尝尝滋味。
　　你下流。她正视着他的眼睛。
　　下流，再怎么下流也没你他妈下贱。
　　嚣张的声音响在空气里，她蓦然握紧拳头。
　　请你放尊重点。她说。
　　我说错了么。戴安的眼睛是邪恶而苍老的，眼睛里有淡漠的光，交织着安静的影。
　　火红色头发的躯体慢慢地，靠向墙壁上的影子。她的瞳孔里倒映出烟酒味的肆虐，深黑色纠结成不可一世的高高在上，彻底激怒了原本只是想调情的戴安。
　　老子今天他妈的不做了你，对不起弟兄们。戴安瞪着眼睛。
　　随便你。她懒懒地望着他，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微笑，除非她愿意，否则谁也不能碰她，这是规矩。而违规者，注定是要遭受惩罚的。
　　妈的。戴安上前，火红色头发混合着欲望燃烧尽空气中的尘埃，他托住她的后脑勺，使命的吻起来，如同陷入不可救药的毒瘾。当邪肆的双手抚摸过她微微有些突起的小腹时候，他看见她顺势挣扎，眼睛中一闪而过的不屑。他悄悄在她的小腹上加紧了力气。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刀锋上闪过去的冷芒，高傲而孤寂地沾染上一个叫做戴安的痞子的鲜血，浓艳的红色带着腥气，污染了丽江纯粹温柔的精致。
　　戴安看见了她的惶恐，就在他的手正欲摧毁她的小腹的那个瞬间。于是，惶恐顿挫使锐利的芒凌厉加倍地刺破他的皮肤，鲜血汩汩地流出来。疼痛刺醒他一瞬间的回味。
　　戴安倒在地上。

　　四周的小弟似乎是被吓到了，有人呆若木鸡。
　　不碍事，只要把钱给我，你们立刻送他去医院。她淡漠地看着卷缩在地上的身影，嘴角弯出冰冷的弧度，她是善良的，至少她提醒过他，做人太过嚣张，会吃苦头。只是他，他们都太年轻，这样的劝又有谁听进去。只有吃了苦头，栽了跟头，尝到厉害，大概才能记住，不是么？
　　旁边的小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倒是倒在地上的红发少年杀猪一般地嚎，不要给她，我他妈的今天就是死了，也不给她。
　　真倔。她俯下身子，看见少年大口喘气的模样，他的右手已经被捂得鲜红。她在他耳边轻声叹气，你该恨我，因为我捅了你。可是，这样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你信不信，要是你这会儿失血过多死在这里，我也有本事让在场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误杀。这样多不值啊，你死了，我却还活着。
　　她没有说下去。她看见少年的脸迅速变得苍白，然后嘴角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冷笑。她知道，这点皮毛伤倒不至于伤了他的性命，但倘若真这样倔着，失血过多导致死亡的情况不排除在外。愿上帝作证，她是如此善良，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谁谁谁。
　　事情处理得还算圆满。
　　红发少年终于没有再倔下去，只是把钱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刹那，她感觉到他的眼神里强烈的恨意，他咬牙切齿地挺着，指了指角落那个一直未曾抬起头的影子，问，沈家明他妈的是你的谁。
　　她看着他，笑容婉转，声音恍若是在对他一个人低语，又恍若是在对周围所有的人说，他是我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八年。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钱亦是我的钱。假若你们当中有谁敢找他的麻烦。惹祸上身，莫要怪我不留情面。她的声音咬在唇边，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墙角边，那个一直将头深埋在膝盖里的孩子也忽然抬了头，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像丽江三月的河流，清澈而缓慢，飘着些轻柔的雨丝。
　　她没有再看任何人。红发少年也被小弟们服服帖帖地抬出了巷子。
　　巷子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幽长而狭窄的道路，洒着夕阳将至的余光，金色的光辉落在青石板上，积了水的小凹凼处一如覆辙地微微发亮。
　　她的手里有大把的红色票子，她几乎想也没想就走出了巷子，似乎忘记了墙角那个卷缩着的少年。她的脸颊，年轻而美丽，迎着夕阳的光辉，拍打着一串串不经意疼痛的伤痕。这时候，似乎只有夕阳看见，她微微溢出眼角的泪水。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竟会变成这样一个人。
　　在遇见那个叫做枫的男人之前，她是如此单纯而美好地活着。像一张白纸，希翼被人珍惜，涂上世界最美丽的色彩。她的青春，她十八岁之前的青春，充满健康的心跳与活力。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
　　还是，她在后悔。
　　幸运的，在那个叫做明的孩子追上她之前，她已经将泪水全部涂抹在指甲上，指尖飕飕地发凉。她面无表情地回头，看见那个叫明的孩子，他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花。
　　她安静地望着他，本能地将手里的票子递过去。就算做不成原来的自己，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用如此肮脏自私的手段来欺骗一个单纯的孩子。
　　叫沈家明的少年摇摇头，沉默了一下。
　　你……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微笑起来。
　　为什么要帮我。少年看着她，小声地问。
　　因为你是我弟。她假装严肃而认真的说。
　　可是，我妈她这样对你。沈家明把头摇得更急了。
　　她淡淡笑，不作答。
　　十五岁的少年，夕阳下坚毅而受挫的脸庞，她开始蓦然遗憾，为什么不能早一点出现，为什么非要让他遭遇残酷，她知道，经过这件事，这个叫沈家明的孩子一定不再如从前，至少不再单纯。她亲手扼杀了一个孩子，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孩子的全部单纯，她教会他如何人性使然，将一年前那个叫做枫的男人所带给她的原封不动地给了另外一个人。她想，是不是从此，眼前的沈家明再也不会有纯粹的幸福笑容，就如她般。
　　噢，多么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可是，她已无力回天。
　　沈家明跑到她的前面，拦住她的去道，他的眼睛里有了某种模糊而脆弱的光，他说，你真的真的，把我当你的弟弟。
　　她笑笑，当然当然。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宿命，这叫宿命知道么，小鬼。有的人有的事，就算你绕了大半辈子还是会碰到，躲也躲不了。有的人有的事，就算你多么珍惜在乎，多么诚恳的挽留请求，还是会离开，求也求不到。她回头看看夕阳下的少年，漫天红云席卷而来，她想，即便是现在的少年和她，也终究是稚嫩的。
　　她想走出丽江。
　　她想去上海，那个昼夜繁华的都市。
　　她想站在城市的最高点守望一切，从茫茫人海中找回当初一直坚持，一直在乎的某些东西。
　　然而，这些的这些，于少年，于她，都并非清楚地了解目的。
　　沈家明想了想，眼睛里有了亮闪闪的光，谁会是你的宿命呢？ 她笑了笑，摇头无语。
　　沈家明噎住了，他想说，毕竟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是，这话一说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当。于是，他说，我为我和妈过去八年里对你的伤害而抱歉。
　　还有。沈家明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救我？
　　无所谓。我早就说过，你和我一起生活了八年，你的事亦是我的事。她淡笑，将手中的钱扬了扬，小鬼，天色不早了，赶快回家吧。你这三百多块钱，姐姐先借着。明天我会去上海，也许从此不会再回来。可是这三百块钱，就当我沈微安欠你一个人情。
　　沈家明微微吃惊，你是说，你要离开丽江。
　　看见少年眼中的惊慌之色，她终于挑了挑眉。怎么，怕他们欺负你。
　　不是。他低下头，她没有听见他的后半句。
　　想要做大人是必须吃些苦头的。我不可能一辈子当你的姐姐，也不可能一辈子罩你，能罩你的只有你自己。要是你自己拿不出骨气，那么，我沈微安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弟弟。
　　她在微笑，眼珠却无比淡漠。
　　夕阳下的青石板桥，淌过去金色的水流若似无声。
　　少年沈家明看着彼岸渐渐消失的背影，修长整齐的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纹丝细边衬衣，她是如此质朴而静雅，像一杯茶水，几乎让人无法想像龌龊的生命正在腹中形成。他很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噎住了。

　　她是次日清晨走的，最早的一班车。
　　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古老而庄重的城市。

　　习惯了黑夜中浮动的暗香，香槟碰撞时清脆的裂响声。女人的美丽，是男人给予的。就如同玫瑰离开水会凋谢，同样的道理。她微笑，宁愿沉沦，也绝不凋谢。她要等待，固执而坚持地等待带她进入深渊的那个男人，等待他的救赎，等待他领她回家。只是，这样的年月里，谁是谁的救赎，又有谁在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