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甲子》绝回

1、第一章

　　夏日的A市如同一座火城，透过玻璃窗向下看，地面升起的蒸汽将行人映得扭曲畸形。
　　窗内的男人怔怔地看着窗外，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
　　“小舅，回神了！”
　　一个身穿水蓝色长裙的女孩，伸出白藕般的胳膊在男人面前晃了晃，不耐的脸皱成了个肉包子。
　　“小舅~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男人垂头，修长的手指重重地捏着山根，说：“肉蛋儿，我今天没开车，这会儿要出去你就被烤熟了，着什么急啊。”
　　“啊——”女孩失落地爬在桌子上，小肉手轻轻地扣着男人的袖口，撒娇道，“那我们叫辆车嘛~好不好？”
　　“不好。”男人果断拒绝，“我晕车。”
　　男人有个毛病，除非自驾或者坐他熟悉的人开的车，否则他就会晕车。
　　女孩眼睛滴溜一转，嘿嘿笑道：“那我们···叫那个谁来接我们嘛~”
　　男人瞥了她一眼，明知故问：“哪个谁？”
　　女孩用口型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男人视而不见，依旧说：“安分待着。”
　　“啊啊啊！”女孩烦躁地叫嚷着，见男人始终无动于衷，也就只好作罢了。
　　“这里太无聊了！要不然你跟我讲讲你和那个谁，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男人从旁边的小粉书包中抽出一本厚册子丢到女孩面前，说：“小孩子不好好做暑假作业，瞎打听什么。”
　　女孩还真乖乖做起作业，一边做一边小声嘟囔：“你不说我就去问小杜哥哥。”
　　“嘿，杜秋泽比我还大，你管我叫舅管他叫哥？”
　　“人家脸嫩。”
　　男人脸色一黑，说：“那好吧，晚上我生日蛋糕没你的份儿。”
　　“嘿嘿，不吃就不吃。”
　　男人欲言又止，看着玻璃上反射的自己的样子，心中暗叹道：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十年了啊。
　　男人陷入了回忆。

　　三十年前的今天，闷热而平常，齐绍便诞生于这样一个夏日。
　　齐绍的出生一直被全家所津津乐道，在齐绍他妈十月怀胎时，齐绍他爸招人陷害，惹上了一桩经济案子。起因很复杂，结果便是他家在一夜直接背负了八十多万外债。在九十年代初期，人均工资也不过是几百块钱，八十万对齐绍这样一个还算富裕的家庭来说也算一笔巨款。如果不能及时补齐这八十万，齐绍他爸很可能就要蹲大狱了。
　　整整十个月，齐绍他妈跟着他爸忙里忙外，反让那害人之人中了招。就在齐绍出生的当天，一阵洪亮的啼哭声后，他爸接到在银行那边守着的人的电话，那八十万追回来了。
　　真是个带着福气而来的孩子，家人们都这样对齐绍说。
　　十个月的殚精竭虑，本担心生下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没成想却是个七斤四两白白胖胖的大肉小子。

　　“齐绍~齐绍~”他爸爬在婴儿床边，高兴地轻唤着儿子。
　　齐绍似有感应地睁开了眼，炯炯有神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爸，带着陌生的神情眨巴了两下。
　　齐绍他爸虽不是头回当父亲，可还是被看得心中直痒痒，也跟着笑了起来。
　　“姨夫，咱把小弟弟抱出来吧，小姨说该喂奶了。”
　　说话的是齐绍的表姐张亚萱。
　　齐绍他妈抱着齐绍喂奶，嘴里哼着摇篮小曲，哼着哼着两人都睡着了。
　　齐绍他爸想让妻子好好休息，便给少女打了个手势，两人慢慢退出房去。
　　“萱萱，姨夫送你回家吧，这几天谢谢你帮忙了。”。
　　张亚萱是齐绍二姨的女儿，和他妈关系最好。这次他妈早于预产期生产，他爸当时并不在家，多亏了张亚萱帮忙将他妈送到医院。这孩子虽个头小小的，却总是很可靠。
　　“不用了姨夫，我自己打车回，你好好照顾小姨和弟弟吧。”
　　齐绍他爸把张亚萱送上车，硬给她塞了几十块钱。
　　张亚萱无奈地笑道：“行了行了，姨夫快上去吧，明儿我再来。”
　　齐绍他爸连说了几声谢谢，与她摆手道别。

　　之后一连四天张亚萱都来医院尽心地照顾齐绍他妈，他爸对此感激不尽。夫妻俩只有妻子那69岁的老父还尚在人世，却也是疾病缠身，帮不了什么忙，幸亏有这外甥女帮忙照应。
　　齐绍他爸名叫齐良山，今年39岁，是一名钢材供应商。齐绍他妈名叫张欣德，今年31岁，是一名酒店管理人员。而齐绍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名叫齐岚，今年刚好10岁，在育才小学读四年级。
　　儿子齐绍算是夫妻俩的老来子，只不过两人面貌都较年轻。尤其是齐良山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头发乌黑略卷没有一根白发，眉骨高起，剑眉英眸，鼻梁高挺，嘴唇微薄，五官棱角分明。年轻时他是公认的美男子，如今也极具男子魅力。而张欣德，五官虽称不上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却有东方女人独有的气质，加上衣着妆容向来得体，两人站在一起倒十分登对。
　　齐绍是他们结婚第五年才有的孩子，之前一直怀不上，所以对他格外珍惜。

　　在张欣德生产后的第四天，齐良山将母子俩接回家。开始的几天有张亚萱帮忙照顾，一切倒还顺利。可没过多久张亚萱大学开学，只有齐良山一人忙前忙后，渐渐开始变得手忙脚乱。偏偏这时候公司又有件要紧事需要他亲自跑一趟，齐良山推脱不得，只好愧疚地对着妻子说：“诶，我是真没办法，这次的事推不了，我尽快忙完回来，这两天先给你雇个人？”
　　张欣德淡淡一笑，说：“不用，我自己还应付得来，主要是难得见你干回家务，给你个表现的机会 。”
　　“你还坐着月子呢，小心留下病根！”
　　“什么月子啊，我妈生完我们第二天就开始干活了，我哪儿那么娇贵。”
　　齐良山瞪了她一眼，“你就能吧你，老了落下了病别想我伺候你！”
　　“等我老了你更是老头子了！”张欣德装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说，“当年还骗我说29呢，我还真信了，要知道你大我8岁，我嫁不嫁你还两说呢！”
　　齐良山十分不相信地撇了她一眼。
　　两人正说笑着，婴儿床中突然传出洪亮的啼哭声。
　　齐良山一愣，立马起身抱出孩子交到张欣德怀中。张欣德抱着他又是拍又是哄的，但孩子就是哭声不止。
　　“估计是饿了，不是刚给他喂过奶吗？”张欣德边说边解开上衣扣子，坦露出左胸。
　　孩子立即停止了哭泣，含住□□狠命地嘬了起来。
　　张欣德拍拍孩子的小脸，冲着左边的柜子扬了扬下巴，说：“快收拾你东西吧，不是下午一点就走么，箱子在柜子里。”
　　齐良山“嗯”了一声便开始装行李，收拾了半个多小时，看着还躺在妻子怀中吃奶的儿子，皱眉道：“怎么还吃着呢？”
　　“不知道啊，照这样下去以后肯定长成个大胖子！”张欣德对此也毫无经验。
　　“小孩子也不知道个饥饱的，你别一直让他吃。”齐良山说着拿出一个奶嘴塞在了儿子口中。

　　中午齐良山做了午饭，虽然他平时很少做饭，但厨艺却很好。吃过午饭后，他不舍地和儿子道了别，又对张欣德叮嘱了几番，结果惹来了张欣德的“嘲笑”：“行了，放心吧，以前也不见你这么婆妈。”
　　听她这么一说，齐良山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走了。”
　　齐良山穿了身白衬衫，提着一个棕色皮箱，站在门口冲妻子来了个飞吻，趁妻子骂他肉麻之前赶紧离开了。

　　而之后的几天却不像张欣德想得那么没问题。
　　齐绍整宿整宿地哭，给他喂奶也不再有用了，他总是嘬上两下就又开始哭。
　　张欣德心烦意乱又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小叔子的丈母娘来探望她时，一语道破了“玄机”：“孩子这是饿的，你早不出奶了。”
　　知道原因后她不禁心疼儿子，齐绍这两天这么卖力，尽干嘬了，怪不得他哭呢。
　　随后，张欣德便给儿子订牛奶。饿了好几天的小子总算见到真粮食了，每天都要喝上一一大瓶。
　　看着儿子嘬着奶瓶，发出“嗯嗯”的满足声，小嘴一动一动的，带着脸上的肉也一动一动的，非常可爱，可真是把他饿坏了。

　　抱着奶瓶的齐绍虽然安静不少，但却落下了个毛病——必须二十四小时的被抱在怀里，睡觉时要一直轻拍着，否则就会哭。
　　这可把张欣德折腾坏了，每天她都是抱着齐绍就睡着了，可闭眼还没几秒，就又被儿子“哇”的一声惊醒。目光呆滞的张欣德则条件反射般地直起身，托举、哄拍、安抚一气呵成，这些动作她都做过上百遍了。

　　人在极度困乏的时候，精神是有些不清醒的。
　　有天齐绍又在哭闹，张欣德先是一愣，然后愤怒地用被子堵住儿子的嘴，直到齐绍哭声越来越微弱才回过神般的全身一抖。张欣德颤抖地掀开被子，边骂自己疯了边安抚着儿子。

　　张欣德娘家的大嫂有心帮她照顾孩子，但她父亲那边也需要人照顾，所以她大哥开车接她回了娘家。
　　张欣德本想这下可以轻松些，可刚到娘家第一天就令她待不下去。
　　吃午饭时，张欣德本想抱着儿子吃饭，可她父亲嫌弃地说：”抱着他你还怎么吃啊？现在的小孩就是麻烦，你别理他，看他还哭不哭。”
　　张欣德向来很少违背父亲的意思，无奈下只得将齐绍放在了里屋的大床上。
　　齐绍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张欣德十分不忍，哭得其他人烦躁不堪。
　　她父亲见她想要去抱孩子，又冷冷地说：“小孩哭一哭全当练肺活量了。”
　　而放置不管的结果则是齐绍险些哭得背过气去，张欣德抱住儿子，看着自己父亲那过于明显的嫌厌与冷漠，心中凉透了。
　　下午张欣德便带着儿子回了自己的家。
　　坐在家中的床上，张欣德抱着儿子哭了。她想，要是她母亲还在她绝对不用这么累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母亲生前最疼她，好吃的总给她留着，什么重活都不让她干，要是母亲还在……
　　张欣德想起母亲便泪流不止，结果齐家的下午就上演了这么一场母子同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