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恰逢暮雪亦白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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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端重归天墉城之日，正值暮雪。
站在山脚，望着一万四千级的台阶犹豫不前涵素真人卸任掌门前最后一道命令，便是召他归来，慈爱之情溢于言表，陵端心中却生出万千惆怅。
初上天墉城时尚不记事，仰仗师尊宠爱拉帮结派欺凌师弟，未了私生情愫排挤屠苏，待肇临身亡更是不计后果入了魔道，纵火焚毁紫榕林，险些铸成大错，天墉城原谅了他，可是，他又该以何等面目再见故人？
从辰时站到未时末，天色将晚，陵端却一步也没有迈出，或许就此离去，大家相忘于江湖才是。
黑云压顶，寒风起，陵端打了个颤，终于回过神，他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如今清醒过来，转过身去，终于跨出了一步，背离天墉城。
“二师兄。”清朗的语音满是欢喜。
陵端回过头，隔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瞧见了陵川，身后跟着一众师弟。
“二师兄，听说你回来了，我们都等了好久，看着天要下雪，怕你上来不方便，下来接你。”陵川走到陵端跟前，亲亲热热地拉起了手。
“你们……”陵端一开口，竟有些哽咽。
“二师兄，天要黑了，我们回去吧。”一行人将陵端拉上了台阶。陵端摇摇头，终不再犹豫，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雪落了下来，一片片铺盖在台阶上，一层层积攒在陵端身上。
众弟子修行多年，皆有清气护体，不受寒气滋扰，唯独陵端修为全无，头上肩上落了一层雪花，陵川意欲用剑气相护却见陵端摇了摇头，道，“这次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吧。”
众人也不再言语，只是跟着陵端，一步一步走上一万四千层台阶，等到了临天阁，积雪三寸，陵端身上落着一层雪，脑袋肩膀都是厚厚的白。见了师尊，陵端直直跪拜在涵素真人前，重重叩首道，“谢师尊重纳弟子入门。”
拜首起身，积雪坠落，颜色未改。
涵素真人伸出手，几乎颤抖着为徒儿掸去雪花，却见他满头华发。
周遭弟子已开始私语，陵端这才恍然惊觉，抬手捻起一缕头发，瞧见苍白素色，并未动容，只道，“弟子无事。”
修为尽去，陵端自求值守琼天阁，不问教务，只想为祖师和亡故的师弟看守灵牌。历届祖师和亡故弟子牌位都供奉在琼天阁，平日少有人去，但是值守在此，便是洒扫抹尘，本是刚上山的杂役粗活，涵素也想不到陵端会求这个差事，又想到故去的小弟子肇临，只余一声叹息，到底应了。
陵端抱着扫帚就在琼天阁住下来，每日打理完琼天阁，便坐在牌位前打坐，从未离开过琼天阁。倒是陵川这些师弟怕他闷得难受，时常过去与他说话，譬如大师兄正式接任了天墉城，譬如芙蕖成了妙法长老，譬如天墉城新的首座弟子玉泱神似屠苏，譬如大家进言再立执剑长老……
师弟说的口干舌燥，陵端仰着头，良久，微微一笑，“你们不用专程过来看我，我挺好的。”
小师弟怅然若失，而后眼睛湿润起来，哭道，“二师兄，不怪你，肇临师兄的事情，真不怪你。”
陵端没说话，伸手在小师弟身上拍拍，道，“你们也忙，不用特地过来看我。”
师弟们还是经常来，带着饭菜，说上许多话，然后看着一言不发的陵端湿了眼睛。后来他们各任长老，年岁长矣，没了许多话，只是在陵端这里一坐半天，静静地打坐，或是看着林立的牌位神游四海。
陵端还未开口，便说道，“二师兄，我只想在你这里图个安静，这么多年，只有你还没变。”
陵端面露不解，师弟却笑了，不再说话。
再后来，师弟们已经步履维艰，只派弟子们过来看看。
众弟子只知琼天阁有一位白发师叔，长老们都尊敬的很，却鲜有人提起过往。
牌位又多了，陵越，芙蕖，陵川……曾经熟悉的姓名，变成牌位上一个个小篆。陵端看着，心中百味杂陈，该死的是他，结果他还活着，守着师弟们的牌位。
最初他喜欢拿着肇临的牌位，心中默默念着许多话，后来，他瞧着一众师兄弟的牌位，默然叹息，然后为他们擦去看不见的灰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来的小弟子他都已不认识，小弟子们对他的称呼从“师叔”、“师伯”变成了“师叔祖”、“师伯祖”，他依然是点头回应，不做回话。
扫帚坏了一把又一把，抹布也换了许多遭，唯有值守琼天阁的道人，白发苍苍，终年垂首，维护着琼天阁，除去尘翳便安坐在蒲团上，似石像般安稳了岁月。
经年累月，却不见道人变化。直到一日，天墉城围捕的猫妖窜入琼天阁，掌教真人唯恐扰了祖师爷，带人追捕，却眼看着黑影扑进琼天阁，只在瞬时，华光凝聚，数剑并发，将猫妖围困在台阶中央不得前进半步。
掌教真人还记得，琼天阁里留守着一位十二代弟子，他弓身拜首道，“谢师叔祖出手相助，让这小妖惊扰师叔祖清修和祖师爷牌位，弟子过也。”
“掌教真人不必客气，不知此妖所犯何事？”陵端在琼天阁里并未现身，只有淡淡语音传出。
“这……妖物私上天墉城，理当封印放入封妖洞，不想……”
“你们胡说八道，明明是我要吃的耗子精给你拿了，你们这些老道多管闲事从我嘴里夺食还血口喷人！”猫妖也不甘示弱，被剑阵围着也不忘反驳。
“是山下村民请求天墉城除妖，而你半路袭击。”掌教真人亦有说辞。
“罢了，世间万物各有其道，猫捉耗子也算天赋其命，将那耗子精还给他，送下山吧。”陵端听罢，只觉有趣。
“这，师叔祖……”
“他即到了琼天阁，便是上天放他一条生路，修仙者切忌杀戮凶恶，以施德行惠利于万物，万不可入了苛责教条。”
“师叔祖教训的是，弟子明了。”
“哈哈，道长，还是你讲理，我就先谢谢了！”
陵端始终未出琼天阁一步，进来的弟子亦是极少，除了每年祭祀，琼天阁几乎无人问津。这一日忽而来了客人，叫陵端心生惊疑，瞧着那人白发秀姿，颇为眼熟，一时间却不知是何方神圣。陵端思付良久才道：“敢问真人姓名，我们可曾见过？”
那人摇了摇头道，“想不到，放下的竟然是你。”
语气三分赞赏七分惋惜，陵端终是明白过来。
“竟然是紫胤真人，多谢执剑长老那日手下留情。”
“不必谢我，道生万物，你悟得道法，自然修为恢复，清气益长。”
陵端看着他，又言，“弟子，不曾得道。”
他仍然是坐在琼天阁，每日一早洒扫，而后端坐在蒲团上，如今，旧相识皆已不在，紫胤真人来了片刻便走，唯有灯火灵位常伴。
偶尔，那只被放走的猫妖会轻手轻脚的踩进临天阁，左瞧瞧右看看，见陵端闭目打坐毫无反应，叹息道，“你这道人真是不错，可惜天天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殿内空旷寂静，他这一声极为明显，说出口猫妖捂着嘴，生怕惊怒道人，那日凝气成剑的威势他还记得。
小心翼翼看了许久，陵端依旧是端坐着，盘腿，双手捏诀，眼皮都没动一下，猫妖这才确信他已入定，便自顾自的在琼天阁里走动，走来走去觉得无聊，又把灵位一个个看了，念了几个名字，回头瞧瞧还是毫无反应的陵端，便伸手去摸香案。
“你要做什么？”陵端忽然开口，吓得猫妖一蹦三尺高，屁股后头尾巴都露了出来，等摔回地上，才拍着胸口喃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你……你没入定啊？”
陵端睁开眼睛，喉头滚动，却未说话，只是看着他。
圆溜溜的杏眼，有着极为漂亮的眼仁，亮晶晶又通透清澈的眼珠子，黑白分明，望断阴阳。
猫妖忽而明白了，这人一直都知道，从自己踏入琼天阁亦或者更早，这人就注意到了自己，只是没有理会，任由他走动，如今自己要妄动香案才出言警示，咽了口口水道，“我……我是来感谢道长之前的救命之恩，看你在打坐就没敢说话……想……想敬个香。”
“上次饶你，也是念及祖师宽厚仁德，你上柱香也是应该。”陵端点了点头，猫妖便去烧香，点燃去火，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复又看向陵端道，“道长，你叫什么啊，你救过我我记得，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
“那是天意，你如果有心报答，往后多行善事，切勿伤民，便是报答我。”
猫妖咋咋嘴，自觉无趣。
无趣归无趣，猫妖还是喜欢来，隔三差五，有时候吧嗒吧嗒说一堆，有时候也就坐在陵端边上，一个打坐修行，一个发呆。
陵端觉得有些熟悉，想了想，当年那些师弟也是如此，说起来，那些师弟……
数年后，天墉城乌云盖顶，电光阵阵。
天墉城掌教真人已传到二十代，依然敬称陵端为师叔祖，见此情景束手无策，意欲请教，却见陵端出了琼天阁，挥手对他说道，“此是天雷劫，你且去遣散弟子，切勿靠近。”
陵端说完这话往前几步，当头就是一道滚雷，陵端既无法宝护身，也未运起护体罡气，以身受了这道天雷。
惊雷落地炸开，电光照得四野雪亮，雷声轰隆震耳，整个天墉城都在颤动，恍若天崩地裂不复朝夕。
陵端却站在雷光中，不动如山，亭亭秀立，手持拂尘静默不语，静候一道道天雷。
待雷劫过去陵端只觉身体陡轻，几欲随风飘散，体内空灵经脉顺畅无比，想是自己渡了天劫。
一旁掌教真人终于上前，恭贺不断，陵端只道，“时机已到，我也该就此告辞。”
“请师叔祖留以训诫，助弟子后人成仙。”
道人回头望着他，淡淡一笑，“训诫？我在琼天阁三百年，一百年念着自己过往，思过诵经以慰亡灵；一百年思索故人何在，天道为何，后一百年才知，万物如常，草木皆生灵，所谓故人，不过一己念想。你如今要我训诫，我亦无话可说，道法自然，多行善事吧……”
故人如是，陵端如是。
有执念是而追忆，如今放下了执念，过去如何已不重要，他是何人，亦不重要，登临仙界，不过是换一处打坐。
作者有话说第57章 恰逢暮雪亦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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