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流年鉴-名将之陨 ...
-
五
不多时大家都按位入座了,各色菜肴接连不断地上上来。皇上喜食鹅肝等熏烤之物,高朗则口味清淡,偏好菇类。二人坐在同一席,可让御膳房的人为难至极,高朗看了上来的几样菜,哭笑不得,这御厨要巴结他,煞费苦心。十六色冷盘后,第一道正菜便是“黄金菇烩鹅肝”,接着是“平菇鹅肉煲”,又次“五珍烤全鹅”,剖开一看,里面精心塞着各色菇类。他尝了尝味道,竟也是他平日熟悉的,难道是把他府里的厨子请来了?高朗陪着皇上,不便离席,只对身后站着伺候的崔亮使了个眼色,要他去跟御厨说不必如此。
他这一桌除了他和皇上,潞王,便是其他四家家长,好不压抑。桌上五家家主各自谈笑虽欢,却暗藏机锋,高朗少年老成,举止言语中滴水不漏,也不愿显得太张扬,沉默居多。谢家家主谢安承爵衡阳公,他足智多谋,为人精明,外表却显得温润和蔼;程家家主程非则个性活跃,精明外露。他是皇商,主管市易院,官任大司马,这虽不是什么特别的显要职位,却最易来钱,但尽管如此,同为世家,程家却是五大家里排名最末的,因而程非身上官气不重,一份商人式的精明却无人可比;边家家主边晋魏字德镛,世袭文鼎公,他身兼翰文馆掌管学士与国子监祭酒二职,官居正一品,当真乃是齐国文坛之首,天下所有学子的老师,朝中一半多官员算是出自他的门下,对他执师礼。边晋魏生性庄严持重,高朗敬重他风骨,但二人私人关系却甚淡:戴家家主戴仰恭是镇守一方的将军,他家世代为将,子嗣多不得善终,到他这一代更是连男丁亦不剩一个,唯一的女儿为了延续家风也早早上了战场。他此次来京一则是关心皇位继承人的问题,另一却是要在邃京为女儿寻一门良亲。
这五家家主各怀心思,那边却是另一番风景。
五家除高朗年轻尚无子嗣外,都各有子女,戴家女世子戴洲瀛,程家大小姐程槿,边家兄弟三人边昀、边晔、边曦,谢家则是谢瀛、谢池、滢妃和谢湉。九人共坐一桌,滢妃坐在主位,俨然是女主人的姿态,她的下首是年纪最小的谢湉,戴洲瀛坐在滢妃一侧,另一边则依次坐着边家三个兄弟。这些少年幼年时尚住在邃京,互相间都有来往,此时有七八年没有见面了,各个都长得愈发俊秀了。但此次各家聚到邃京乃是作利益之争,是以幼年交情都算不得数了。滢妃进宫四年,地位更是今非昔比,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又为皇上诞下麟儿,进位为皇后指日可待。一旦滢妃成为皇后,则小皇子即位是顺理成章的。
她笑容满面招呼大家道:“大家都别客气,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难得相聚,皇上赐宴大家,一则是为潞王洗尘,二则也正是为了让我们叙叙旧情,五大世家都是世交了,论在朝中影响力,那些新贵哪有资格和咱们五家比,我们五家长辈都愿玉树芝兰长在自家庭院,葱葱茂茂,家族兴旺,此时看到各家子弟都长大成材,我既替各家欢喜,也替皇上欣慰!”她一番话冠冕堂皇,谢家两兄弟连连点头,心想:“文卿进宫四年,果然是待人接物都今非昔比了。这一番话说得自然得体,不留间隙,这才是天家风范。”边晔笑谑道:“要论成才,咱们几个哪比得上滢妃娘娘,也比不上谢家两位公子啊!”谢瀛听着心里舒服,冲边晔谦虚道:“过奖过奖了,谁都知道边家三公子论文章辞藻那是一等一的。”边晔笑笑道:“可惜我没有个好妹妹!”他旁边的边曦“咕唧”一声笑了出来,知道哥哥下面要说什么,连忙掩口。只听边晔不慌不忙道:“否则也要妹妹多吹吹枕头风,今日吹来一个散骑司马,明日吹来一个中常侍,后日好一阵大风,扣一顶光禄大夫的帽子戴戴!”话刚说完,谢瀛脸上已经一阵白一阵青,他是谢家长子,妹妹当了贵妃,他被恩封散骑司马,这下子便动了心思,四下活动,又拜托妹妹到皇上边上多说说,一下子便从一个五品的闲散职升为了从二品的光禄大夫,才不过半年时间。只是他为人懒散,带着贵公子的习气,遥领着这职位,不过做光耀门楣的摆设罢了。
滢妃听了这番话,面上笑容不变,只是口气中微微带了挑衅,柔声道:“素闻边三公子高才,那倒要考较一番了!”边晔抱拳笑道:“滢妃娘娘要亲自考较吗?那小子倒荣幸得很!四年前娘娘入选宫中,圣上亲笔书写:温雅可人,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封为滢妃!娘娘的文采,想必十分出众。他笑容满面,也胸有成竹,边晔出自文坛世家,自己又被人称神童,况且于文章上男子本就比女子天天生胜一筹,他并不担心自己会落败于滢妃手。却听滢妃柔声道:“这些文章工夫我早丢下了,以往十成里不知道还剩几成呢,我们家学问最好的是九叔,现在席面上坐着的就有一位是九叔的得意弟子,蓓卿,你就和边三公子切磋切磋吧。”谢湉在这种场合下本就不善言辞,在那里闷头吃东西,突然听到姐姐叫自己和边晔切磋诗文,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她受过边家子弟戏弄,心里对边家可没什么好感,做诗文是件风雅的事情,若是和自己讨厌的人切磋,自然无味得很,况且她对自己的诗文水平也没什么信心。
滢妃却知自己这个幼妹心思单纯,在学业上反而最精纯,况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才十四岁,就算是与边晔不相上下,那么也算是给谢家增光了。
边晔笑吟吟看着谢湉,慢吞吞道:“呵呵,莫非谢家还藏有杀手锏么?”谢湉看了一眼姐姐,谢滢鼓励的眼神投过来,笑道:“蓓卿,边三公子才华横溢,你也不须想要胜过他,只是借此机会学些大家风范,可不比自己闭门造车来得事半功倍么?”谢湉心下轻松了些,正此时边晔已经站起来,兴致大发,长声吟道:“兴废总关情,看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幸此清英湖无恙;古今才一瞬,问此间佳人、席中数子,比当年风景如何?”他声音清越,回绝不息,意志踌躇,神采焕然,对谢湉调笑道:“士为知己,卿本佳人!佳人当配英雄否?”谢湉面上一红,不甘示弱,道:“目旁是贵,瞶眼不会识贵人;门内有才,闭门岂能纳才子!”众人看她回得如此之快,而且讽刺巧妙,乃是上好的拆字联,不仅喝彩一声。
边晔不由收起小觑之心,暗想:“她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我年长她几岁,若不拿出绝活来,拖得久了,就显得我不敌她。”他最擅长的是同旁部首联,心思一动,笑道:“道逢遐迩,进退逍遥,通达避逆遊途适!” 这十五个字,全是走之的偏旁,而且立意清晰,富于哲理,如何能仓促对出?这下把谢湉给难住了,她一时搜肠索肚,怎奈才思一时滞住,没了灵感,额上不由沁出冷汗。谢滢听到此联亦是心中一沉,想了几个都觉不工整,席上其他人也在心中暗暗思索。这一联是边晔早先无事时想出来的,自己也对不出工整下联,自矜是一幅绝对,此时拿出来,就是要出其不意压倒谢湉,要她怯场。
正这时宫人们端来了青梅酒给各人斟上,那边皇上兴致正好,命这些老臣自己慢用,笑对潞王道:“你替朕好好招待大家。”跟高朗道:“咱们去瞧瞧那些年轻人!”潞王看他君臣二人亲厚,心里未免有些酸酸的。他二人一前一后慢步踱过来,皇上笑道:“在对对子么?让朕听听,谁对得好,朕重重有赏!上联是什么?”滢妃把上联重复了一遍,皇上慢慢皱起眉头,道:“高卿,这个上联可有些难度!”高朗笑笑道:“这种对子尽是刁难人的,其实想想看,也没什么,皇上何必去费心力!在座的里面恐怕学问天分最高的是边三公子了,这个对子看来也不是他一时想出来的,呵呵,拿来为难小女孩倒是不错。”他淡淡说来,边晔揶揄道:“长乐王自己对不出,却未免小瞧了别人,边某虽然对不出,倒确实也不相信在座的有能对的出的。”他这话未免有些自大,高朗眸子里冷锐神色一闪,淡淡问道:“我若对出了呢?”边晔双手做了一个作揖的姿势,道:“那我边晔自然甘拜下风!”
谢湉喝了几口青梅酒,觉得思路清爽了些,耳听两人对话,突然就想起了那日在小酒铺里的事情,顿时来了灵感,挑衅地冲边晔看了一眼,刷的站起身,扬眉道:“宾室窈窕,空窗寂寞,守富安穷客寓宽。”声音若玉振,清晰异常。这一对着实工整巧妙,皇上不仅拍手道:“好!”坐在谢湉身边的程槿和谢家两兄弟也异口同声赞叹道:“好对!”边晔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方才把话说得满了,现在难以下台,却不肯轻易服输,沉吟道:“对得虽然还算工整,却未免不够大气。我上联中何其潇洒不羁,怎么你下联反而显得清冷寂寞,这一联只能算做甲等中。”滢妃笑道:“蓓卿才十四岁,与你斗了个旗鼓相当,你终究是输了一筹!”转头看向皇上,笑道:“皇上,我可要为我这妹妹求赏啦!”皇上笑道:“原没听你说过这孩子,现下才知道谢家除了你这女才子还有一个小女才子。蓓卿,你想要什么奖赏?”谢湉摇头道:“我们家受皇上恩赐够多了,蓓卿没有什么想要的。”皇上点点头,笑道:“果然是懂事的孩子,生得如此若人怜爱,可有人家聘下么?”滢妃笑道:“我爹宝贝她得紧,才舍不的聘人家呢。”皇上略一思索,笑道:“这样吧,要朕给你择门亲事!”
谢湉一急,脱口道:“不要!”她身边的程槿拍手笑道:“你是自己心里有人了,是不是?”谢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由耳根都红了,滢妃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笑道:“蓓卿心里有人了么?这我倒不知。”谢湉跺脚羞道:“姐姐!连你也来取笑我!”高朗站在皇帝身后,看她小女儿羞态,脸上也不由浮现了一层笑意,灵感突至,对边晔道:“我倒想出了一个下联。”边晔道:“请长乐王说出来,我们大家品评一下。”“沧海潮深,湖滨涛涨,浪涌波激濠濮涧!”高朗悠悠然道。“这一联果然对得大气,俨然已是名家风范,想不到高卿操劳案牍间,居然文思还如行云流水。这可把边家老三比下去了。”皇上听了大为赞叹,拍拍高朗的肩,笑道:“高卿你至今未娶,由朕做主,干脆把蓓卿许配给你,如何?”转头对滢妃道:“若说当今京表风华第一者,连朕都素有传闻,说的便是高卿,你谢家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不知道谢老爷子欢喜不欢喜啊?”一时席间静得连一根针掉下都听得见,谢湉使劲挣脱了滢妃的手,掩面跑了,程槿笑道:“女儿家害羞,我去看看,可别乱跑迷了路。”也离席了。高谢二家几十年不和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皇上如今点鸳鸯谱,恐怕不是一时兴致的事情。谢瀛沉不住气,站起来道:“我妹妹不能嫁给长乐王!”滢妃使劲给他使眼色,无奈这谢瀛都没看到,他当众顶撞皇上,既让皇上下不了台,也让高朗尴尬。
皇上虽有几分怒气,倒不便于发作,只问:“为何?”谢瀛倒一时踌躇了,这些话很难当着大家说出来,他弟弟谢池心思较为灵敏,站起来道:“长乐王无论人品家世都是京华一等一的,只是小妹还年幼,素来单纯无知,难侍奉君子,更难以担当长乐王贤内助重担。”在坐的边家戴家自然也不希望高谢二家成为亲家,但如今这两家在这样情形下不便插话,听谢家两兄弟极力推辞,各自心中也暗暗欢喜。
皇上一时无话,偏生高朗站在他身后也不表态,只是冷眼看着,倒像个局外人,弄得自己反而没趣,下不了台。滢妃柔声道:“皇上要操心小妹婚事,那是谢家莫大福分,但在这席面上就点鸳鸯谱未免有点草率,要不等之后再从长计议?”她及时给皇上了一个台阶下,皇上点头道:“也是。”
两人重新回了席面,各人面前摆放着一小碗汤,皇上刚才转了一圈,便觉得精神有些疲乏,口中干涩,坐下来,端起碗喝了几口汤,跟谢安道:“朕要向你讨个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高朗在旁边道:“皇上,这些事以后有的是时间。”皇上笑道:“高卿害羞了不是?”谢安笑道:“皇上要什么人请尽管说。”皇上道:“就是你的宝贝女儿蓓卿,朕看他和高卿很配,有意撮合他俩。”谢安到底是谢安,他从容笑道:“那是谢家福分。”当下再无言语。姜毕竟老的辣,谢安一则不知道高朗的态度,贸然拒绝则等于公开剥高朗面子,他虽与高朗不和,却也得留几分余地,二则在座其他人心里未必没有想法,特别是边家,戴家,若谢高二家当真结亲,这两家就陷入了孤立地位,他们必然不愿意看到两家结亲,三则虽然结亲可以改善两家关系,但高朗为人强硬,又精明能干,他那两个儿子哪能跟高朗比,毕竟还是把谢家会压下去,只不过最多保留了谢家富贵尊荣,想要掌控朝局,只怕是根本不可能的,谢安自然不甘心,四则外界素来传闻高朗不恋女色,恐怕是个爱好男风之辈者,把女儿嫁过去,岂不毁了女儿幸福?他极疼爱这个女儿,于情于理都是不愿。
但谢安也要留着余地,他自不能让自己想法被其他两家窥知,当下笑道:“皇上,这事不急,以后慢慢再说,您看长乐王,表情很不善呐!”他开了句玩笑,大家都去看高朗,坐在谢安身边的程非知道谢安心思,也佩服他片刻下考虑得周全,两人对视一眼,各自笑笑。高朗的表情确实有些奇特,有点尴尬,有点羞涩,带着几分恼怒,偏生又难以发作,压抑在那里。他一张白皙的脸上有点晕红,但看他手中捏着酒杯,许是被酒染红的。这些个家主大臣平素是看他少年老成惯了,此时看到少年人听到此类事情遮掩不住的奇特神态,各自心里都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