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圊城之春》花开并蒂

3、第三章 十爷

　　门外的小晏再也忍耐不得，头一低便冲了进去，嚷道：“你个吃里爬外见异思迁不识好歹的种，还在磨蹭些什么，速速料理了跟我回去！”

　　褚赫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就要跟着走，抬头见到小晏，不由呆了一呆。他又何曾见到过小晏这种神情，几分凄苦几分悲愤几分哀怨，统统绞在一起呈在脸上，没入眼里，竟让他不敢面对，只得不发一言展开身形，经过门口的时候一滞，抛出一颗药丸来，头也不回地去了。穿过林子的时候他隐隐地听见了一声叹息，像是九王爷的声音，又像是小晏的。

　　在崎岖山路上走了大半晌，林老头眯着眼，在竹林前停了马车。

　　夜半月出，甫起一阵凉风，几缕残云疾疾地走，留下忽明忽昧的影子，而眼前的这竹林，竟连半片叶子都不曾动。林老头迟疑着掏出褚赫绘制的地图，上面清清楚楚地描清了这段路，一旁还有三个蝇头小字，棺材林。

　　这个地方他听褚赫提起过，原本这片林子叫做往生林，是用来超度魂灵摆脱六道的场所，然而久而久之日积月累，贪痴嗔三毒慢慢聚积，加之原本据地的密宗亦不知其踪，林子便慢慢变得荒僻起来。等到雁回门的师祖开山辟地的时候，已经很有一些阴森之气。“还有哪，”褚赫那天压低声音，满脸神秘地说，“听说大师兄某次不知为何心血来潮去掘竹根，你猜挖出来什么？”

　　林老头手心发汗，顺着话接到：“……棺材？”

　　“咳！”褚赫不以为然地摆摆手，续满了酒，阖上眼抿了一口，咂咂嘴，“告诉你吧，是和尚的尸身。”

　　“尸身有什么了不起。”林老头吁口气，接过酒杯干了，“老头子我见过的多了去了。既然没有棺材，那还叫什么棺材林？”

　　“唔，这我也不清楚，师兄们都这般叫，那我也顺着嘴呗。不过话说，那些个尸身，统统是盘腿打坐的模样，口鼻还贴了金箔，嘴里含了玉蝉，有那么大呢～”褚赫说着，用手胡乱地比划了一下。林老头忙问：“嘴不是被封了么，哪看得到玉蝉啊！”

　　“哈哈哈。你以为我大师兄是什么人，他有什么事不敢做的？”褚赫挟起一支竹筷子，作势一桉一挑，“喏，就这样，啪——的一下，玉蝉到手。”

　　林老头心念一转：“你小子又唬我，你上山的时候，你大师兄早云游去了，他姓啥名甚估摸着你还不晓得呢，这会儿倒编得有鼻子有眼。”

　　褚赫急了，嚷道：“怎么不晓得。二师兄跟我说的，真着呢。”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二师兄话少得跟哑了似的，还会跟你说这些……”

　　“那便是三师兄，错不了。我说，你还要不要听？”

　　林老头踌躇着，人年纪大了，对这些阴阳轮回之事开始感到有些别扭的抵触，棺材啦，纸钱啦这些个词都听不得了，全当是些忌讳。想当年他艺高胆大怕过什么？最恐见美人白头，英雄迟暮。林老头苦笑着摇头：“说，就凭褚爷你，老头子我怎么能不捧个人场呢！”

　　这边褚赫满意地点头，继续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最稀奇的是啊，这些竹子的根，是扎在那些个和尚脑壳里的。”

　　他站起来，在林老头的脑袋上比划着哪里开了洞，哪里钻了眼，哪里敷了土，且大着舌头说，据大师兄推测，这些和尚都是当初那个密宗流派的人。而四师兄还自作聪明地解释说，这是修密宗的奇特法子，叫做“灌顶”，先在脑壳上凿了洞，把种子放进去，慢慢让它长成树、开花、结果，变成果位。褚赫复又坐下，指关节轻轻叩着桌子，似笑非笑地对这林老头说：“什么时候你自个儿去看看，便明白了。”摇曳火光下，褚赫斜飞的眉眼显得愈发邪气，林老头见了一阵胆战心惊。

　　回想到这里，林老头浑身一激灵，不由打了个寒颤。想想满眼的翠竹下都盘腿坐着个死和尚，都让人不寒而栗。更况且，林老头往马车里瞥了一眼，那里还有两具新鲜的呢。

　　就在这将行未行之际，竹林突然动了。

　　叶子沙沙作响，不知何处聚来的浓云遮住了月亮，眼前顿时一片黑暗，林老头一阵惶恐，忙探手入怀想要摸火折子，却抖着手怎么也找不到。他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耳里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箫声幽幽，更是骇得直欲拔脚跑路，那箫声中，分明夹杂着脚步声，一步一步，辨不清来路，好似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过来，坚决且无情地践踏过来。林老头当下无计，一转身便钻进了身后的车厢里。

　　车厢里倒是点了蜡烛，细细小小的两支，正兀自垂泪。半明半灭的光下，那并排放着的两具薄棺，一眼望去仿佛在缓缓移动一般，饶是素来不信鬼神的林老头也不禁念起了大悲咒来，念了两句，实在记不得后面，只颤颤巍巍地说：“冤有头债有主，顾家兄弟你们要索命，去找褚爷，噢不对，褚赫去，保管您药到病除马到成功春风得意……”这到后来，翻来覆去絮絮叨叨得都夹缠不清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又是一阵妖风呜咽，棺材板开始咯吱咯吱作响，啪的一声，林老头先前亲手钉下的钉子一颗颗弹将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两条老腿直抖嗦，最后终于支持不住，骨碌碌滚下了车，倒在泥地里动弹不得。

　　此刻，阴影里转出来一人，移开唇边玉箫，端起下巴冷冷地看着：“九哥也忒不给面子，居然派了这么个人来，真是让小王我肝肠寸断。”

　　“十王爷好手段，秦某佩服。”秦臻也从马车上现出身形，一手托着一具棺材，笑吟吟地站定。这十王爷与九王爷为嫡亲兄弟，长相自然是相似得很，而九王爷眉眼间时隐时现的妖娆，到了十爷这里，就变成了难以忽略的清傲。秦臻突地急起直掠，十王爷马上紧随其后，宽袍大袖如揽云瑞，竟凭空生出一番豪气来。

　　雁回观外，等候已久的裴缜开了棺，拢起袖子，轻柔地抚摸着顾倾国的额头。洞不算大，他满意地勾起嘴角，修补一下还是能用，只是是否趁手还是难说。当下示意秦臻将两具尸体小心翼翼地抬了出去，路过负手而立的十王爷身边，略略低了低头。

　　“顾倾城我要了。”十王爷淡淡地说。

　　裴缜轻轻皱眉，心里是不愿的，面子上又抹不开，正踌躇着该怎么回应，听得他又说：“你便是不愿也是要给的。我既已答应了惊蛰，便决不会让步。”

　　十二梦花街的惊蛰在圊城几乎无人不晓，当年顾倾城独独将她困在温泉里慢慢折磨致死，只恐怕那血凝结得快了，其魅力可见一斑。没想到十王爷对她情深至此，连顾倾城的尸身也要一并取去。想到可能采取的种种鞭尸剜阴等等手段，裴缜不由为顾倾城的那副好皮囊由衷惋惜，这次猎杀，真是亏大了。他暗叹，一边仍规规矩矩地应：“王爷真是情深义重，想来惊蛰姑娘九泉有知，必也是欢喜的。”

　　“你不用这般警醒，我马上会走。”十王爷悠悠长叹，“今天若不是他，你会这般乖乖地让我上山？”

　　裴缜不答。十王爷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走了出去：“十日后来取顾倾城。这个么，先给你当个彩头。”说罢遥遥地抛来一物事，裴缜赶忙接了，却竟像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无比妥贴地收了起来，惹得折回的秦臻一阵好奇，跃进门来，张口便问：“王爷口里的他指的是谁？彩头又是什么东西，让你居然藏的那么好？”

　　话音落下，裴缜只抿着嘴角不说话，知晓他并不愿意提及此事，秦臻无奈叹了口气，连忙快步走开，只怕裴缜见到他脸上的懊丧，失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而另一边裴缜则丝毫没有理会，他只默默在心里盘算，既是十日之后来取，那末便是要尸盔了。想来十王爷必是有用，拿去鞭尸什么的自是不可能了，现下便该好好琢磨琢磨待他用完怎样再把顾倾城弄回来，毕竟双生尸胎若去其一，是桩大大不美之事。至于十王爷拿顾倾城去派何种用途，他裴缜既不知晓也不愿关心。

　　一念及此，他便踱去了长生堂，那里是尸体加工处理作坊，也是裴缜最喜欢的地方。

　　小晏的身法越来越快，跟在后面的褚赫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勉强地提着一口真气，想要呼喊示意也做不到。几个踉跄之后，终于彻底脱力，一头栽在地上。朦朦胧胧地见到小晏折返，褚赫不由松了口气，第一次觉得小晏的丹凤眼竟也撩人得很。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堂堂褚爷竟然就这样晕在了小晏的怀里，并且睡了个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