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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断线布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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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亚妮娜送到咖啡馆,为她点了热牛奶和提拉米苏蛋糕,让她坐在临窗的位子等待索菲娅。我告诉她不要乱跑,妈妈一会就来,所以爸爸要先离开。
“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能见面呢?总是这样,妈妈在,爸爸就不在,有了爸爸,又没有了妈妈。”索菲娅玩着牛奶杯里的勺子,往左一圈往右一圈,热气随着转动飘散出来。
我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笑着,“或许是爸爸把妈妈的东西摔碎了,妈妈生气了所以不想看见爸爸。”本以为这拙劣的解释就算是亚妮娜也不会相信,结果亚妮娜只是搅拌着牛奶,说:“那爸爸你把它捡起来拼回去不可以吗?妈妈会原谅你的。”
我一时无言,只是点了点头,“好的,我会试一试。下次见。”我又摸了摸亚妮娜的脑袋,亲了她的发旋一口,离开了咖啡馆。在亚妮娜看不见的地方,我跑到一家报亭外面买下一份报纸,坐在长椅上开始阅读。
过了大概十几分钟,索菲娅的车出现了,她出了车门,飞快的裹紧了自己的风衣和围巾,进了咖啡馆,吻了吻亚妮娜的脸颊,说了些什么,之后她领着亚妮娜上了车。她依旧那么美丽,在冰天雪地中也是一只优美的白天鹅,眼睫上的雪粒是最纯洁的装饰品。
索菲娅没有立刻上车,却是站在车边往周围望了望,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外面很冷,雪花飞舞着落在她发红的鼻尖上,她把脸埋进围巾,眼神低垂,最后望了一眼街景后上了车,车子启动之后只留下一地黑白交错的雪景。
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留恋,但是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知道这篇新闻报道在写些什么,我的眼神早就黏着那辆车子而去了。
我望着那辆车子越行越远,带走了原本属于我的妻女。我无力且颓,像个紧抓着香蕉不放的猴子一样可笑至极。
看了看时间,手表上的指针指向四点二十七,索菲娅比预计的半个小时早到了很多。这个点有些尴尬,我在回家睡觉和去酒馆中喝一杯以解心中愁闷中踌躇不定。当我的脚步迈向酒馆时,我突然听到了滴答一声,那是雨滴从屋檐上落下后,沉默于大地的声音,就像我第一次见到路易斯那天,雨从万里天空降落,斜斜地分割了这个世界。
那个不会笑的布偶又猛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在雪地上跳出痕迹,从街边路灯上挂着的老旧时钟开始,滴答,滴答,他的脚步居然跳出了钢琴的声音,他像是律动的乐谱,一笔而过,从我身前两步的地方,上上下下,越跳越远。
我知道了,路易斯在召唤我。于是我丢下手中的报纸,那不知名的新闻也就与风雪逆行而去,油墨印刷的字母大概也会从平面跃出,亲吻从地面上涌起的六瓣雪花,圣洁而又美好。
我追赶着,跳着的小男孩却没有一次愿意停下来等等我,欢快的笑声却一直从前面传来,真是个调皮的孩子。我刚想大喊,让他等等我,他却突然站住了脚步,我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前进,他回过头来,却不再是以前的灿烂笑容,嘴角拉的很长,眼角向下,眉头紧皱,那是悲伤,想要哭泣的表情。
但是他脚下依旧打着节拍,旋转着消失了。我想拥住变成雪花的他,抓在手里的却只有粉末一般的冰冷。
我蹲在地上,想捡起哪怕一片,滴答,泪水和雨滴一起落下,时间从表盘再次流走,四点二十七分的指针开始顺时针旋转,我抬头,看向街边的屋檐下,白雪融化的水滴沿着屋子的轮廓蜿蜒而下,沉甸甸地坠在那棱角上,滴答,终于还是消失了。
我皱起眉头,看向地面,我的手还保持着抓住什么的状态,但是手中却空无一物。我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真是个调皮的小孩。
我拂了拂手上的灰尘,站起身,这里依旧是那条可爱的小巷。只不过,不同于前两次,今天的日光依旧笼罩着这里,带上了一些洁白透明的美好,所以它不再略带诡异,满满的都是温馨和风情。
我也第一次看清了这里的全貌,它就像一张老照片,凝固住了时间。这不是瞎说,这里更适合出现于西班牙这样温暖的地方,并且该是存在于上个世纪或者更早,总之不该是现在。它与现在的世界脱节,是一条与时间作对的小巷。
那面巨大的玻璃,就在我对面,里面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挂着的,摆在壁橱上的,随意丢在地上的布偶,每一个都在微笑。而把我带来这里的,是路易斯,那个唯一不会笑的布偶。虽然他并不会笑,但他是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
我熟门熟路的推开木头门,随之而来的花果香与温暖包裹着我,柴火燃烧时的咔嚓声代替了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我刻意绕过地上偶尔散落着的布偶,撩开厚重的布帘,来到内里的一方世界,依旧是普希金与暖光共存。
店主太太好像并不在,我觉得这样更好,她不喜欢路易斯这件事还是让我有些难过的。我开始四处寻找路易斯,但是他好像在和我玩捉迷藏一样,完全不出声。
“路易斯你在哪!我来听你讲故事了!”没有人回答我,我继续讲着,“嘿!不是你把我带来这边的吗!”找了五分钟,路易斯还是不搭理我,我开始不乐意了,佯装生气开始喊道:“你要是再不理我,我就走了,再也不来看你了!”
依旧没有回答。
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就像要掩埋所有的能让你紧张的气息,隐约间的滴答声甚至让我感受到了一丝倦意,这种不真实的困倦突然间铺天盖地般向我涌来,花果香混合着松香就像在空气中旋转,书架上放置着的普希金像是在嘲笑我一样上扬着嘴角。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
这种温暖是带着攻击性的,我一把扶住桌子,大口喘气,心跳非常快,就像溺水之人在水面沉浮,周围的空气像是凝结出了实体一般打出波纹,一圈又一圈,把我困在中心。
我有些喘不上气了,我希心里想,我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路易斯你在听吗!伙计,我下次再来看你,我觉得我有些不对劲!”说完,我就调转我的步伐往外走去。
我刚跨出一步,那个跳舞的小男孩却又出现在我面前,依旧是哭泣的样子,这次他没有跳舞,双手却是像握住什么似的,举在脖子前方,他的表情非常痛苦,仰着脖子喘息,白皙的小脸通红,眼泪顺着眼角一滴一滴滴落在地,却因为是幻影的缘故,在地上完全找不到痕迹,只有干燥的木质纹路在蜿蜒。
路易斯快要不能呼吸了,他在向我求救!这几乎是我下意识的反应。
他看上去非常不妙,他就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我却还是不知道他在哪。
窒息?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忍着四面八方的压迫感,抬头一看,本该是空荡的屋角,悬挂着一根细细的麻绳,一头系在本是用来晾挂小物的衣绳上,一头垂下,吊着一个布偶。绳子在他的脖子上绕了两圈后打结,他的四肢垂下,有水滴从他身上滴落,掉在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他非常缓慢的转动着,像是无力地妥协了一般。
那是路易斯。
那股窒息感越来越强劲,我不再多想,扶着桌子快步走过去,幸好绳子挂的并不高,在我头顶上方一点的地方,我举起手找到绳结,逆着烛光颤抖着双手一点点挑开缠绕的结,火光把我的手倒映在墙上。仰着头很不舒服,空气对我的压迫也越来越强烈,可我不得不努力集中精力解开绳结。在我快要晕倒的前一刻,路易斯掉落在我的手中.
手中本该是羽毛般的重量此刻却似乎重有千斤,我一下子就被这重量给压醒了,我差点摔倒在地,不再那么昏沉。我拖着我快要直不起的身子,一手抓着路易斯,一路磕磕绊绊,不知踢到多少的布偶,也不知屋内到底有多少要阻止我离去的手,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快点离开这该死的玩具店。
离开这与时间错位的地方。
终于,我跑出来了,刚撞开那扇木头门,我就体力不支倒在了外面的雪地里。屋内混沌般的温度一下被冰雪所驱散,视线重新聚焦,一片白茫茫之中,我看到了右手紧抓的路易斯,湿漉漉的,倒在漫天白雪中,毫无生气。虽然这样讲很没有道理,但是此时的路易斯真的就像断线的木偶,没有了灵魂。
“路易斯,你还好吗伙计?”我喘着气,虚弱得问道。我的力气正在渐渐恢复,但是还是没能完全好转,我只能摇了摇右手,把路易斯的身躯在十厘米厚的雪中晃出了一个小坑。
路易斯还是没有反应。
我缓缓站起身,雪粒从我的大衣上簌簌落下,大概我的脸上粘了不少,从远处看可能像个穿了衣服的可笑的雪人。但是我没有时间管这个,我有些心悸,回过头看了看我连滚带爬跑出来的玩具屋,它从外围来讲一点没有变化,看上去还是这么朴素,仿佛是在嗤笑我刚刚在做梦。如果不是我到现在心脏还跳动得厉害,我可能真要以为自己做梦了。
我把路易斯举起来看了看,它全身湿透,水从我的手指缝中流淌而出,滴在雪地里,我有种冲动,想把他像毛巾一样给拧干,不过考虑他醒来可能会生气,于是作罢。我又打量了他一下,还是觉得这么把路易斯带走不太好,我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拿了出来,大约三千五百卢布。我把纸币从那扇老旧的木门下面塞进去,最后望了一眼那面巨大的玻璃窗,转身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玻璃窗内所有布偶的眼珠都往右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