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看花泪下

4、女鬼

　　但过了几月平安日子，这事也歇下了。采花自这事以后别人看她好像总有什么心事的样子，人也安静了不少。因为长得美，这种安静的气质使采花更加招人上门。采花的牛脾气家人是晓得了，也就不敢催逼她，只是少不了吃饭时闲言碎语的念念叨叨。
　　这日秋高气爽，采花提着一篮衣服向村口溪边走去。
　　快到时，只见溪流旁的竹林下独自站着一位绀青长袍的男子和一匹白马，那男子听到声音转过头。她一见是个陌生的男子就先有些不自在了，那男子大大方方地上前拱手道：“姑娘，请问筋竹村怎么走？”
　　采花道：“你顺着溪水再走一会儿，便是村庄了。”
　　那人道，“姑娘是这村人？”
　　采花嗯了声。
　　那人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道：“多谢了。”牵着马便走。
　　采花等那人转过身，便打量他的背影，冷不防他回转过身，采花吓了一跳，红了脸。那男子微微一笑，“姑娘，还没请教芳名？”
　　“我.....”采花低着头，抬眼飞速地看了眼他，重又低下头，嘀咕道，“我可没什么芳名。”
　　“那请教姑娘贵姓？”
　　“我姓陈。”
　　“在下姓任。”男子十分有礼道，“请问这村人是否都是陈姓？”
　　采花摇头：“不是，村里姓什么的都有，陈姓居多罢了。”
　　男子看着采花道：“实不相瞒，在下来此地去要寻访一人。请问此地是否有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眼尾一粒淡痣，相貌清秀的女孩。”
　　采花摇头道：“你这样说我可不知道有没有。”
　　男子取出一副画，展开道：“便是这人，请问姑娘可曾见过？”
　　采花看了眼，不由咦了一声，画上人楚楚清姿，芙面娇容。她心想，这不是小双吗。
　　她惊讶的神色显而易见，男子问道：“姑娘见过此人。”
　　采花看了眼男子，道：“....你，是她什么人？”
　　男子惊喜道：“姑娘知道她？”
　　采花点点头，“我知道，她是不是叫小双。”
　　“小双？”男子喃喃，“小双，青璃.....”
　　“什么？”
　　男子摇摇头，看着采花道：“姑娘可否带我去见见她，到时自有分晓。”
　　采花道：“小双两年前就死了。你又怎么见她。”
　　“死，死了！”
　　采花道，“小双原本在王百万家里作丫鬟，两年前王百万娶她做八姨太，成婚当晚害死了她。”
　　“那，她的墓在哪里？”
　　采花叹口气，摇头道，“小双没有墓，王百万把她一卷草席扔到旷野里去，当年我也找不到她的骸骨。现在两年过去了，怎么还能找到？幸亏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王百万去年被阎王爷收走。小双泉下有知心里也能稍感慰藉。”
　　男子愀然长叹，说不出话。
　　静默间，但闻竹林随风萧萧飒飒，溪水潺潺流动。采花心下伤感，鼓起勇气问道：“你是小双什么人？找她做什么。”
　　男子似是不愿意多说，摇摇晃晃就要走，“多谢姑娘一番相告。”
　　“喂！你等等！”采花大声道。
　　男子一顿，转身看向采花，采花一对上他黯然的目光就垂下眼，只道：“小双说她五岁没了家，一路被人贩卖。”男子双目看向采花，采花的心砰砰直跳，“我与小双相识一场，她生前孤苦伶仃，死后....我.....我实在于心不忍。她的事也就是我的事，所以，所以有此问。”
　　“告诉姑娘也无妨。”男子道，“我是她兄长，她是我胞妹青璃。”他看向采花，“她和你说五岁失家，确实不错，我们家为战乱所毁，我与青璃一路被人奴役，在她八岁我十三岁时于浙江境内失散，我幸脱离苦海，为寻找青璃，一路流浪，一路追查踪迹，后来因缘得知她流落在此村。”
　　采花定定看着男子道：“你真是她亲哥哥？”
　　“不错。”
　　采花道：“既然你是她亲哥，我便告诉你她的事。”
　　男子道：“她生前留下遗言不曾？”
　　采花摇头，“我并没有见到小双最后一面。我只和你说我与小双的故事。”
　　男子默然颔首，采花道：“我与小双也是偶然相遇，那时她养了一条白鱼，喜爱非常，每日背着王百万到她藏白鱼的地方看它。在得知自己即将嫁给王百万后，便将白鱼托付给我照看，我以为......”至于说到白鱼失踪之事，只将那个梦略过不讲，其他都一一说了。
　　男子听罢，沉吟半晌，方道：“姑娘是说当时在王宅后院与其相见？”
　　采花点点头，她不自觉簌簌发抖，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
　　男子敛眉，开口道：“有劳姑娘带我去趟王宅。”
　　“你要去王宅！”采花惊道，男子淡然点头，采花道，“你去那做什么！”
　　“我要见它一面。”
　　采花瞪大眼睛，“你是说它，它找不到阿白，回来了.......”
　　男子道：“我不知道它是否找得到那条白鱼，但我知道它现在在王宅。”
　　采花结结巴巴道：“它....它真的....天啊....”她环顾四周，觉得一瞬间周围寒风四起，冷得骨头都在发颤。
　　男子道：“姑娘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我知道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知道它在王宅？”
　　男子愀然道：“它既已成鬼，怨念集结，又怎么出得去。你说你见那女鬼时是在王宅，那么她在王宅时就已气绝，成鬼后它以为自己无影无形，来去自如，岂知自始至终它都还在原地打转。”
　　采花道：“啊，它走不出去。它为什么走不出去？”
　　男子似是不想多作回答，只是拱手道：“姑娘，有些事在下不好解释，还请姑娘带路。早一步到王宅，也就可以早一步让鬼魂离开。”
　　采花看向男子，见他长身玉立，形貌不凡，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眉间愁云惨淡，心上也不禁凄然，“好，我带你去。”

　　采花一路只拣人少的小巷子领着他去，两人一路上不言不语，很快就到了王宅，只见上次那个老大爷仍然摇着蒲扇在那里打瞌睡。下午的太阳斜照下来，整个大宅子周围越加显得荒芜寂静。
　　采花指了指那块地方，道：“就是那了。”
　　男子看向大宅，他脸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转头对着正看向他的采花道：“多谢姑娘带路。姑娘，你回去吧。”
　　采花一愣，忙道：“不，我要和你一块进去。”
　　“不行。”虽然语气温和，却是分外坚定。
　　采花碰了个软钉子，道：“为什么不行？”
　　男子微微笑道：“姑娘我看你额际发天光，知你福祚深长，一身必大富大贵，幸福安康，何必趟这浑水。”
　　采花听到这样讲，不自觉想起那个梦境，摸了摸额心，道：“我....既然你也说我会幸福安康，那么趟这浑水料想也无大碍。小双生前虽与我没有如何亲近，但我一直都想念她，她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要参与的。”
　　“姑娘你心地良善，有情有义，即使是萍水相逢之人也能仗义相助，在下佩服。不过此去不仅凶险，有些事在下自身尚且理会不清，实在无法分心于姑娘你。”
　　采花忙道：“没有多少凶险的。上次我也去过，有惊无险罢了，你放心，我不需要你分心保护我，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
　　男子摇头叹道：“姑娘，我的意思是，这里面有我们兄妹俩的事，与姑娘无关。还请姑娘谅解。”
　　原来说来说去，这个人与小双的有些秘密不想让采花这个外人知道，采花终于明白了，红了脸略显羞惭道：“我不打扰你们便是。我在外面守着好了。”
　　男子颔首致谢，便大踏步朝王宅走，只见那老大爷也不拦他，任他进去，采花觉得奇怪。
　　她寻思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为什么这个男子胆子这么大，行事古里古怪，若非他相貌清俊，言语文雅，当时就应该怀疑他。她左想右想，坐立不安，眼见黄昏来临，斜阳夕照，四周很快就要暗下去，自己难道就一直守在这吗。
　　她想，不如偷偷进去，上次记得是在庄院东北角碰见女鬼。于是注意打定，按照上次的记忆找了过去，东北角靠北面有个缺口，她记得从这里进去大概是书院吧，于是，蹲下身爬了进去。
　　进了书院，往左面走去大概就是后院了吧。
　　现在四周黑得很快，她加快脚步，一路上虫声唧唧，加上汗流浃背的，所以也不如何恐惧，只是心里正奇那人进来了怎么没有动静。到了后院，她一眼就看到那个男子笔直地坐在地上，背对着她。
　　她刚前进几步，男子突然身躯一闪，眨眼到了她面前，见是她，不由惊讶，道：“姑娘，是你？”
　　采花红了红脸，道：“对，是我。我心下放不下，所以进来了。”
　　男子微皱眉梢，采花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只淡道：“罢。或许你命中与我们兄妹缘分不浅，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采花心花怒放，原以为他又会义正言辞一番，当下不敢多说，生怕他反悔，忙忙点头坐下。
　　在等待中，采花性急，耐不下心，道：“你真的确定它会来？”
　　男子闭目养神，闻言道：“我不确定。”
　　“你不确定！”采花失声道。
　　男子颔首，“该来的总是会来。我所能做的便是等。”
　　采花见他说得玄忽，半信半疑地，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刚才进来时怎么守门的老大爷不拦你呢。”
　　采花凝目看向他，见他双目阖上，神态安详，似是睡着了。采花嘟囔道：“这个时候你还睡，待会来了要我怎么办呢！”
　　正着急时，乍然阴风四起，原来天已全黑下来，整个后院连虫鸣蛙声都没了，静地好像坟墓。采花吓得脊背生凉，不自觉向男子靠去，但一靠却发觉他的身体比冰库还冰，啊地一声忙缩了回去。
　　男子毫无感觉，依旧闭目坐着。
　　采花心里着急，拿手指去戳了戳任天行，道：“喂，你醒......”刚碰上去，男子倒向一边，但却依旧维持着坐姿僵直着倒在地上。
　　采花这一吓非同小可，她连滚带爬地扶起他，忍着寒气叫道：“你，怎么了！喂，你还好吧，醒醒啊。”
　　男子恍若未闻。采花无论怎么动摇他的身子都没有反应，心慌意乱下，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咽了咽口水将手指慢慢触向他的鼻尖。刚一触就猛地缩了回来，她面色如土，心里不住地道，死了，这人死了。怎么回事，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就，就没气了。
　　正呆呆失神间，突然听到一声凄厉地哭音，采花猛地一阵哆嗦，她啊地大叫一声，就要爬起身跑出去，眼前突然多了一个飘飘的红影，采花心魂俱散，全身僵硬。
　　那红影凄然道：“我找你找不到，我怎么也找不到，找遍了四海八荒，上天入地，却找不到你......”
　　“阿白，你在哪啊，我找不到你——”那红影人向前飘了过来，采花浑身冰凉，瞪大眼见它就快要飘入自己的身子，却脚像是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出去。
　　蓦然，她腰肢被人一带，几个翻跃，落在临近的台阶上，看到是那个男子，不由喜极而泣道：“你，你没死啊。”
　　男子抿紧薄唇，默默不语地看向红影。红影却对他恍若未见，只是朦朦胧胧地四处飘荡，嘴里一直喃喃不定。
　　男子放开采花，祝福道：“待在这里别动。”不待她回应，身影一晃一闪就飞到了红影面前，只见他对着女鬼道：“青璃，你认得我吗？”
　　那女鬼听到声响，呆呆看向他。
　　他见到女鬼可怕的样貌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冷然道：“你还记得我吗！青璃！”
　　女鬼道：“你，你是谁？”
　　男子苦笑道：“青璃，你就是成鬼成灰我也忘不了你，但你就那么轻易忘了我！”
　　女鬼反被男子的气势逼退了几步，嗫嚅道：“我是小双，小双不认识你。”
　　男子惨然大笑，“确实，小双不认识，但青璃总认识吧！”
　　女鬼似乎想起了什么，身影晃动，不住口地尖声道：“青璃！青璃！小双！青璃是谁！我又是谁！”正要飘走时，男子身影一闪，一把握住女鬼的手腕，那青紫交加的细瘦的手在男子苍劲有力的大手中不住发颤，男子温声低语道：“青璃，不要害怕。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忘记了很多事，现在我来了，一切都会好的，我带你离开。”
　　女鬼猛地发狂起来，指甲在男子手背上划出几道血迹，男子却仍不放手，连眉尖也不动一下。
　　采花看得心神一窒，只听女鬼凄厉道：“我不要离开！我要找阿白！阿白才是我的。我只要阿白！”
　　男子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问道：“你为什么只要阿白。阿白是谁！”
　　女鬼突然说不出话，男子直直看着她道：“你忘了你以前叫我什么吗！”
　　女鬼脸上竟然出现近似恐惧的神色，男子冷笑一声，猛地逼近女鬼，对着她高声道：“我便是你的阿白！青璃，我们自小生活在一起，你叫我阿白，我唤你阿黑，你难道忘了！”
　　“不！不是的！”女鬼像是要甩脱什么可怕的回忆，叫道：“不！阿白是我的鱼儿，我们最好。只有我们最好！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她又抓又咬，原本就恐怖的样子变得更加暴戾丑陋。
　　男子无动于衷，叙述道：“在我们族中，女子称自己的爱人为阿白，男子称自己的爱人为阿青，青璃，青璃，你难道真忘了，还是不愿想起来。”说罢，他单手抓住长袍的衣襟，向后用力一扯，长袍飘然除了下来。露出男子赤裸上身。只见一尾巨大的白鱼自男子的肩头一直延伸至脊背、腰间，流线型的身姿清灵矫健，尾鳍处散开的弧度直达前面肚脐处，那栩栩如生的鲜活白鱼仿佛就在男子的肌理上游动。
　　采花看到那鲜明的纹身时一愣，察觉与那条消失的白鱼十分相似，再看一眼这个男子，见他傲然挺立，身姿俊逸，白鱼纹身与之相得益彰。
　　女鬼蓦然静下来，却兀自不肯相信，喃喃道：“不，不，不是.....”
　　男子柔了声，道：“青璃，我知道你一直怀有怨恨，但你知道你心中的怨恨是什么吗？”
　　女鬼茫然道：“是，是什么？”
　　男子嘿嘿冷笑，道：“是我们！”
　　“我们？”
　　“不错！”男子道，“青璃，自从我们被罚下人世，永世为兄妹以来，这已经是第一百次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