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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寒衣】泉城待 ...

  •   新麻裁出锦衣妆,跪向西南黯神伤。故人泉城且莫待,满把纸钱寄冥乡。
      十月初一日,乃都人祭扫之候,俗谓送寒衣。——《燕京岁时记》
      西南处,十月朔也仍是郁郁葱葱的模样,只是山野间露更重了,寒气也深了些许,原本翠绿深浓的景象也似乎披上了黯淡的色彩。
      锦山松木掩映深处,一座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从里面传来一个很细弱,但悠扬的歌声,歌声在这山谷之间传响,又回荡——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仔细一看,屋内安然坐着一名白衣女子,低眉拣择着清水中的苎麻团,口中轻轻哼唱。
      一团毛茸茸的球状物蜷在女子脚边,慵懒地叼着一大束麻草,竟然口吐人言:“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唱这首歌呀?”
      “唔……”女子放下手中的麻,皱眉歪歪头,“为什么?估计……估计是看你老是在我旁边晃荡吧。”
      狐狸甩了甩尾巴,将麻草放在她面前的盆里,似是不屑:“什么叫老是晃荡……要不是这山间就你一个人,小爷闲着没事干……话说,你怎么老是在这个山里揉麻做衣?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看看?”
      “别的地方……”女子将新的麻草梳理开,细嫩的双手被粗粝的麻草摩挲着,“泉城吧,或许……”
      “或许?”
      “嗯,我的什么人就在那个地方。”
      “你的什么人?”
      “唔……我也不记得了……”女子笑了笑,又低眉专心理着麻草。

      “今年秋冬,似乎变冷了。”男子看着窗外万物凋敝的萧条之景,双手无意间在揉搓着单薄衣角,一阵寒风骤起,他不自觉地瑟缩一下,身后老管家嘶哑着嗓音道:“是啊,一天比一天冷了,大人还是莫忘添衣才是。”
      “莫忘添衣……莫忘添衣……”男子的手指滑过衣缘,低眉笑开:“岂曰无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岂曰无衣六兮?不如子之衣,安且燠兮!”
      老管家叹了口气:“大人,今年寒衣节……”
      “照常吧。”男子敛眉轻叹一声,转身离开窗前,木棂上留下几滴黯淡的水渍。

      “你这件衣服似乎渐渐成型了。”小狐狸在女子身侧踱步,软绵绵的脚掌慵懒地踩过地面,似是端详着那身衣服。
      “阿狸,等衣服成型后,你能不能帮我走一趟啊?”
      “走去哪儿?”狐狸停下脚步,蹲坐在她面前。
      “泉城啊……”
      狐狸斩钉截铁地撇过头:“不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那里有我讨厌的人!”
      “讨厌的人?”女子歪歪头,“可是阿狸不是一直活在这里的吗?”
      “是这样说的没错,但是这也不能阻止我讨厌他啊。”
      “阿狸这就是你无理取闹了,你又不知道是谁就无缘无故地讨厌人家,这样可不好。”
      “谁无缘无故啦?蠢女人,笨死了!还有,不要老是用那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讲话,小爷今年两百八十二岁了!”
      “好好好,阿狸两百八十二了,最厉害了。”
      “都说别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了……”
      女子娴静微笑着,看着狐狸炸毛的模样,笑容却渐渐暗淡,抬起袖子,似是在擦拭眼角的泪。
      狐狸看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一怔,讷讷道:“你……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我……我就怕那个人没衣服穿过冬……会冷的。”女子茫然无措地看着自己的双指,白皙得近乎透明。
      “那个人?”狐狸挑眉。
      “那个人?我也不知道是谁……”女子嘟着嘴摇摇头,拿起一支磨得很细的石针又开始缝起手中的冬衣,“阿狸你知道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我不知道!”狐狸将头埋在两个爪子中间,两个小耳朵耷拉着,尾巴也垂着,许久,感觉不到女子的回复,才悄悄抬起一只眼,才看到女子正拿着那件半成品衣物,愣怔怔地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狐狸烦躁地将爪子搭上耳朵,揉了两圈:“哎呀你能不能不要做衣服了?”
      “啊?”女子呆呆地转过头,看了两眼狐狸,“对哦,我怎么又发呆了……”说罢,又低下头,开始缝制那条袖子,无意识中又哼唱起来:“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狐狸瞪着女子,瞪着瞪着,突然感觉双眼有些湿润,它挪了几步,蹭了蹭女子的白裙子:“我答应你就是了。”

      “大人,都准备好了。”老管家躬身对男子道,“还是在泉山之巅。”
      “辛苦了。”男子颔首,接过老管家手上的竹篮,往门外走去。
      “大人,天寒了,莫忘添衣啊,否则,夫人也不安心啊……”
      男子似是赌气般推开门,任凭寒风灌进了他的衣领,长袍猎猎作响:“她若不安心,为何不亲自来给我送衣服?”
      “大人,夫人已经……”
      “她在。”男子极轻极轻地笑开,“她说了,她在西南苗疆处为我裁制冬衣,今年寒衣节她想看见我穿上的样子。”
      老管家看着男子痴狂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大人他明知夫人不在了,明明记得提醒他购置纸钱怕夫人在那头过得不好,却还是自欺欺人般的相信,那些只是自己的错觉。
      “我有时候真的……恨死了当年那个恃才放旷的自己……”

      女子低眉缝着衣角,针脚细密,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却不见狐狸越来越低落的情绪。
      “阿狸阿狸,我快缝好了,你看看?”
      狐狸恹恹地看着那件衣服,竟没有如平时一样跳起来,而是缓缓地围着女子转了几圈,在她身前站定,抬首望着她:“你……你真的决定了?做完它?”
      “有什么问题吗?”
      “你……或许,我永远也见不到你了。”狐狸张开嘴,尖尖的牙齿含住那件还差一些缝合的袖口。
      “这么伤感啊……”女子放下针线,抬手揉揉狐狸头上的绒毛。
      “我舍不得你……我……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啊……”狐狸趴在地上,蔫蔫重复道,“我舍不得你。”
      “可是阿狸,我有种感觉——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把这件寒衣做好,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存在,这似乎就是一种执念了……不完成,那我留在这世间的意义何在呢?”女子小心翼翼地从狐狸松动的口中缓缓抽出那节袖角,对着狐狸,还是那种纯真的笑容,干净而甜美。
      狐狸垂着双眼:“好吧好吧……虽然你什么都记不清了,但你还是为了他,放弃了我。”
      女子手中的线越收越紧,在袖口处收了个结,细心地将线头收好,将它递给狐狸:“阿狸,拜托了……”
      狐狸看着她近乎透明的指尖,吃力地举着那件衣服,问她:“你知不知道,一旦我接过这件衣服,你就不再存在于这人世?你还有大好山河没看,你……舍得吗?”
      女子看着狐狸湿润的双眼,一向迷糊的神情变得坚定,她对狐狸说:“我不贪恋这人世间,我只怕……他没有冬衣。”
      狐狸闭上眼,两个前爪合在胸前,一片柔光闪过,狐狸所站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面容清秀的红衣小童。
      “阿狸?”女子笑道,“没想到你真的这么可爱……”
      狐狸双手握着那件冬衣,盯着女子一字一句道:“你转世后,可别忘了……不对,喝了孟婆汤,谁都会忘记。也罢……可是最后这时刻,你一定要记得我,我叫留月,累上留云借月章的留月。”
      女子的手逐渐松开,她的身子也变得更加稀薄,她郑重承诺道:“留月,很好听的名字,我不会忘的……”
      最后一句话,随着一阵风过,消散在空气之中。
      留月捧着那件冬衣,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总觉得丢了什么……
      他只是一只小狐狸,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狐狸,后来机缘巧合修成人身,孤身在这山野中生活,有时候坐在山上,看着天上那轮硕大的月亮,总会觉得很寂寞。
      后来,锦山中来了一对夫妻,他们感情很好,而且他们都是好人,和那些随意射杀的猎户不同,而那个女子常常会给山里受伤的小动物包扎伤口。
      但是山间湿气重,瘴气也浓,时日久了,女子原本就有恙的身体日益衰化,但还是坚持为男子做一件冬衣。
      在女子病情恶化的同时,有一大批人敲锣打鼓到锦山来,吓跑了好多小动物。他们把男子迎走了,而女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留下。
      他想,他一只狐狸,她一个人,刚好可以互相作伴。于是他就到他们生活的屋子里,却发现女子的精神突然好了起来,而且忘记了很多很多事情,只知道缝制一件冬衣。
      女子搓麻的时候会跟他说话,说很多很多事情,说外面的集市,说外面的烟火,说外面的人,还说着外面的节日,这些于他而言都是新鲜的,那段时日胜过他在这山中度过的近三百年。他埋怨那男子抛弃女子,自己去外面享受这荣华富贵,心中又带有微微的庆幸。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了女子的反常——她从不出门,不吃东西,每缝一针身子都会以肉眼看不见的变化变浅一些……
      于是他去查证了一下,才知道女子是一缕依靠执念支撑的残魂,凭着这一件冬衣存于世间,等到冬衣缝制完毕了,她也就消散了……
      他舍不得,但不能去干涉,因为残魂执念所寄托的东西一旦破坏了,她很有可能化为厉鬼,坠入地狱。
      可如今,她还是离开了……
      留月攥紧那件衣服,毅然走出屋子。
      既然她不记得了,那就由他替她问问,男子为什么要抛下她一个人。

      泉山山巅,男子跪向西南方向,面容无悲无戚,将纸钱点在火上,看着火舌一点点舔舐纸梢,纸被烫卷,蜷缩,渐渐变黑……
      这是,一个声响似乎将男子从神游太虚中唤醒,男子抬头,惊愕地看见一个红衣小童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手中捧着一件衣服样的东西。
      “你是……”
      小童开口:“锦山故人央我送寒衣。”
      男子怔住,火快烧到指尖也不自知:“故人……你……你是说……”
      留月不解,他抛弃了她,为什么听到她的名号却不害怕,而是惊喜?
      “当年你将她一人抛弃在锦山,如今这般姿态又是摆给谁看?”
      “我将她抛弃……确实……是我负了她……当年我少年得志,官居高位,却不知避其锋芒得罪了当朝权臣,被流放至西南锦山荒芜之地,还连累她与我一同受罪。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她说,她要为我缝制一件寒衣,因为那儿湿气重,若不好好保暖,久了身体就会受损……可是……没等冬衣完成,她便……是我亲手将她收殓的……没想到,她去世没多久,我便官复原职……我一直不相信,不相信她真的就这么抛下我……所以……所以她没死对不对?对不对?”男子丢下手中纸钱,急切地看向小童,眼中是满满的希冀。
      留月衣下的手渐渐握紧,收缩,他低下眉,看着衣上的纹理、细密的针脚,或许,他真的想错了……
      他将那身衣服郑重地递给男子:“她已经去了……一缕残魂凭借执念支撑下去,执念完成了,她也该走了。尘归尘,土归土……”
      男子绝望地闭上眼,面颊中隐隐出现两行清泪,厚实的寒衣在手中沉甸甸的,如万钧重,上面是他妻子的执念,留在这人世间的念想。
      留月站在男子身后,看着他抱着那身冬衣,久久伫立,二话没说变回了狐狸模样,向着锦山方向奔跑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女子的歌声——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寒衣】泉城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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