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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中秋】暮云收 ...

  •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燕京岁时记》
      月色清冽,带着几分秋的薄凉,他晃着手中酒盏,一抹清泓映在杯中,浅浅盈漾。
      他抬杯,将那壶月色饮入喉中。
      如果那人在,一定是单手持笛,弯膝坐在他旁边这棵树最粗的枝桠上,将那只短笛在手上转两圈,扣在锁骨处:“乔兄,一杯不够,一坛才好。”
      他将手中杯子放回桌上,看着空落落的身旁,天边月圆得正好。肩上一暖,他回头,母亲那张熟悉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母亲。”他轻轻颔首,揽过肩上的衣。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儿?”母亲轻声道。
      “我……想等一个朋友。”
      “可你那个朋友,已经三年没来了。”
      他抬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转着指尖的酒杯,左胸口处那道陈年旧疤似乎在隐隐作痛。

      他是一个杀手,却名为生,乔生。
      他对自己十岁前的记忆全无印象,在他的主人将他从某棵乔木下捡回来的时候,就意味着刀光剑影中舔血生活的开始。
      主人说,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人命自为草芥。
      主人坦坦荡荡地告诉他,他的失忆就是他造就的,因为他根骨好,为的就是让他帮他杀一个人。
      他不恨主人,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强者说了算,他心服口服。

      一把宽刀,比匕首长,比长剑短,黑夜月色中不反射光线,轻柔却狠绝地刮过侍卫的脖颈,就像是情人拈花的手,滴血不沾。
      刀转了几圈入鞘,他轻巧地靠近中心的小院,在他提起刀靠近院门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院内传出,似是涤荡了人心的繁杂,在十丈软红中纠缠,空灵跃出,大悲大喜后的大彻大悟,求而不得后的果决放手,在这悠悠笛声中散发开……
      他不自觉地将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擦拭了粘在手上刀柄上的鲜血,心中的杀意淡了许多,纵然知道没将那人击毙的后果,但他打心眼里并不想让这血腥气扰了圣洁纯净的笛声。
      笛声渐渐停止,在混着桂花香的袅袅余音中,他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又攥紧了手上的刀。
      “门外的兄弟,请进。”院内吹笛人淡然的声音想起。
      他沉凝了眼,怀抱着刀推开院门。
      院内摇摇桂子中男子蓝色衣袍,悠闲随意地倚着桂花树,淡如山水墨画的眉眼浅浅一抬,直起身,对他微微一笑:“这位兄台可也是无家可归,在这中秋佳节思乡?相逢即是缘,不若让在下陪兄台酣饮几杯?”
      那股戾气在这一笑中消失殆尽,稍稍出鞘的刀的柄和鞘彻底合在一起。
      但他仍是冷冷地注视着男子:“你不知道我是谁。”肯定的语气。
      “哦?兄台怎知在下不知兄台身份?”
      “知道我是谁的人,断不可能如此淡然。”他自信道。
      乔生,江湖第一杀手,出刀利落,招无虚发,从未失手,其名甚至可止小儿夜哭。
      “不就是乔兄么?”他无谓道,“乔兄,中秋月圆,你可想家?今夜,不若不顾身份,来陪小弟共饮一杯?”
      “你不是慕云收,你是慕家找来的替身。”他平静叙述。
      “呵。”他笑纹在唇角漾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不杀你。”
      “在此佳节谈论打打杀杀,乔兄不觉得未免太过煞风景了?”他为他斟了一杯酒,“可惜未能料到乔兄今日拜访,才一个人独酌这酒,否则这酒一杯太少,一坛才好,方能一醉方休啊。”
      “你是谁?”
      “我?”他将酒杯双手奉至他面前,“乔兄可唤在下慕云收,当然,若乔兄不愿,也可以唤在下笛沙,暮云收尽,便是黑夜彻寒,这名字,在下也不喜欢。”
      乔生接过他的酒,一饮而尽。
      “乔兄,你可想家?”他拂过落在衣上的桂花,重新问了一遍。
      “家?我没有家。”
      “诗酒年华,策马天涯,何处不是家?”他长笑一声,从袖中掏出一物,“乔兄可知此为何?。”
      他看着那个拙劣的彩色泥塑,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兔子:“不知道。”
      “这是兔儿爷,小孩儿中秋的玩物。”他拉起他的手,眉眼间带着促狭,将兔儿爷放于他掌心:“就送给乔兄了。”
      “我不要。”他皱眉,却没有将其丢弃。
      “乔兄可认得此物?”他挑眉,看着他伸出的手。
      “不认得。”
      一道黯黯的神色从笛沙的长睫下流过,再抬眼时,又是笑意晏晏:“这下可不就认得了?”抬指将他的手推了回去,“不知乔兄可愿交在下这个朋友?”
      乔生触到笛沙温软的手时,愣了一下,这温度,比他想象中的暖些许。不知是否因为杀戮过多而冰凉的手也顺带暖和起来。
      他冷着脸,点点头。

      “真正的慕云收在哪儿?”一月过去,他零零碎碎地也接受了一些任务,但主人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任务——刺杀慕云收,他却仍未完成。
      还有一日,再无解药,蛊毒就要发作了。
      笛沙从不过问他的事情,只是同他饮酒奏笛,随他去他任务的地方游历山河,不问世事。
      “乔兄,今日申时初到后山,我告诉你。”
      乔生一人立于矮坡上,看着远方流霞,如同少女鲜艳的裙角,还像家中染坊那种胭脂色的布料。
      家中染坊?
      他家中有染坊?
      他抬指摁着额角,觉得眼前黑了黑。
      等到暮云收尽,天渐渐暗了下来,他看见十五的月很亮,亮得繁星隐没,树影阴翳,但不见笛沙。
      来自杀手的警觉被调起,手中的刀紧了紧。
      这时,一盏孔明灯升起,暖黄的灯光在黑暗中分外灼眼,孔明灯上绘着粗陋的骑马图。
      紧接着,又是一盏暖色的灯升起,这次是照水簪花图,仍是拙劣的画技,却比适才那幅多了几分神韵。
      一盏盏灯陆续升起,照亮了夜空,几乎将月色覆盖。
      万千灯火中,轻柔的笛声响起,袅袅缠绕,空灵,悠长,缠着远处家乡的呼唤与怀念。
      笛沙一袭月白色的衣,长发用水蓝色发带松松束住,一曲毕,对他浅浅一笑,还是问出了一直以来的问题——
      “乔兄,你可想家?”
      他冷漠的面容在漫天暖色中变得柔和:“我没有家。”
      笛沙仍是云淡风轻地带过,就像是刚刚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中秋有燃灯的习俗,上次见面仓促,未与乔兄好好点一盏,今日虽不是中秋,但月圆得正好,便思忖着,在下身为乔兄挚友,却无所与,不若聊赠一分光。”
      他将笛别在腰间,从身侧拿出一盏灯,双手递给他,那盏灯上画着月宫,月宫中有白兔捣药。
      乔生吹起火折,点亮了灯,抬起双手,让这盏灯飘飘摇摇飞上天。
      “良辰美景,是个好日子。”笛沙与他席地而坐,转着指尖的短笛。
      乔生难得开了口:“你呢?你家呢?”
      “我?”他轻笑,“我有家,但那已不是家。”
      “哦?”
      “乔兄若有兴致,不妨听听小弟为乔兄讲述的一个冗长的故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江湖刀客,独来独往,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但有些许孤傲与偏激。
      这个刀客恋慕上一个被他从山贼手中所救下的富家姑娘,两人私定了终生。
      相处不过三月,刀客心中开始向往当年刺激的江湖生活,姑娘心中明白,便让他离去。
      两月后,姑娘的家人发现她已有了身孕,便将她下嫁给当地一个富商,富商家里做的是染坊的生意。
      待到刀客回归时,看见作为人嫁的姑娘,只能在冲天喜气中愤然离去,他恨姑娘的负心,却不曾理解她的苦衷。
      九月后,已为人妇的姑娘诞下一名男婴,又过一年,为富商也生得一名男孩,两人对着孩子照顾有加,生活的安稳美满令姑娘也渐渐忘记了当年那个青松俊朗的刀客。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开的是染坊,做的是简单的小本生意,生活算是富裕充实。
      有一天,有个江湖刀客因为仇杀,逃到了染坊,被他们收留得以躲过一劫。
      女主人为刀客擦拭血染的面容时,发现他正是自己当年心心念念的人儿,手一颤,回身掩上门扉,低声与富商商量。
      刀客重伤之际迷迷糊糊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别的男人呼唤着自己的心上人,心中莫名的耻辱,他听到他们谈论关于自己的那张悬赏令的事儿,误以为他们为了换取赏金,要将自己出卖,便不顾病体逃离了富商的家,顺便,带走了富商年仅十岁的小儿子,并捣毁了他的记忆。
      女主人知道这件事儿后,悲痛万分,向富商坦白,同时想尽一切办法知会刀客真相,看是否能用大儿子将小儿子换回来。
      刀客知道此事,不置可否,仍是将小儿子带在身边,将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杀手,为的是杀掉大儿子,抹去当日耻辱;同时又每日偷偷潜入染坊逼迫大儿子练武,为的是向姑娘证明,他的儿子才是强者。
      “我就是慕云收,你要杀的人。乔兄,我说过的。”笛沙轻轻浅浅地笑开,“这个故事,本就没有结局的,不是么?”
      乔生看着笛沙那双灿若星子的眸子,突然有些疲倦。
      此刻,他才真正信了,他是慕云收。
      但那又该如何?那是他的挚友,或许,还是他的兄长。
      也罢。
      他清冷的面容开始染上笑意,还是那句话,却带了真心:“我不杀你。”哪怕他即日就会毙命。
      “但是,我……要杀你!”
      话音未落,他双指间纤细薄细长的刀片刺过他的左胸口,有鲜血汩汩冒出,似是源源不断,笛沙白皙染血的面容映着漫天的灯火光芒,在乔生看来,竟有几分讽刺,怀中的兔儿爷摔落在地,碎成两半,在低沉的碎裂声中,似乎记忆深处有些回忆被唤醒,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云收云收,这个兔儿爷好看,送给你!”少年笑得纯真无邪。
      “云归,你要叫我大哥的。”另外的少年接过兔儿爷,虽是无奈的神情,但眼角眉梢的喜色却收不住。
      “不要,云收好听,要不你叫我大哥吧!”
      “为……为什么?”乔生怔怔看着笛沙的手,那双手沾满了他的鲜血。
      “我不是慕云收,我只是一个杀手。我也被下了蛊,只有杀了你,我才能自由。”笛沙柔和的声音响起,但在他耳中渐渐远去。
      他费力睁了睁眼,翕动着唇,轻巧且清晰地说:“那个故事……假的?”
      “假的。”他眼中毫无情绪。
      “假的?”
      “假的。”笛沙面无表情,冷得像一个他这样的杀手。
      银光乍现,血色喷涌,他最后的印象定格在笛沙那张漠然的面容。
      笛沙将手中银刃丢弃于地,抬眼时眼中没有半分笑意:“我杀了他。你可以把那蛊的解药给我了?”
      “你自由了。只是没想到,你会为了这唯一的解药杀了他,你的心比我想象的还硬。”来人声音中带着赞赏,“我本以为你会将你的解药让给他。”
      长睫低垂,看不清他眼底神色:“暮云收尽,便是黑夜彻寒。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待乔生苏醒时,已经躺在床上,身旁鬓角染霜的妇人端着汤药,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虽然仍是对全十岁前的记忆毫无印象,但他也知道自己为何昏迷,左胸口处刀上作痛,他的心脏在右胸,笛沙那刀并没有致他于死地。但他仍疑惑为何自己还活着,为何,蛊毒没有发作。
      妇人说,她是他的母亲,这儿是他的家,一个染坊。
      他闭上眼,没有深究,许是命不该绝吧,既然回来了,就安顿下来吧。
      但是细细碎碎的记忆在脑中不断穿插回荡,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
      “这位兄台可也是无家可归,在这中秋佳节思乡?相逢即是缘,不若让在下陪兄台酣饮几杯?”
      “云归,娘说我是大哥,这些重活该是我做。”
      “可惜未能料到乔兄今日拜访,才一个人独酌这酒,否则这酒一杯太少,一坛才好,方能一醉方休啊。”
      “也就是说,你的心脏是在右胸?云归,你好厉害啊!”
      “乔兄可唤在下慕云收,当然,若乔兄不愿,也可以唤在下笛沙。暮云收尽,便是黑夜彻寒,这名字,在下也不喜欢。”
      “云归,你要叫我大哥的。”
      “不知乔兄可愿交在下这个朋友?”
      “我是云归的哥哥,你们谁敢打他,我告诉夫子去!”
      “中秋有燃灯的习俗,上次见面仓促,未与乔兄好好点一盏,今日虽不是中秋,但月圆得正好,便思忖着,在下身为乔兄挚友,却无所与,不若聊赠一分光。”
      “你送我兔儿爷,那我就送你一盏灯吧!你看,这是月宫,这是白兔……”
      “你每年送我一盏。”
      “好。”
      “那我要你画的。”
      “好。”
      “若乔兄不弃,不若每年中秋,就由在下陪乔兄痛饮吧。”
      “一言为定。”

      又一年中秋,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他坐在院中,看着母亲转身回房的身影,皎皎月光下,什么恩怨仇恨,他都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那夜,笛声悠扬,月光明亮,陈酒醇香。
      其实,暮云收尽,不只是黑夜彻寒,还有月色明朗,繁星闪烁。
      月光渐渐淡去,黑到极致的夜迎来破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至小院。
      他放下杯盏,抖抖身上露水。
      或许,下一个中秋,他会来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中秋】暮云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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