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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元】青荷叶 ...

  •   万树凉生霜气清,中元月上九衢明。
      小儿竞把青荷叶,万点银花散火城。
      后人因此广为华饰,乃至刻木割竹,饴蜡剪采,模花叶之形,极工妙之巧。——《荆楚岁时记》
      江家幺女萼绘得一手好画,尤其荷花,栩栩如生,若有清香。
      沈天青闻言只是一哂——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有多好的画技?
      “教主?”左护法蓼蓝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思考。
      “阿蓝,你说,以讹传讹的危害性有多大?”
      “这……因人而异吧。”
      “嗯,为了不让大众被舆论蒙骗,你去请江家小姐江萼画一张荷叶图来给教主我看看,记着,是荷叶,不要花的……算了,我同你一起去,当做历练吧。”
      此时谈话中的主角江萼尚不自知,她正背着包袱偷跑出门。
      俗话说得好,人怕出名猪怕壮。自从她十岁时被人散播谣言说其貌不扬,她娘怕她因此嫁不出去后就狠命地散播另一个消息说她荷花画的好,以此来掩盖前一个谣言。于是,瞅着江家白花花的银子上门求她荷花图顺带求亲的人络绎不绝,给她的生活带来严重的困扰,让她不得不离家避一避谣言。
      中元节将近,据说这一日鬼门大开,阴者会还阳了却尘缘,因而街市也张灯结彩张罗着过中元,让逝者回到尘世热闹热闹,她都能想象中元晚上九衢通明的场景了。
      正胡思乱想着,天上便降了雨,带着初秋的寒意,她忙展开伞站在秋雨绵绵中,寻思着去哪儿能彰显她江家小小姐的威风,这时几个小孩撑着叶翠梗直的荷叶从她身旁跳闹着,口中还唱着不知所云的童谣:“荷叶青青,撑古撑今,逝者不往,纠缠不清。”
      看着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她还记得十岁的那场谣言,就是拜这童谣所赐。
      那天是中元,她与姐姐泛舟湖上,在湖心亭恰好遇上秋雨,但又急着回家祭祖,只能淋着雨上岸,刚到岸上,就看到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撑着把荷叶,气定神闲地看着湿漉漉的她,满脸嫌弃:“笨,连折荷叶当伞都不会。”
      年少无知的她提起袖子,甩了他一脸水:“说谁呢?”
      少年不怒,反而对她启齿而笑,笑如三月春风,扫雪融霜。
      带她看呆了之时,他便转头对一旁聚在他身旁的男孩们道:“来,哥哥教你们一首新童谣——秋雨生凉,宁为落汤,其貌不扬,幺女为江。”
      看着一群小孩嬉笑着念叨着新童谣散开,她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捋开贴着额的湿发:“无耻小贼,报上名来。”
      他煞有介事地抬袖擦拭着脸上几滴水珠,漫不经心地回答:“沈天青。”
      后来,她长得不好且脑子也不好使的言论就被传开了。
      倘若有一天遇到那人……江萼在脑中将各种刑罚加诸沈天青上,方才解气,全然不知自己表情是多狰狞,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不多时,她发现自己走到一家屋前,屋门上张罗着红绸带,跟要嫁女儿似的,这家她认识,是她爹生意上的好伙伴夏家。
      门口的管事认得她,忙迎上来:“小姐也是来参加珍宝会的么?”
      江萼眼珠一转,想了想,便点头:“没错,只是名帖……”
      “江家小姐何需名帖?”管事机灵,亲自将她带进去。
      沈天青与蓼蓝二人正在前往江家见识江萼画的路上,途经夏家,看着里面红红火火的模样,便对蓼蓝笑言:“有趣,快到中元了,竟然还有人做喜事。”
      蓼蓝解释:“那是夏家举行珍宝会。”
      “珍宝会?就是夜枭说的那个有很多很多宝贝拿出来卖的集会?”沈天青饶有兴趣地挑眉。
      蓼蓝把那句“教主你的宝贝已经很多了”咽下去,心领神会道:“属下一定将江家小姐带回教中。”
      沈天青赞许地点头:“上道!记着,务必带回来,实在不行打着我花散教的名号,人手不够去分舵要。”说着随意抛出一块玉玦,堪堪落到蓼蓝手中,蓼蓝刚想教训他几句这东西不能随便乱丢,抬头却发现他已没了踪影。
      沈天青潜入夏府时,王家老板刚拿出一块人头黄,传说中治病的宝贝。
      他无趣地打开扇子摇了摇,要他说,这人头黄的大小还比不上他家仓库里的呢。
      但他很快就找到了新乐子——那边那个姑娘的衣料看起来也是很贵的,怎么这么没见识?连块人头黄都稀罕成这样?
      不多时,便轮到了江萼。
      “江小姐,不知你今日带了什么宝贝过来?”
      “我?”江萼指着自己,“我来围观的。”
      周围人皆笑开:“小姐说的什么话,谁不知道来此珍宝会的都是奇品共赏,小姐莫要吝啬了。”
      江萼骑虎难下,憋红了脸,脑子飞快运转,倏尔站起身:“我……卖我自己!一千两起价!”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这……买也不行,不买……又不合规矩……虽然江家姑娘背后代表的江家财富不容小觑,但……又有谁敢堂而皇之地买下她?
      这就是江萼的小算盘——没说不能买自己的东西吧?况且大家也要看着江家几分薄面,就算有人不识相,她也能抬高价格,反正最后自己付自己钱也没关系。
      “一千零一两。”淡淡的声音从角落传出,众人惊愕地看过去,却见一个面目俊雅的雪衣公子执扇轻摇。
      夏家家主在脑海中搜寻不出这名公子的开路,只得问:“这位公子是……”
      “花散教,沈天青。”他合扇,走出阴影,暴露在众人目光下。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花散教,是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这教主怎么也来掺和了?
      江萼才不管他是不是魔教的,但听到沈天青这名字,再仔细端详他的眉眼,一脸咬牙切齿:“两千两。”
      “两千零一两。”他自顾自地抬价。
      “五千两。”
      “五千零一两。”他轻眄着她,这江家幺女也是有趣。
      “一万两!”她拍桌而起。
      他不慌不忙地加价:“一万两一文。”
      她咬咬牙,正想再抬价,却听见他的密语传声:“小姑娘,你别忘了,要给这主人家十一的提成,你现在身上有一千两现银吗?如果你非要抬杠,我也可以抬到十万两,没关系。”
      于是她的口型硬生生地变成——成交。
      他志在必得地一笑,将手中折扇压在桌上:“虽说本座只是一时兴起,但也不能坏了规矩,被外人指责我花散教欺负人。这把折扇,扇骨纯乌金打造,扇面天蚕丝绢,由前代宫廷圣手华遥所绘,就留下来卖给你们,扇子卖出的价格就当是给夏老头的提成,剩下的九千两,本座自己与江姑娘结算。”
      说罢,拉着江萼便离开。
      “喂,你为什么非要和我过不去啊?”江萼不满,看着自己被迫签下的卖身契。
      “这么个人比花娇的姑娘,不买白不买。”沈天青将卖身契折叠好,放入怀中。
      “人比花娇?”她眉梢一动,明显不信,“我记得你说过我其貌不扬来着……”
      沈天青仔细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说过这话,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那只落汤鸡啊!这么看来倒是周整了些。”
      她毫不客气地对他伸出手:“我的九千两呢?”
      “急什么?你现在签了卖身契,本座就是你的主子,你的钱不也是我的钱?”他轻轻巧巧地回答。
      “你——无耻!”
      他对她露齿而笑,证明他还是有牙齿的。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同他回了花散教。
      沈天青对蓼蓝得意道:“你看,本座是不是很厉害?只用了一把乌金扇就把她心甘情愿地带回来了。”
      蓼蓝自顾自地忙着手头活计:“若是夜枭知道你这么败家,你这个月估计又要被克扣了。”
      他忙跳着去找右护法夜枭。
      左护法管外,右护法理内,他不怕惹恼了蓼蓝,偏偏怕得罪夜枭。
      夜枭此时忙着拨算盘,只是抽空回了他一句:“扇子丢就丢了,反正蓼蓝最近给我弄了一大笔收入。”
      江萼在花散教倒是吃好喝好,最多就帮沈天青研墨洗笔,旁人也没怎么欺负她,当然,教主不是旁人。
      终于有一天,她问沈天青:“教主,你把我买过来到底干什么?”
      “逗本座开心。”他画着一只画眉鸟,想也不想地回答。
      江萼将手中墨棒一丢:“教主,我认真的。”
      他叹了口气,对她温柔一笑,还是带着那种春天暖意的笑:“本座也是认真的。”
      江萼有点想捂眼睛,每次他对她笑,她就觉得骨头酥了半边。
      “可是……我总想向家人报个平安,毕竟出走快半年了,他们会着急的。”
      “放心吧,本座早就帮你传信了。”他沾了墨的手指捏了捏她的鼻尖,白皙的小脸顿时多了一点墨痕。
      “教主你在调戏我吗?”她不自觉抬手想往鼻尖摸去,却被他拉住:“啊本座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要把你叫过来了!”
      她的动作果然停住:“为什么?”
      “他们说你荷花画的好,本座想看你画的荷叶。”
      “教主,你也知道,以讹传讹是很可怕的。他们求我荷花,主要是以此为借口来求亲的,教主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求亲。”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但眼中揶揄确实怎么也藏不住。
      “……”江萼无奈,“教主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成熟?阿蓝那样?”
      她想到蓼蓝那张冷冰冰的脸,再看着沈天青笑吟吟的面容,忙摇头。
      “还是……阿枭那样?”
      她又想到夜枭那副钻进钱眼里的模样,再看看沈天青清新脱俗的打扮,只得如实回答:“他们都没有教主好。”
      沈天青听着,又高兴地抬指在她额上抹了一道。
      “教主!”她看见他书桌上那尊玉观音,通体莹白,“这玉观音……好像是我江家的……”
      “哦?是么?”他端起那玉观音,他瞅着夜枭书房中的这尊观音好看,就搬过来了,仔细端详之下,玉观音的莲座内果然有一个小小的篆体江字,脑中千回百转之下,又对她浅盈盈而笑,“是啊,我去跟你爹提亲了,拿着你那张卖身契还有九千两当聘礼,你爹就挑挑捡捡一些东西当嫁妆送过来了,说是既然你人在这里,婚事就办了吧。”
      他的神情淡淡,顺理成章,她只道爹觉得她到了魔教,也只能安时处事,不曾多想。但对于他会对她提亲感到讶异,还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欣喜。
      “为什么向我提亲?”
      其实他也不知道,只是慵懒地窝回座椅:“想看你画的荷叶。”
      就是习惯了看她憋红了脸的俏模样,直令人心中欢喜。
      “这是什么理由?”她叉腰而立,平日里大家闺秀的端庄形象荡然无存。
      他坐直,沾墨,取过一旁红笺,细狼毫在红纸上写下——
      沈天青与沈江萼喜结连理。
      她指着名字前的沈字:“什么意思?”
      “出嫁从夫。”
      “哼!”她夺过他手中笔,涂掉自己名字前的姓氏,顺便将他的名字改成江天青,“这下,顺眼多了!”
      “不不不,还是沈顺眼。”他抢着她的笔。
      “江顺眼!”她干脆握住他的手,想就着他的手改字。
      “沈!”
      “江!……唔……”她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在争夺狼毫的过程中莫名其妙就被他搂在怀中,坐在他大腿上,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语气也柔了下来:“还是沈比较好。”

      “江……”剩下的声音被他噙在唇齿之间,她吓得屏住呼吸,任由他攻城略地,直到面色憋的通红,他的唇才离开,似笑非笑地看着软在他怀中的江萼:“还是沈好吧?”
      “你……无耻!”说出的话却还是软绵绵的没有气势。
      他还是对她露齿而笑,再一次证明了他牙口很好。
      “让蓼蓝和夜枭来找本座。”待到把江萼遣离开后,沈天青难得收起满脸笑意,变得严肃。
      花散教左右护法直挺挺地跪在他书桌前,不知他为何如此生气。
      “阿枭,前几天本座同你说过的与萼儿的婚事办的如何了?”
      “回教主,属下已布置妥当,教主需要的九千两银票属下回去后马上送到。”
      “可是本座明明未至江家提亲,怎的江家就把嫁妆巴巴的送过来了,嗯?阿蓝,你来给本座解释解释这尊玉观音的由来。”
      “教主,属下知错!”蓼蓝双膝跪地,直叩首,“属下会错了教主的意,教主吩咐属下打着花散教的名号要人,可那日江家并没有把人交出,既然要不到人,为了我花散教名声,属下便将江家上上下下……杀了个干净。”
      沈天青的扣着桌角的指尖顿时发白,他久久不语,半晌,才冷笑:“为我花散教的名声?我花散教在江湖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魔教,落单的教众如过街老鼠,本座以为身为教主只要勤加练功守着场子便能护住我教名声,便放心将教务交于你们二人打理,本座以为是江湖中人误解了我花散教,没想到,你们是这么给本座打名声的!”
      接着他言语的,是茶杯落地,瓷器碎裂的声音。
      “教主息怒!事已至此,念在属下与蓼蓝与教主多年交心,还望教主从轻发落!”夜枭沉声道,“承蒙教主教导,属下日后定当不敢再犯,开仓济粮,拨款修坝,除暴安良,为花散教洗白。”
      “正因为本座是你们一手扶持的,所以才对你们如此信任。”沈天青语气中有着怅然,“我还答应萼儿,新婚一定请得她家人观礼……”
      “教主请给属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蓼蓝抬头,眼中带着真诚,“江家还有个出嫁的小姐,属下可以说服她,让她告诉夫人,江家举家迁徙,并且由于她……嫁入魔教,同她断绝来往。”
      沈天青站起身:“也罢……只能如此了……”
      “萼儿,我把你姐姐请来了。”
      她正细心绘着一片荷叶的框架,闻言抬眼,唇角弯弯:“真的啊?”
      但沈天青似乎不那么高兴:“嗯……不过她说了什么的话,你可别太难过。”
      江萼笑意顿住:“什……什么意思?”
      他揉揉她的发:“别担心,一切有我。”
      说着,走了出去,点点头。
      再度走进来的,是她许久未见的姐姐江蒻。
      江蒻还是出嫁前那种顺良温婉的模样,但见她双眼红肿,似是哭了很久。
      “姐姐……”
      “啪!”江蒻一巴掌直接扇在她脸上,江萼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她。
      “由……由于……你嫁入魔教,我……我江家……与你从此,两不相干!”话音未落,已又泪流满面。
      江蒻想起那个蓝衣人用夫家性命威胁她,目的就是让江萼嫁给沈天青,看得出来,沈天青很在乎江萼,如此一想,她也心甘情愿,毕竟江家最终还有一个人得到幸福,可是……虽然还是不甘心。
      “你……好自为之吧。”江蒻拂袖而去。
      江萼楞楞地看着江蒻落在书桌上的一把银簪,簪尾是青葱翠绿的荷叶,这是当年她送给江蒻的嫁妆。
      江萼一把拿起那把簪子,往门外跑,她不相信,她要问个清楚,怎么说也得等到她婚礼结束再走。
      门外守着沈天青,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她推开他的怀抱:“别跟着我!”
      姐姐一定会出教……她就在教门口守着……一定能问到……
      花散教内外由一片瘴林隔开,她搂着簪子站在瘴林外,不知所措。
      突然听到有人声,她忙躲在石头后,却看见一把细长的剑穿透了姐姐的胸膛,那是蓼蓝从不离身的佩剑。
      “蓼蓝,你……”那是夜枭的声音。
      “夫人定会起疑追上来,届时难以保证江蒻是否会变卦,我留她夫家满门的性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蓼蓝的声音冰凉彻骨。
      “可是她好歹是夫人在这世间仅剩的骨肉至亲了啊,你这样,也不怕……”
      “江家满门被灭,这仇恨你觉得她能放下?教主千叮咛万嘱咐,可如果夫人知道了这事……”
      他的话她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寒意一寸寸浸上她的身体,她捂住自己的口鼻,使自己声音不漏出去,却又看见夜枭叹了口气,将药粉撒在江蒻的伤口上,不多时,江蒻便化为一摊血水,她才清晰地觉得一切疑虑全打消了,而这个世界只剩下天昏地暗。
      她怎么忘了,哪怕他平时多么笑意温存,也还是魔教的教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打开房门,就撞进他担心的双眸,他怜爱地拥她入怀,他柔声道:“别难过,萼儿,我在。”
      平日的缱绻温柔,此时竟让人难以忍受。
      她不由自主地战栗,忍着想把他推开的冲动,哑声问道:“我们的婚事,什么时候?”
      “你要是不想,没关系,什么时候都依你。”说着,将一叠银票送到她手中,恰好是九千两。
      “不,后天是良辰吉日,就后天吧。”她把头埋在他怀中,双手搂住他的腰,将嘴唇噙得生疼。
      七月十四夜,鬼门大开,还真是个好日子。
      她握着红绸带,同她身旁的人拜堂,她爱过的人,最恨的人。
      待到他宴请宾客觥筹交错后回到新房,所谓洞房花烛夜只剩下她仇恨的双眼。

      她掀开红盖头,摘下凤冠金钗,脱下霞披喜服,不施粉黛,一袭素衣,乌发仅用一支银簪挽住,就这么站在婚床前,看着他。
      “教主,对不起,但是,我江家上下都在下面等着你呀。”
      “你知道了。”他脚步顿住,站在门口深深望着她。
      “是。”她走到他面前,抬头微笑,还是那么乖巧可人,“所以,我在婚宴的酒中下了药。”
      “萼儿……”他看着她微笑,就像是原野中春风一缕,“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张荷叶图。”
      “放心吧,我会给你送过去的。”
      她打翻了龙凤烛台,与他擦肩而过,走出房门:“哎呀,走水了。”
      他转身,从身后狠狠地拥住她。
      “你……”她惊讶地看着自己腰间的双手。
      “我知道,所以晚上我一口酒也没喝。那天,你不让我跟,我偏偏就担心你,跟着你出去了。”他在她耳畔絮念,就像是新婚耳语。
      火舌开始侵扰,舔舐着喜房帷幔,渐渐向他们蜿蜒。
      “那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花散教对不起江湖,我对不起你,除了这个方法,我不知道如何赎罪……但是萼儿……我可能,比自己想象中的喜欢你一些……”
      她闭上双眼,有水珠顺着脸颊流下,又很快被热气烘干,火势已蔓延到他衣摆。
      也罢,也罢,这么随他而去,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结局。
      “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指使蓼蓝灭我江家……”这句话说出口时,她感觉到一股劲气从后腰传来,他将她送出火场。
      她仓皇之中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一眼,火光冲天,描摹着他的容颜,一身红艳艳的喜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他对她浅浅而笑,笑如三月阳春,融了霜雪,融了冬意,也融了一切爱恨情仇……
      那一把火,把一切都烧了干净。
      有人说,魔教教主沈天青葬身火海赎罪,有人说,他是借助暗道逃脱,出走大漠。但无论舆论如何,江湖上再也没人见到过他了。倒是有人在魔教焚毁的废墟上看见一张装裱精致的画,画上只画着青翠而栩栩如生的荷叶。
      又是一年中元。这一年,她走过了很多地方,也查明了很多真相,但在心中,多少都有悔意,多少都会有他的痕迹,多少,都会想起他最后那个笑容。
      流水悠悠,盈漾着灯火通明,一双白皙的手捧着盏河灯,浮在水面上迟疑不决。
      “怎么不放?”身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带着三月徐徐春风的暖,“怕翻了?”
      她低敛了眉眼,珍重看着双手中的莲花形河灯,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两袂雪色的衣袖环过她,微凉的指覆盖着她的手背,他温柔道:“来,手稳,放平,轻轻落下……”
      河灯平稳落水,随风而逝,顺着水流,悠悠,幽幽,抵达忘川,带着未亡人千丝万缕的挂念。
      她静静看着灯火辉映的水面,渐渐红了眼眶。
      “你这盏河灯是为谁放的?江家?你姐姐?还是……”他自嘲地勾起唇角,“算了……”
      “教……教主……”她哽咽,不敢回头,不敢转身,“你……你回来了?你有看到我给你的那副画吗?”
      “看到了,原来你画荷叶也是很美的。”他牵起她的手,“我们去逛逛吧?”
      她乖顺地点点头,由他拉着穿梭在人群中。在一个摊前,她对他展颜,转身挑了一朵绢花比在鬓角,娇声问道:“花强妾貌强?”
      他宠溺地弹了下她额头,失笑:“你猜?”
      “教主曾说过我人比花娇呢……”她将绢花放回,轻轻咕哝。
      “那时候你刚卖身给我,打狗要看主人呢,还不是说着玩的?”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天边落下雨丝,飘飘洒洒,带着夏末秋初的凉意。
      几个小孩撑着荷叶跑着,边念着不知所云的童谣经过:“荷叶青青,撑古撑今,逝者不往,纠缠不清。”
      她叫过一个孩子,放了两片铜板在他手中,交换了他的荷叶,撑在二人头上,荷叶不宽,因而空间有些狭窄。
      “你看,我不笨了。”她对他半是撒娇道。
      “是是是!”他失笑,“我的萼儿最聪明了!”
      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她,如平常男女,在街市中闲逛。
      直至三更鼓响,他们走至街头,一个带着白色高帽,面色苍白,唇红如血的人转身看向他,言语冰冷:“沈天青,你趁中元阴气,私回凡间,速速了却执念,回去认罪!”
      她眼中慌乱一闪而过,不由自主地加重了握着他的手的力道,不觉间,泪流满面。
      他将手中灯笼递到她手里,笑意盈盈,云淡风轻:“萼儿,江家不是我灭的门,而阿蓝只是会错了我的意。阿蓝和阿枭是带着我长大的,他们心地都是好的,只是对花散教的名声太过于执着,你也莫怪。”
      “我知道我知道,我查出来了,我想通了,我不怪,我不怪!”她手中灯笼坠地,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那就好。”他还是微笑着,彻底释然。他看着她,眼底温柔,“萼儿,来世再见。”
      “不……不要……”她摇头,见他身形渐渐淡去,伸手一拢,却只笼住一怀清风,她跌倒在地,灯笼在夜风中曳曳,发上簪子脱落在地,上面的珠饰在地上狼狈散落,街市人已散去,空落落的小巷中,徒留她与一张卖身契和一幅画,画上只画着青青的荷叶。天边圆月冷眼旁观人世悲欢,不顾分离,不管相思,只将清寒的霜华撒在断肠人身上。
      “教主……”她回到放河灯的河畔,水中倒影依旧只有她一人,正如酉时他揽着她,轻轻放下那盏为他而燃的河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中元】青荷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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