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安天涯》陆雨

34、（三十三）笑得在心里放声痛哭

　　电梯平稳下行。

　　安墨茹跟在谢天熙身后，跟着他出电梯、跟着他走近他的车子；看他冷漠的背影，看他摁遥控器、打开后背箱，将行李包丢了进去，再“嘭”的一声用力压合。

　　谢天熙的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漠然的冷意和恨恨的狠劲。

　　安墨茹想说点什么，打破两人间沉闷得压抑，但是，除了那一次月下的意外发现，安墨茹并不知道姐姐和谢天熙只有他们俩时的非亲热相处模式，无从模仿。而且，此刻，强烈的恐惧感袭来，她就是有心装出姐姐惯用的甜蜜悠婉音调，对汽车、对副驾驶室的惧怕，也令她有心无力。

　　但汽车又是当前必须的交通工具。安墨茹再是惧怕，也只得避开副驾驶室，伸手去拉后座车门。

　　“怎么，不装了吗？”谢天熙冰冷的目光斜射过来，让安墨茹觉得，本来就寒凉的地下停车场更是冷风悠悠，寒意浸人肌骨。

　　通身的凉意令安墨茹一惊，暂时忘记了恐惧——谢天熙刚才说什么？他说她在装？谢天熙知道她是装的了？他终于相信她不是姐姐了

　　“你知道”一种终于等盼到云开见日的惊喜令安墨茹热泪盈眶，鼻泪管酸胀得难受。

　　“我当然知道!”谢天熙嗤鼻冷哼：“我不是傻子，我一直都知道!”

　　“天熙哥!”安墨茹噙泪低呼。这个世界，终于有一个亲近的人肯相信她，她的天熙哥，终于肯相信她是谁!

　　“亲爱的，别这样喊我，我消受不起!”谢天熙微微上斜的嘴角，挂着讥讽的鄙夷。

　　“天熙哥？”安墨茹心惊，如突然被当头一击，坠入无底的冰窟，冷得浑身发颤。这是谢天熙吗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天熙哥吗是她过往沉寂岁月里的唯一那么一抹如熙的亮光吗？是她所有故事里如郁郁葱葱的树木般繁盛而美好的男主角的原形吗？

　　天熙哥，温暖如熙的天熙哥，刚才在病房里他妒陆崖柏而怒、怨姐姐安灵芸而愤，甚至三个月前，她刚醒来的那一刻，他因忧“墨墨”而躁，她都能理解。但是，现在......现在眼前这个尖刻的人，是曾经明朗的谢天熙吗？

　　“灵芸！我刚才说了，你若舍不得，可以不出院。”谢天熙一手轻拍着车顶，一手搭在驾驶室门门把上，隔着车子轻飘飘地瞄着安墨茹：“现在还是这句话，你若装都不愿意，完全可以立即回去。现在去追他，来得急！”

　　“天熙哥，你说的什么？”安墨茹惊愕。原来，谢天熙说的“装”，是指刚才她当着陆崖柏的面，故作亲密地挽了他的手臂！

　　“灵芸，别把所以人都当瞎子、聋子、傻子。你既然选择跟我走，今后就算装得很辛苦，也给我装得像一些！我们谢家无权无钱，但干净清白！”谢天熙说完，狠劲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立即又猛力关上车门。却没有立即发动车子，似在等安墨茹最后的抉择。

　　安墨茹深深吸气，平静地拉开了副驾驶室的门。既然余下的生活演变成了一场戏，既然自己无法不担起戏里的角色，既然必须装模作样，那就融入这场戏吧。如果，这是所有人需要的。

　　“安灵芸，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谢天熙的声音很大，说这句话的同时，手上用了很大的劲去点火、拉手刹、打方向盘。

　　记忆里的谢天熙，从来都是温文尔雅的，从来都没有大声说过话。他突然扯开嗓门放大声音的讲话，让安墨茹觉得，与其说是谢天熙在提醒自己做出了选择，还不如说是他在逼着他接受他自己的选择、顺从他自己的选择！

　　他其实在恶狠狠地对自己说：谢天熙，记住，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安墨茹不自觉地微微侧目，映入眼帘的是谢天熙冷硬、阴沉得侧脸，还有他眸底隐隐的水光。

　　安墨茹很想问一问谢天熙：有必要将自己逼到这个程度吗？事到如今，他对姐姐，不，对“自己”，就只剩下责任和怨恨了吗？他们曾经花前月下情难自禁的甜蜜，都荡然无存了吗？他还是曾经的谢天熙吗？还是那个清朗优秀的少年吗？

　　然而，发动机的咆哮声让安墨茹只能紧紧靠在椅背上，死死抓住安全带，什么都说不出什么都问不了。

　　车外快速倒退的景物陌生而熟悉。林立的高楼、多彩的霓虹，人潮如流、车水马龙，繁华的都市依旧喧嚣鼓噪。然而，安墨茹的目光所及，尽是满目苍凉。

　　一路无话，车内的气氛冷到极点。

　　“灵芸，终于回来了！”终于到了谢家，谢妈妈热情地迎了出来。

　　谢天熙率先下车，拉开副驾驶室车门，弯腰伸出了手臂。

　　安墨茹僵硬地笑了笑，机械地搭着谢天熙的手腕钻出车子。

　　谢妈妈满意地笑了。牵过安墨茹，让谢天熙去拿行李。

　　“灵芸啊，谢妈妈都等你大半天了。”谢妈妈亲热地牵着安墨茹的手，怕她不认得路似的往家里带：“房间早给你安排好了，家具都是按你喜欢的款式颜色新买的。你先去看看喜不喜欢。”

　　“谢妈妈，谢谢你！”面对如自己母亲般的谢妈妈，安墨茹终于无束缚地浅浅笑了。

　　“灵芸啊，怎么病一场就疏远隔外谢妈妈了？”谢妈妈佯怒：“还和谢妈妈客气呢！从小看你长大，就算没缘分做婆媳，你也是我的女儿啊！”

　　安墨茹浅淡的笑容僵住了。谢妈妈明显示话里有话。是她多心了吗？

　　“来来来，咱们先去楼上看你的房间！”谢妈妈没有察觉安墨茹的异样，继续牵着她穿过客厅准备上楼。

　　谢家的房子是宽敞的两层复式结构。谢爸谢妈以及谢天熙的卧室书房都在二楼，一楼谢奶奶居住。

　　“灵芸伤筋动骨需要静养，我已经让保姆将她的房间换到一楼了！”谢奶奶杵着拐杖从房间里出来，一句简简单单的话就阻住了谢妈妈和安墨茹的脚步。

　　“啊？！”谢妈妈和安墨茹同时驻足。谢妈妈感到意外出声而惊讶出声；安墨茹默默地顺着谢妈妈的牵引缓缓转身。

　　“也是！”谢妈妈片刻的意外后，立即恢复了刚才的笑颜：“还是妈您老人家考虑得周到。”

　　“谢谢奶奶！”安墨茹也微微笑着，学着姐姐以前在谢奶奶面前乖巧的模样，从善如流。

　　谢奶奶旧时书香世家大小姐出生，著名文化学者，一生著作无数，因谢爷爷早逝的缘故，深居简出，能见她真身的人不多，性子也极为冷淡。但在谢家，绝对是权威级的人物，话很少，说一不二，每句必备谢家人奉为圣旨。

　　就算姐姐那样跳脱的人，在谢奶奶面前，也不得不端出大家闺秀般的温婉恭谦。

　　“就在我房间的隔壁。家具都布置好了，去看看吧！既然来了，就好好养着！”谢奶奶说完，优雅转身回了房间。

　　一个人躺在病房里任思绪漫游的时候，安墨茹有时会想到谢奶奶，想到她偶尔看自己时，似痛惜又无奈的复杂眼神。她想，也许是姐姐把握得好收放的尺度，不像自己，总是傻傻地以本性示人，所以，姐姐才能入了谢奶奶挑剔的眼，才能得到她的认可吧。

　　但现在谢奶奶这个样子，似乎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喜欢姐姐。

　　“灵芸，走，看看谢妈妈给你准备的东西合不合你的意！”谢妈妈没给安墨茹多余的思考时间，带着她去了一楼的房间。

　　房间布置得很温馨，但颜色并不适合自己。这个房间，这样浓烈活跃的颜色，适合姐姐。可是，现在自己就是姐姐，就是喜欢这些昭彰而极具存在感的颜色的姐姐安灵芸。

　　所以，虽然这些颜色令她不安，特别是红色令不由自主联想到血色的车祸现场而心生恐惧，但她还是装出非常开心的样子，对谢妈妈表示谢意。

　　陆崖柏和谢天熙不是都说过吗：要装，就装得像一点！

　　“灵芸，看，这些衣服都是天熙帮你买的。”谢妈妈将安墨茹拉到衣柜前，兴冲冲地滑开衣柜门。

　　的的确确是一间为姐姐而布置的房间、的的确确是一柜子属于姐姐的衣服。若姐姐看到，定会因欣喜而雀跃吧！

　　“看看，天熙多心疼你！”谢妈妈抬手拂过一排挂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笑容满面。

　　安墨茹怕谢妈妈看到自己僵硬而黯淡的神色，装作娇羞地垂下了眼帘。

　　“灵芸啊，你爸爸妈妈还没回来，暂时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有什么事一定要和谢妈妈说，千万别客气，知道吗？”谢妈妈将安墨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抚着安墨茹的手背，语重心长：“灵芸啊，你是谢妈妈看着长大的。谢妈妈很心疼你......天熙那些过激的话，说过就算了，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安墨茹微微笑着摇头：“天熙哥只是担心妹妹！”

　　“你明白就好！”谢妈妈将安墨茹搂进怀里：“你和天熙，以后都好好的，谢妈妈就心满意足了。”

　　安墨茹总觉得，谢妈妈今天总是话里有话。

　　谢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不能只按字面的意思来理解，但是往深处细想，又发现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

　　安墨茹捉摸不透谢妈妈的话，也无法捉摸谢妈妈的话，就模仿姐姐以前向谢妈妈撒娇的样子，将头埋进谢妈妈的怀里。

　　“谢妈妈，我和天熙哥，都会好好的。”安墨茹在谢妈妈怀里温声说。不知是在安慰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谢妈妈，还是安慰自己。

　　她现在是姐姐安灵芸，谢天熙如此怨她恨她，他们还能怎样好好的？

　　更何况，谢天熙心里，还有一个他的墨墨。如果在以前，至少是车祸以前，她能亲耳他说这么一句“我的墨墨”，那该多好......

　　那该好吗？若是那样，又能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两家长辈包括他自己认可的他身边的人都是姐姐，再突然说“墨墨”是他的，结果能好到哪里去？所有的人该如何自处，又如何相互面对？特别是姐姐、他、还有她，他们三人？

　　所以说，“墨墨”从来就不该存在。

　　他们三人间，从来就不该有“墨墨”存在的空间和位置。

　　现在，“墨墨”不在，只剩了他们两人，就能如谢天熙所说，“我们好好过”吗？

　　能吗？

　　能那么容易吗？

　　他究竟将“他的墨墨”当成了什么？当成了她和安灵芸爱情的绊脚石吗？他是否简单地认为，只要没有了“墨墨”这个障碍，再约束好她“安灵芸”不与陆崖柏接触，他们就能好好过了？

　　他为什么从来不说“我的墨墨”，非要到“墨墨”极有可能不存在了，才说出来？

　　还有，既然他自己承认了是“他的墨墨”，陆崖柏不顾阻挠坚持搜救“墨墨”的时候，他在哪里？他的墨墨生死一线的危难时刻，事业，他的事业，比他的墨墨还重要吗？

　　他究竟将他的墨墨置于怎样的位置？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为他劫后余生的未婚妻安灵芸置办这样一柜子符合她喜好的衣物？

　　安墨茹依偎在谢妈妈怀里，眉头越蹙越紧。她此刻才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看透过谢天熙。十几二十年的共同成长，十几二十年的陪伴，她居然没有真正看透一个人。

　　是她太天真了吗？

　　应该是她太天真了！

　　安墨茹在谢妈妈怀里，艰难地闭上了双眼。

　　“灵芸，好了，咱们出去吃饭。今天你出院，菜谱是天熙安排的！”短暂的温存后，谢妈妈拍着安墨茹的背说。

　　“嗯，天熙哥对我就是好！”安墨茹抬起头，换上姐姐常见的笑容，用姐姐一贯的口吻说完这句话，就主动挽了谢妈妈的手腕走出房间。

　　餐桌旁，已经坐了下班回来的谢爸爸，还有晚他们一步进家的谢天熙，久等他们和谢奶奶了。

　　“灵芸，到谢爸爸这边来！”谢爸爸放下手中的报纸，向安墨茹招手。

　　安墨茹冲着谢天熙甜蜜一笑，坐到了谢爸爸旁边。

　　谢天熙扯扯嘴角，有些勉强，但是还是回了一个也算甜蜜的浅笑。

　　跟着，谢妈妈谢爸爸也笑了。

　　再等谢奶奶出来，就是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地就餐。

　　安墨茹无意中看到谢天熙握着筷子的手在抖。

　　于是，安墨茹心里无声地笑了，真正地笑了，畅声大笑。

　　笑得她想哭！

　　笑得她在心里放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