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云七苦（原名掌心沙）》梓欣宝宝

6、下

　　叶璇波低头不语，易雷并没有说错，她的确在求良心的安宁。

　　那夜她离开后，雷工程师喉部炎症加剧，痰液积多，当护工发现他脸色突变的时候，慌乱地叫响了护士铃，本来只需吸净痰液即可转危为安，但偏生吸痰器临时出了故障，而方萍处理应急事件的能力又不强，只这么一耽搁，已然错过了最佳抢救时效，虽经医生紧急送往手术室抢救，但最终仍是回天乏力，年轻的雷工程师，在那一夜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件事故最后定性为突发不可抗拒之意外事件，由医院与厂方协商赔款了结。其实病人的生死只在乎那关键的几分钟，即便是叶璇波当时在场，仪器出了故障，雷工程师仍是逃不过窒息缺氧的死亡命运，但她就是不能原谅自己，一向工作态度严谨的她，无法接受自己玩忽职守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所以在实习期满后，她没有留在这家医院，她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在市内租了一家小铺面，经营女子饰品，而晚上关了铺子后，她便来到雷工程师的奶奶家，为她烧水做饭，洗衣叠被，几乎承担了所有家务。

　　她并没觉得辛苦，这一年来，她心静如水，日子便也这么悠悠地过去，直到如今认识了易雷，平淡的生活才又激起了一丝微澜。

　　她几乎快忘记了流泪的感觉，也许是当年泪流得太多，心已经痛得麻木，她习惯性地伪装自己，强迫自己以坚强的一面示人，但她似乎忘了，女人再强，内心也是柔软的，这一年来背负的心灵负担太重，她也需要一个人来分担她所有的哀愁，那怕只是做一个静静的听众。

　　“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一个罪人。”夜风中她的声音飘忽而轻微，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祈求。

　　易雷没有做声，他垂下了眼睑，昏黄的街灯从他的头顶照下来，从睫毛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清灵如水的眸子中，此时却飘浮着一层暗暗的诡异之气，他开了口，话语却是答非所问。

　　“你知不知道恨一个人的感觉是什么？”易雷笑着问她，但任怎么看，那微笑的表情都有些勉强，他在等着叶璇波的回答，眼光里的神色不可捉摸。

　　叶璇波吃惊地望着显得有些陌生的易雷，今晚的他太反常了，平素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几乎全体消失不见，眼里只余暗藏的咄咄逼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易雷挑了挑眉，叶璇波打了个冷战，恍惚觉得他的笑容颇含丝丝讥讽嘲弄。

　　“我想，恨应该不是人生活的全部，如果你对一个人有恨，那只会折磨你自己，何必记挂着仇恨，影响到自己的人生，你要过得比他好，遗忘才是对那人最大的报复。”叶璇波想了想，诚诚恳恳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易雷的眸子慢慢变得黯然，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一直在恨一个人，可是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初见她的一瞬，她有着姣好的容颜和优雅的举止，我常常用眼光搜索她忙碌的身影，她的每一次微笑都让我呯然心动，我真恨上天为什么要我们相遇这样迟，然而我是这样倾慕她，她却害我这样深。”

　　那一抹仇恨的火苗又在他的眼底跳跃燃烧，他紧紧地握拳，清晰地可以听见关节的轻响。

　　“我不甘心，我想找到她，我要将我所受的苦楚，一分不差地尽数还给她，可是直到见到她的面我才知道，那份爱恋一直在心底，从来没有淡忘过，我竟然舍不得，我竟然不忍心，我竟然纵容自己再次在她的微笑中沉迷。”

　　易雷的情绪变化反差极大，每一句话都带着压抑的痛楚，每一个眼神都带着茫然的挣扎。

　　她咬了咬唇，试图安慰他道：“别这样，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你试着做做别的，例如象我这样，帮助别人，就能获得最大的心灵安慰。”

　　她也曾是被人欺骗抛弃，现在还不是挺过来了，她坚信自己一定可以帮到易雷。

　　叶璇波轻轻拉起他的手柔声道：“你和我一起去李婆婆家吧，看到她，你就会觉得自己一直执拗的报复思想是多么地渺小，人一生何其短，何必抱着过去的恩怨来苦了自己。”

　　易雷震惊地看着她，轻声说道：“去看李婆婆？”他的眼神终于清朗，那其中的骇意却分外明显。

　　“是啊，走吧，李婆婆家转过这条小巷就到了。”她不容他推辞，携着他的手就朝李婆婆家走去。

　　易雷的手心濡湿冰冷，最初的抗拒心理过去后，他的脚步也沉稳多了，他不言不语，眼神中似乎有些发痴，渐斩地他走在了叶璇波的前面，对这小巷里的七弯八扭，他似乎比叶璇波还要熟悉还要了然于胸。

　　“到了到了。”叶璇波指着前面一栋沉旧的楼房，率先走进楼洞，在二楼的左侧熟练地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小叶你来了？”一个老人惊喜地呼喊着，随即房里的灯被拉亮，剧烈的几声咳嗽后，那老人颤微微地说道：“今天晚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怎么会？”叶璇波走上前去，将手中提着的糕点递给老人，扶着老人在椅子上坐下，“这是才出炉的桂花甜糕，奶奶你尝尝，试试好不好吃？”

　　老人咧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道：“老婆子吃了几十年的桂花糕，就爱这个味，上次只不过随口一说，小叶你还真记着了。”

　　老人摸索着吃了几口，却又叹了口气道：“以前我那孙子也爱给我买桂花糕，哎，可惜。。”说着说着，她拿手帕按了按眼角，流下了混浊的老泪。

　　叶璇波见她提起孙子，心中一动朝易雷看去，这才发现适才一直站在门口发呆的易雷，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离去。

　　她惊讶地追出门外看了看，夜风呼呼，楼道凄清，仿佛这里从来也没有一个叫易雷的人来过。
　　她不由有些生气，暗暗责怪他竟然不辞而别。
　　从李婆婆家里出来，上了最后一趟公交车，然而直到到达了终点，也没有看见易雷的身影。

　　一个人走着走着，在锦江苑的入口处，她忽然看见了站在黑暗中的易雷，她心中一宽，带着几分责怪的语气已然冲口而出。
　　“你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人就这么走了？”

　　易雷没有说话，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说道：“我们不说这个，陪我看看星星好不好？”
　　他真诚的语气让她无法拒绝，他清澈的眼神让她呯然心动。

　　最终她还是没有生气，陪他坐在了花坛边。

　　这一晚她和他聊了很多，聊到后来，天蒙蒙亮了，易雷看着她已然带着几分倦意的脸庞，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想通了，我不再恨她，我也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了。”

　　“什么？你说什么？”叶璇波模模糊糊地开口，倦意让她睡眼朦胧，连东南西北也分不清。

　　易雷微笑避而不答，指着天边道：“你看，太阳快出来了！”
　　是的，东方遥遥升起一轮红日，朝霞在云层中变幻出迷离的色彩，人间，又将是朝气蓬勃的一天。

　　叶璇波斜斜看去，视线停在易雷的脸侧，突然惊奇地说道：“你的脸怎么了？”
　　易雷的脸颊上，薄薄地起了一层皮。
　　易雷抚颊尴尬地笑道：“我的皮肤不大好，清晨很容易起皮。”

　　叶璇波道：“没关系的，我知道一种化妆品，专门针对男士容易起皮的问题，明天我带给你。”
　　“好的。”易雷含笑答道。

　　然而没有明天，易雷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就这样硬生生地消失在了叶璇波的生命之中，连一声再见都不曾留下。

　　无数个太阳升起，又无数个太阳落下，叶璇波的心在等待中一天天冷下去。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又登上了末班公汽，热情而又好心的司机问道：“小姑娘，每次你都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你不害怕吗？”

　　她下意识地反驳：“怎么会是我一个人？”
　　司机摸着头诧异地看着她。
　　她恍然一惊，呆呆道：“原来真的只是我一个人。”

　　万千思绪登时齐齐涌上心头，“司机，麻烦你停车！”她大叫着拍打着窗，声嘶力竭风度全无。

　　她一口气奔到了李婆婆家，李婆婆正在灯光下擦拭着一张相片，老泪纵横哽不能语。

　　相片上的年轻人清秀俊朗，一双眼澄澈明亮，宛如夜间星辰耀眼生光。

　　“奶奶，他叫什么名字？”叶璇波屏息静气地问，眼泪模糊了她的双眼，相片中熟悉的面容仿佛会动会说话，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是我的孙子雷毅。”老人紧紧地把相片拥在怀中，颤抖着声音回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