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白玉》温丹然

32、末路2

　　带火的箭，如密密麻麻的雨滴，从城门外飞进皇城内。硝烟弥漫，我恍惚地看着眼前一切，心底波澜不惊。黄芊芊也死在了我面前，曾经孤傲的她此刻跪在地上，拽着叶谚的一角，眼巴巴地乞求叶谚放过她才满六个月的孩子，然而叶谚在她面前亲手杀了她孩子，又亲手杀了她。

　　尽管我遇到过很多次的打打杀杀，从鬼门关也走过许多次，但仍然见不得一个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无论是敌是友，只要有人倒下，我的心就像被人挖了块肉一样难受。

　　“公主，发啥子呆呦，赶紧走吧。”金公公催促我，白嫩细腻的大脸上因着急冒出一层油光。

　　我说：“走？去哪儿？”

　　他说：“逃亡呀，陛下交代老奴一定要好生照顾盛平公主殿下。”

　　“逃亡？”我嗤鼻笑了一声，反问道：“金公公，这儿就是我的家，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还要逃到哪儿去呢？”

　　“公主殿下，您就别倔了，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皇城已经保不住了。您要是再保不住，奴才就是忤逆王令了，别让奴才为难呦，再说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那皇后呢？你们母女俩刚刚相认就要生离死别嘛？”

　　母后？是的，我才刚刚与她相认。早些年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难过时依偎在她怀里，开心时与她吃着甜点分享，我还有太多太多的话想与她说，有太多太多的感情没有释放。

　　金公公带着我和太子从皇宫的密道逃出皇城。自古战争，寺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们敬仰神灵，敬畏神灵。如果一个人连信仰和对生活对生命的一点点敬畏之心都没有，那么这个人定是要受到惩罚的，这惩罚可能来自于天意，亦可能来自于百姓。

　　叶谚就从不相信神明，他攻下皇城三天后便带着数千大军包围了吉祥寺。众多住持和方丈堵在寺庙威武的大门前，声色俱厉逼迫他离开，软得不行来硬的，十八铜人以及庙里其他稍微有点功夫的都上了，仍然挡不住他寸寸逼近的步伐。

　　“一群吃素的老秃驴，赶紧滚开！”叶谚一掌推开守口如瓶的老方丈，抓住一个胆怯的小和尚问道：“说，人都藏哪儿了！”

　　小和尚吓得直哆嗦，怯怯瞥了一眼方丈，支支吾吾的不敢开口。

　　叶谚一挥刀，顷刻间和尚的人头落了地，像弹珠一样滚到了十八铜人的尸体面前。所有人吓得不敢吱声，方丈镇定自若，嘴里不停地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尽管死伤一片，仍没有人站出来告密，疯狗似的叶谚抓一个和尚便问“人藏在哪儿！”只要和尚有一点点迟疑，下一秒便人头落地。

　　我躲在阁楼上从缝隙里偷窥外面的情形，捂着嘴巴泪如雨下。好几次我要出去，金公公拦住了我。太子自打太师死后就没了魂儿，和他说话不理，给他食物和水他又不吃喝，眼神空洞，行动能力完全丧失，就连躲进寺庙还是几个公公将他抬过来的。

　　十多年前吉祥寺还没有今这样恢宏大气。当时它只是山丘上的一个茅草屋，里面仅有一尊约莫半个人高的泥菩萨。后来黎皇登基，下达政策，兴建寺庙，并亲自题字“吉祥寺”。经过十多年的整修，吉祥寺有了今天的模样，而寺里的和尚多半是当年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黎皇怜悯他们，请他们住进寺庙，还从天竺请来高僧讲法。吉祥寺辉煌的今天与黎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出家人本不该对世人和世间的事抱有偏爱之心，但吉祥寺里的众僧尼都对黎皇有着敬仰之情，如活菩萨一番。因而他们宁愿尸横遍野，寺庙里血流成河也不愿供出我和太子。

　　当然老和尚有这样的情怀，但后来的小和尚可不这样了，我们被一个刚来庙里没几天的小和尚给供了出去。我和太子被押放在堂中央。叶谚瞅着我们的眼神里满是嘲笑。我们被黑衣人包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许久过去了，他们既不审问我们，也不对我们用刑，一个个都笔直的站着，像是在等一个最重要的大人物出场。

　　木头的咯吱声中，一位头发花白的男子转着轮椅进来了，虽然他两条腿有伤残，但即便如此，他周身依旧散发着强大的，让人窒息的王者气场。我正好奇，押我的黑衣人踢了我的小腿，恶狠狠说道：“跪下！”

　　“参见叶将军。”所有人向瘸子行礼，神情动作规范到让人起鸡皮疙瘩。我没跪拜，被身后的黑衣人强制性按下了脑袋。

　　“众将不必多礼。”他嘴上说不必多礼，可是听他的声音又感觉他很享受众人对他顶礼膜拜的样子。

　　瘸子叶将军快速扫视一眼整个房间，最后视线落在了我身上，他望着我的眼神太可怕，像是要把我吃了一样，我不敢与他对视。

　　越是怕什么，越是要来什么，他转动轮椅靠到我身边，用不容抗拒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

　　我抬起了头，但眼神看着别处。

　　“看着我！”

　　我看他一眼，本想再低下脑袋，却见他眼里闪着泪花，狂笑道：“你是她的女儿！你是他们的女儿！哈哈！”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声吓懵了，视线像是被糍粑黏住了一样，盯着他。

　　“我是父皇和母后的女儿，是盛平公主！你这个逆臣贼子，企图造反，妄想！”不知为何听到他说那样的话我会很激动。尽管黎皇堕落，尽管母后对我没有任何养育之恩，但我与他们命脉相连，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液，这就意味着我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会带有很大的偏心。

　　他狂笑三声，继续道：“连脾气都一样。不过，造反？小姑娘你还真会说笑，本将军乃是为天下百姓考虑，你是个聪明的人，这些年你应该很清楚你那个无能父皇的所作所为吧？自古贤者居高位，你觉得你父亲配坐那个高位么？”

　　我说：“再不配也比你这个瘸子强！”

　　我这一句话似乎激怒了许多人，周围有很多人哼哼唧唧的声音，当然反应最大的得数叶谚，我话音刚落，他已经将刀架在了我脖子上。

　　“放肆！胆敢在叶将军面前无理，当心你的小命！”

　　我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伸长脖子，傲娇地说：“来呀，你现在杀了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我诅咒你一辈子给别人当年做马，一辈子抬不起头。”

　　像叶谚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我诅咒的话语显然直戳他痛处。人在尴尬着急的时候很容易转换情感，将尴尬转化成愤怒，准确的说应该是羞愤。因为羞愤，叶谚手腕处稍稍用力，我的脖颈处一阵刺痛，鲜血渗出。

　　“住手！”

　　是母后。

　　不明白为何母后这时候要出来，她一个尼姑还能救我不成？趁着他们还不知道她是黎皇的皇后之前，还是赶紧跑路吧。

　　我说：“瘸子，要杀要剐随你便，请不要伤害出家人！”

　　瘸子压根儿没听见我说得话，只直直看着母后，眼里闪着光，像是在看自己心心念念的老情人。

　　“你终于出现了。”

　　平日里柔柔弱弱，淡如幽兰的菲尽师太，此时就像皇后附身了一样，魄力十足说：“叶墨，放了他们俩，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孩子们。”

　　叶墨？眼前的瘸子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叶墨叶大将军？不是说当初他推荐黎皇为王，自己归隐田园了么？怎么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成了瘸子还起兵造反企图夺走他曾经拱手让出的江山？

　　早些年我总是会偷偷溜出宫，听说书的讲很多黎皇当年的英雄伟绩。那时候除了黎皇，听到的第二多的人名便是叶墨。说书人将叶墨夸得花枝乱颤。我也知道，一个只用三千人马便攻下齐皇城的人用兵有多神。我曾多次幻想，叶墨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从说书人的段子里，我猜想他会是个风度翩翩，羽扇纶巾，玉树临风，风流潇洒，用兵如神的大神。其他的不说，就他和黎皇同时面对皇位时，他拱手相让的心胸也让人敬佩。毕竟自古以来在权和钱面前还能认清本心的人并不多。

　　然而此刻在我眼前的分明是另外一个人，他嫉恶如仇，追逐名利，杀人不眨眼。就连外貌也没有说书人吹得那么英俊，还是个瘸子。倘若不是母后亲口说了“叶墨”，我死也不会相信他是当年闻名遐迩，和黎皇一起征战天下的叶墨叶大将军。

　　“芊芊，这些年过来，你还好嘛？”叶墨竟然叫母后“芊芊”？我感觉黎皇头上被强制性种了点青草。